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心头朱砂痣——袖侧
时间:2021-05-06 09:28:10

  霍决默默地听着。
  在需要做出艰难决定的时候,皇帝却开始追忆童年,回忆起往昔来了。
  霍决一直沉默地听着。
  直到听到赵烺开始回忆有一次,他是如何顽皮把书案上襄王最喜欢的那个玉麒麟镇纸摔坏了的时候,霍决抬起了眼睛。
  他走到御案前,伸手握住了那条腰带。
  赵烺停住了讲古,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霍决拉住腰带往外扯。
  赵烺紧紧抓住,但腰带还是一分分,一寸寸地从他的手中被扯了出去。
  霍决把腰带握在手中,看了赵烺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
  赵烺张开嘴,伸出手,想阻止他,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霍决的背影消失。
  赵烺扶着御案,捂住了脸,失声痛哭。
  是夜,西苑上皇寝殿失火。
  上皇没能逃生。
  被皇帝敬一声“喜伯”的老內侍冲进火场,亦没能生还。
  火灭后,霍决带人勘察。二人遗体犹保持着一人背负另一人的姿态。
  只奈何,背人的那个已经太老了,背不动了。
  被背的那个说:“阿喜,你自己逃吧。”
  背人的那个说:“不。”
  他习惯了有主人,若离开了主人,不知道自己能往哪里去,能做什么。
  最终,还是和他的主人一起葬身火海,再也没有分开。
  牛贵半夜被唤醒,收到了这个消息,道了一声:“知道了。”
  他坐在床边,沉默了很久。
  他的老妻头发花白,自身后抱住了他。
  “别怕。”他轻轻拍着她发抖的手,“别怕。”
  “连上皇都死了。”她说。
  “迟早的事。”牛贵却并不意外,“世上,怎能同时有两个皇帝呢。”
  她还是怕,问:“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京城,走得远远的?你答应过我的。”
  她年轻的时候,和一个个子瘦高、四肢颀长的內侍做了对食。在深深宫闱中,求个互相慰藉。
  后来,她的对食出人头地,一步步走向高位。也把她从宫闱中接出,让她作了他的妻子。
  可是从那时起,她就再也没有睡过一天踏实的觉。
  牛贵的确是答应过她,安排好退路,但不是现在。
  他哄了许久,终于才哄得她睡着了。
  她总是做噩梦。年轻的时候就是个胆小的小宫女,年纪大了,依然这么胆小。
  牛贵无奈叹气。
  其实不用怕,他早就把退路都安排好了,只需要一步步撤出来就好了。
  人的一个通病便是看着旁人未能如愿,却总还觉得自己是可以做到的。
  淳宁二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朝廷封印了。官员们都放假,开始过年。街上张灯结彩,采办年货,都是年味。
  便是监察院这样的机构,也一样封了印。牛贵也放松地回家歇着,番子们亦是割年肉的割年肉,买点心的买点心——平日里个个都是凶神鬼刹一样,其实也都是人,也都有父母妻儿,也都要放假,回家,过年。
  在这所有人都放松下来,不必为公事奔波的假期第一日的晚上,霍决兵围了牛府,里外三层,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太快了。
  白日里牛贵还去见过了淳宁帝,淳宁帝刚刚丧父,要为上皇守孝,神情郁郁。
  牛贵还安慰了他呢。
  太快了,晚上霍决便兵围牛府。
  实在太快了,牛贵那些安排和退路,都被这惊人的速度一刀切断。
  牛贵想不通。
  他坐在堂上,问:“你哪里来的兵?”
  兵是敏感的资源。牛贵手里有三千番子,他还掌着京军三大营的兵符,他自然是有兵的。这种兵围别人府邸的事,他这一辈子也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
  霍决围了他的家,从拍门到闯入,每一个步骤都标准得像是用监察院的刻尺量着来的。
  但霍决的手里哪来的兵?
  “都督给我的兵。”霍决说。
  牛贵想明白了,倒抽一口冷气:“现在皇城?”
  “皇城已经落锁。”霍决道,“没我的令牌,不会开门。”
  牛贵道:“我下午才见了他。他的城府竟如此之深,连我都看不出半点破绽。”
  “并不是。因为那时候,他还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没有破绽。”霍决道,“我见陛下,还是在都督离开之后。”
  所以,下午牛贵见了淳宁帝,还安慰了他的情绪,淳宁帝还为已故的上皇洒了泪。
  然后等牛贵离开,霍决进去了。
  霍决对淳宁帝说了些什么,令淳宁帝决定杀牛贵。
  怎么杀呢?
