下属额上冷汗掉得越快了,“一个人。”
德广王抚须的动作一停,不悦道:“你在与孤说笑?”
下属立刻单膝跪地,“大王, 属下也不敢相信, 但是一连十个探子, 传回来的消息都是一样的。据说唐枕是天上将星下凡,石啸事先察觉此人的威胁, 于是带着四万兵马包围唐家坞堡, 没想到被唐枕于千军万马中刺穿肩膀。据说唐枕逼迫石啸下跪磕头向安州城的冤魂赔罪, 硬是逼石啸磕十万次,石啸被迫磕到第五百次时气绝身亡。”
德广王:“那石啸的四万兵马呢?”
下属:“有的逃了, 有的死了, 还有的断胳膊断腿, 绝大多数归顺了唐枕,如今除去武器卸掉盔甲,被唐枕命令去安州城中修缮房屋收敛尸体。”
过了片刻, 那下属退出大堂,正碰上燕衔玉,“少主。”他拱手行礼。
燕衔玉见他面色不好,很是温和地笑道:“怎么?父亲责备你了?”
下属于是将方才的事一一说了,末了不觉有些委屈,“属下说的都是实话,可大王并不相信。”
燕衔玉拍拍他肩膀,笑道:“我父亲并不是不相信,只是此事太过震惊,换做任何人都不敢置信,这意味着将来我们锦州得对上一个多么可怕的敌人啊!不过你放心,我会去说服父亲的。”
下属惊喜道:“少主相信?”
燕衔玉眉眼含笑,“自然。”
那下属走后,燕衔玉面上笑容就淡了下来,他走进大堂,看见德广王在案前来回踱步,面色似有愁绪。
“你来了。”德广王朝儿子招招手,“你对永州王一事怎么看?”
燕衔玉道:“消息可靠,但应该有所夸张。”
但即便是夸张,那也十分骇人了!
锦州与永州被一处山脉所隔,但他们并非不清楚石啸的实力,石啸此人虽然草莽出身,但有勇有谋还心狠手辣,否则也不会在占下永州后又接连打下沂州和安州。
但石啸此人也有个致命的弱点,他打仗厉害,却不善治理,改不了那一身土匪的毛病。
将来要么投靠一位会治理江山的霸主,要么收拢到善于治国的贤才,否则他打到手的地盘,迟早还是要交出去。
德广王虽然心里看不起石啸出身,但并非不清楚他的实力,否则锦州也不会迟迟不对永州出手,现在石啸一死,他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感到一阵烦躁,好不容易少了个石啸,却突然冒出个唐枕,这打天下怎么这么难呐?
德广王回过神来,“你是如何知道消息可靠,而不是安州那边在故布疑阵?”
无论哪方势力都会培养一批探子,但有的地方路途遥远,就算是探子带回来的消息也不一定完全准确,并不是说这些探子不忠心,而是有些势力会处于各种考量泄露一些假消息出来。历史上就有靠装死逃难的君主,虽然不算光彩,但落到史书上,却能被记一笔急智。
燕衔玉道:“孩儿见过唐枕,那的确是一位异人,若是将来有一天要与他对上,还请父亲千万三思,此人只可交好,不可得罪。”
德广王一向看重这个“天赋异禀”的孩子,他从未见过燕衔玉如此推崇一个人,“难道不能拉拢?”
燕衔玉摇头,“孩儿已经试过,铩羽而归。”
德广王眼中闪过戾气,“既然如此,有没有办法杀了他?”
燕衔玉连忙阻止,“不可。”
燕衔玉曾经就起过这个念头,虽说如果当真下手,以唐枕单纯的心性,不一定会防备他。但有了两次救命之恩的牵绊,燕衔玉无论如何也下去手了。
不过尚未查清究竟是谁对他下毒,因而燕衔玉并不打算将这段渊源告知父亲,而是道:“唐枕此人确实有些神异的地方,派出一千个死士都不能留住他一人。得罪了他,对锦州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德广王:“那你说该怎么办?万一这人也要来争天下……”
燕衔玉笑道:“父亲放心,常言道慈不掌兵,唐枕此人心慈手软,并不是贪恋权势之人。”上辈子,外界争权夺利打得不可开交,也没见唐枕离开那座小小坞堡。
这辈子虽然发生了一些变化,但以唐枕散漫的性子,他并不会乐意掺和进各方逐鹿……
****
安州城。
此时距离石啸身死已经过去半个月,安州城几乎已经恢复了往日平静,只有石啸的人头吊在城门口,任何人路过都要啐上一口。
这一日大雨倾盆,婉婉扎着裙子撑着伞往城外军营而去,翠梅哒哒哒跟在她身后,不住提醒她将裙子放下。
婉婉回道:“这么大的雨,裙子放下都湿了。”
翠梅:“那也不、能像民、间妇人、那样……扎起裙子啊!”