  霍决特意选择了小年这一天,选择了大家都放假,选择了让牛贵先去见了淳宁帝,让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淳宁帝使牛贵放心地休假去之后,才开始实行他的计划。
  他说服了淳宁帝下决心杀牛贵后,淳宁帝便没有犹豫。
  京城是在牛贵的控制之下的,但宫城如今在霍决的手里。他自接手以来,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梳理,把宫城内卫从牛贵的人,变成了他自己的人。
  淳宁帝一旦下了决心,便同意了霍决的计划,雷厉风行起来。
  他二人,抽调了全部的宫城守卫,兵围牛府。
  此时此刻,偌大的皇城,竟是一座空城!
  年轻的皇帝,和年轻的宦官,竟敢如此!
 
 
第136章 
  所以自己是真的老了啊,牛贵摇头叹息。
  宫城守卫层层密密,就是为了守护皇帝的人身安全。
  抽空宫城防卫这种事,景顺帝决不会做,元兴帝也决不会做。
  任谁,包括牛贵自己,也想不到淳宁帝和霍决,竟敢这么做——一个敢以身犯险,一个敢让皇帝以身犯险。
  真是年轻啊。
  这真是只有年轻才干得出来的铤而走险,出人意料。
  手臂粗的牛油蜡烛,把厅堂里照得亮如白昼,牛贵的脸看起来,比白日里苍老了许多。
  他没有问皇帝为什么要杀他,多么愚蠢的问题,他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当然有数。
  “我敬都督如半师,不欲与都督刀兵相见。”霍决道,“都督还请交待,皇长孙在哪里?”
  霍决追查皇长孙也快两年了,这是赵烺心中的死穴,皇长孙一天不死,赵烺的内心里便一天不能安宁。
  便在今日下午,牛贵进宫见了他,两个人说起了刚去世的上皇,赵烺洒泪。牛贵离开后,眼泪还没擦干,霍决进来了。
  “关于皇长孙,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让他凭空消失,又毫无线索。”霍决说。
  赵烺目光凝住:“谁?”
  霍决道:“牛贵。”
  牛贵,历经三朝的第一大权阉,多少次伸手搅动风云。
  如果是他,的确能做到。
  再回头想,竟也真的只有他能做到。
  人身在局中时,很难看到全貌或真相,哪怕有些就在眼前。但一旦戳破了,脱离了,站出来回头再看,赵烺便认可了霍决的猜想。
  除了牛贵,没有别人能做到。
  但赵烺还是没想明白:“他为什么?”
  霍决也是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才想通的。
  “退路。”他道,“先帝还在长沙为襄王时,牛贵便与先帝勾连。先帝还在位时,牛贵便已经与我们勾连。”
  牛贵号称忠于皇帝,只忠于皇帝。
  但事实上,牛贵永远给自己备着后手,留着退路。
  他手里握着正统的皇长孙这张牌,若淳宁帝赵烺想要卸磨杀驴,他便要绝地反击。
  赵烺想通了这一点,杀意立起。
  他只沉着脸等着霍决说出他的计策。霍决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才到他面前来说这个事,自然是已经有了计划。
  霍决平静地把自己的计划讲给了淳宁帝。
  现在,此时,就行动!
  淳宁帝注视了他片刻,允了。
  所有人都放假了,整个皇城却从霍决走出乾清宫的那一刻开始动起来了!