婉婉毫不在意,“那有什么所谓?”
现在又不比以前,她也不想在时时刻刻注重仪态了。反正唐枕也不会嫌弃她!
经历过战乱的安州城无比萧条,即便是晴天,街上也没几个人影,更何况此时大雨倾盆,婉婉缓缓从一户户人家前走过,一路上都在思考同一件事,等到达军营门口,她已经下定决心。
这座军营是十日前唐枕下令建造的,劳工就是那三万战俘,唐枕将他们分开打散成三十队,每一队派去不同的地方干苦力。一旦他们完成一桩任务,唐枕马上会下发别的指令,一连半个月,一日也没让他们停过。
现今留在军营中训练的全是唐家原本的部曲,即使现在大雨倾盆也没有停。
唐枕:“……下雨就更得练,老天下雨可不挑时辰,万一哪天打仗到一半真遇上大雨了,他们也能多几分活命的机会。”
唐枕一边带着婉婉往里走,一边同她解释,末了问道:“你怎么不坐马车来,一路走过来不嫌难受啊?”
婉婉摇头,“我也得学学在雨中赶路啊,万一哪天遇到危险,也能多几分活命的机会啊!”
唐枕:……
“唐枕我跟你说件事。”她把一直藏在怀里的书掏出来给他看。
唐枕先翻了几页,“你要写神话题材啊?战神下凡……”唐枕憋不住笑,“看不出来婉婉你还是个爽文爱好者啊!”自从写了《花魁》之后,婉婉又写了一本新小说,虽然新书卖不出去,但婉婉有自己的爱好和事业,唐枕还是很支持的。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婉婉一脸认真地看着他说,“什么爽文?这是写的你啊!”
唐枕:???
他立刻往后翻了几页,果然看见这个下凡的战神转世投胎到了安州太守府的情节……
唐枕:“……你对我有误解,我不是神仙下凡。”
婉婉点头,“这个我自然知道。所以我才要这样写啊!你以一人之力降服了三万兵马,这还不够传奇吗?说是战神临凡并不为过。”
唐枕:“那是因为他们不懂武功被吓坏了,等时间久了也就淡忘了。”
婉婉就笑起来,“我就是怕他们淡忘,所以才要将你的出身往仙神转世上编呀!”她点点自己的脑袋,“你不是曾经跟我说过,人的脑子会自己骗自己吗?那我就要让这个故事传扬开来,让人人称颂,让他们的脑子骗他们,你就是神仙,你什么都知道,他们不能违逆你,否则会遭受天谴,相反,如果虔心信奉你、忠于你,就会时来运转……那么日后,就算他们想要叛逃,他们也会为此惶恐不安,不敢做任何有损于你、有损于唐家的事。”
唐枕:……
婉婉这是要把他这个人神圣化,用宗教洗脑的方式让下层士兵乃至民众死心塌地地追随啊!唐枕简直惊呆了,他在婉婉脑袋上摸来摸去,把她发髻都揉乱了。
婉婉捂着发髻非常不解,“夫君,发髻。”
唐枕:“没事,让我摸摸你这脑袋是不是开了光。”
婉婉:……
她抿紧了唇,严肃地盯着唐枕看。
唐枕还觉得她这头发软乎乎触感挺好的,被婉婉瞪了一眼才讪讪收回手。
“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个法子,这种洗脑的方式,你以前不是很讨厌,甚至为此感到痛苦吗?”
是啊!她以前很讨厌,很矛盾,很痛苦。而今,她却要把这种深恶痛绝的手段用在别人身上。
婉婉想起那个烛光昏黄的晚上,她缩在衣橱里、唐枕细细开解她时的情景,回忆起这一幕,她的眼眸仿佛也被那一夜的烛光映染,透出暖融融的光来。
她想了想,一时不知该如何将心里的感受说出,于是握住唐枕的手,“夫君以前不是也讨厌杀人、厌恶奴役别人吗?”
可是现在的唐枕,不止杀了石啸、杀了石啸身边的心腹,甚至那一日,在石啸死后,他还杀了数十个率众逃跑的人,而对于那些归顺他的兵卒,他也并不善待,每日给他们派发最苦最累的活计,吃的却是猪食糟糠,没有一日停歇。
婉婉这样说,唐枕就明白了。他绷直了唇角,半晌后才开口道:“我厌恶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沾着无辜百姓的血,我不想让他们好过。”
唐枕是这样一个嫉恶如仇的人,他不是不知道这三万名精锐有多难得,他不是不明白将这些人收编后安州的战力将提升一大截,可是他过不了心里那道坎,每当他想要启用这些人,他眼前就会闪过满城血流成河的惨状,闪过那些无辜惨死的老老少少。
他对婉婉道:“我知道他们只是听命与石啸的傀儡,否则我早将他们也杀了!”
婉婉握紧他的手,“那如果他们愿意改过是非,从此以后成为你口中那种义勇之军呢?”
唐枕一愣,就听婉婉接着道:“死社稷、守国门、护百姓、安城邦……也许他们手上的血永远也洗不净,但是夫君可以为他们评定功过;也许他们全都不是好人,但是夫君可以引导他们行善积德。让这些屠戮过安州的人,成为镇守安州的烈士英魂,以他们的身躯战功,偿还曾经造下的罪孽。而夫君所要做的,就是永远高高在上所向无敌,成为他们眼中的神明,心中的枷锁。”
唐枕怔怔看着她,“我……我不知我能不能做到。也许……也许哪天我会像那些世家大族一样,耽于享乐昏聩无能……”
婉婉站上椅子用力嘬了他额头一口,“不会的,婉婉会看住你,婉婉不会让你变坏的。”
唐枕呆呆看着她,忽然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良久良久,他才许下承诺。
“好。”
第64章 婉婉叹气
青州府, 望安城。
望安城与安州城隔江而望,相比起从前繁华热闹的安州城, 望安城人少景少,地方却不小,且还有不少本地士族与安州城沾亲带故,因而安州逃难而出的士族大多在此安了家。
短短半个月,安州府两度易主,等唐枕将临川城与晋安城一并夺回后,那些逃难的士族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原来石啸真的已死!还是被从前人人都看不上眼的纨绔唐枕于千军万马中虐杀而亡!
“这可真真奇事,莫非这唐枕从前一直深藏不露?”原先的赵太守,赵之近招来自己的第四子,详细问起这事。
不想赵四也是懵的,说自己和唐枕就是酒肉朋友, 压根不知道他有这移山填海的大本事啊!
赵之近却不大信, “你们要只是酒肉朋友, 当初他家出事,你会那么紧张忙上忙下?”
要是别人这么说, 赵四早就怼回去了, 难道酒肉朋友就不是朋友了?就不许酒肉朋友重义气了?
然而站在面前的是他爹, 于是赵四只能唯唯诺诺道:“我就是看唐兄人好,想着行善积德必有厚报。后边唐兄也确实报答我了, 给了我不少银子。”
赵之近恨铁不成钢, “你怎么这么功利?唐枕还比你小一岁呢, 你不过帮扶他一把,竟还去要钱?如今可好了,唐枕杀了石啸掌管了安州, 你叫咱家如何自处?”
赵四抵着头闷闷听训,心里则想:父亲真是马后炮,当初唐家遇事,是谁说的不准他再去找唐枕?
这时赵之近的长子,赵四的大哥赵伯秀走了进来,见父亲在责备四弟,他便道:“父亲,前几日暴雨不停,江面水位涨了不少,我请先生看过,接下来都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正适合行船,父亲,咱们何时启程回到安州?”
赵之近沉吟一下,似乎还在犹豫。
赵伯秀继续道:“父亲,您可还是安州城太守,当初如果不是您果断下令烧了粮仓,没让石啸占了便宜,他唐家哪儿能那么快打败石啸?无论是名义上还是道理上,您都是安州城名至实归的太守,唐枕这次剿灭贼首有功,等回去后,您再重重赏他便是。”
赵伯秀这么一说,赵之近心里那点犹豫顿时没了,他抚须道:“你说得倒也不错。说起来,我与守仁兄也是多年旧交了,按辈分来算,唐枕还是我侄儿……”
赵伯秀附和着笑道:“更何况,刺史大人已经在晋安城中牺牲了,论资历论身份,您也该往上升升了……”
赵四看着一唱一和的父亲和大哥,傻眼了。
***
在赵家大船朝安州城开来时,安州城军营内正在召开一场动员大会。
那三万多名降兵一个不差地立在校场上,身上皆穿着粗陋麻衣,一个个在2月的冷风里冻得微微发颤,却仍一动不动地立着,没有人有一丝一毫的不满。
而当抬眼看向高台上坐着的那人时,所有人的目光中,都透出了恍惚和恐惧。
半个月前的那次经历在他们脑子里刻下了深刻的痕迹,至今还无法消退,谁都没办法忘记,当初这位是如何一掌拍开了上百名兵卒,又是如何踩着所有人的脑袋,飞身将逃走的永州王抓回来。
“既然你们都已经投了我唐枕麾下,那么今后,就得守我唐枕的规矩。不守规矩是什么下场,你们应该知道。”
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们都想起来了,半个月前,眼睁睁看着永州王被折磨死后,唐枕命令他们留在原地,绝大多数人都慌乱地丢了兵器站住不动,但还是有一些大胆的,骑着马亡命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