  调遣,集结,发动。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下午牛贵见过淳宁帝到晚上这短短的两个时辰里。
  天寒地冻的,街上都没了人。家家户户在厨房里开火做饭,围着灶台吃热乎的。
  皇城空了,落锁,靠城墙守卫没人保护的皇帝。
  京城沉寂,关门。把京军三大营隔绝在了西山。
  没人知道京城里正在发生一场权力的更迭,有人倒下,有人崛起。
  牛府的大厅里,有十个年轻人倒在了血泊中。他们是牛贵的十个干子。他们不是阉人,他们都是正常健康的年轻男人,可以传宗接代的那种。
  他们被杀的时候,牛贵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果然都不是。”霍决说。
  他说完,康顺又拖了一个人进来。那也是个年轻的男人,却穿着家仆的衣衫。
  牛贵万年不变的脸色,终于在烛光下变得阴戾。
  “都督出身京畿农家,家中本有不少兄弟姐妹亲族,因为太穷,卖了一个子入宫,便是都督。”霍决道,“都督功成名就后,仇家实在太多,导致有人屠了牛家村。都督的血脉,只剩下一个小侄孙。都督将他接至身边,又收养十个义子掩人耳目,悄悄传续牛家香火。只都督也是自欺欺人,他和你生得,实在太像了。”
  府里的一个下人与牛都督生得眉眼唇都一样,成了下人们的一个谈资,也流出了牛府。
  而霍决,虽还没有牛贵那样遍布京城的耳目,却真的长于收集和分析信息。
  他始终坚信,每个人都一定有弱点,这个弱点一定他自己的身上,只要了解一个人够深,便能找出他的弱点。
  牛贵一个阉人,虽也过得奢侈富贵,但却不像八虎那样简直穷奢极欲,像是要趁着活着的时候花光每一文钱似的。
  因为他有香火在身边,他的姓氏和遗产都有传承。
  牛贵是个阉人,却保留着男人的思维模式。
  “知道了,谈一谈吧。”牛贵终于道。
  他已经明白他是不能善终了,但总是得为妻做最后的争取。
  霍决挥挥手,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偌大的厅堂中,只剩下他和牛贵两个人,面对面,平等地谈判。
  霍决问:“都督想要什么?”
  牛贵道:“保我老妻,留我侄孙。”
  霍决点头:“可。”
  牛贵道:“我告诉你如何找到皇长孙殿下。”
  “不。”霍决说,“除了皇长孙,我还想要别的。”
  烛光中,牛贵抬起眼。
  “都督位高权重数十年。”霍决道,“皇长孙只是都督手里的一张牌而已,我相信都督必定早就给自己经营好了退路。”
  他上前一步,恭敬地说:“这退路,如今都督既然用不上了,请交给后辈吧。”
  牛贵当然有退路。
  他计划着再等几年就退了。
  只霍决像一柄刀,说拔刀就拔刀,抽刀断水。
  没来得及。
  牛贵在烛光里咧开嘴,阴恻恻地笑了。
  “可以,都给你。”他说,“我也想看看,你将来,用不用得上?”
  小安带人进来的时候,牛贵已经自裁,伏在桌案上。
  霍决握着兵符,站在烛光中怔忡出神。
  小安唤了他一声,他才回神,将兵符收进怀中:“将都督收敛了。”
  转身出去了。
  小安小心翼翼地走到牛贵的尸体前,恭恭敬敬地先行个礼:“都督,小子冒犯了。”
  霍决走到外间。
  牛贵的侄孙和自己的妻站在那里,在刀光里瑟瑟发抖。牛贵的妻子穿着红底金线的蟒袍坐在那里,倒很平静。
  她曾是一个胆小的小宫女,但也是养尊处优了几十年的监察院都督牛贵的夫人。
  她问:“老牛死了?”
  霍决点点头。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夫人反而踏实了。
  她说:“你就是永平吧?他常提起你,很喜欢你。”
  霍决叉手躬身:“夫人。”
  夫人道:“知道了,我也得死是吧。他总是说一定能让我好好活着,我从来没信过。”
  “年轻人。”夫人说,“我很怕疼,你手快点。”
  霍决点点头,走到她身后,捂住她的眼睛,哄她:“别怕,不疼的。”
  咔吧一声。
  这是最快的死法。霍决对牛贵一直十分尊敬,给了他的妻子最快而无痛的死法。
  侄孙一家几,流着眼泪发抖。
  霍决道:“一个不留。”
  他走出去,大厅中的尖叫短暂而迅速地平息了。
  什么承诺,什么交易,什么誓言。当一个人死了,再无底牌的时候,都无意义。
  牛贵传承给了霍决的,霍决不想再有非必要的人知道。
  霍决已经知道皇长孙在哪里。
  皇长孙死了,皇帝的内心便能安宁了。
  但皇长孙死了之后,霍决能安宁吗?
  牛贵阴恻恻的笑浮现在眼前。
  【我也想看看,你将来,用不用得上?】
  小安和康顺都从里面出来,看到霍决站在阶上,在寒风里幽幽地望着夜色里的火光。
  “哥!”小安问,“皇长孙到底在哪里?”
  霍决转过头看他,那目光凌厉得让小安一瞬屏住了呼吸。
  淳宁二年小年夜,皇帝的亲信太监永平持“代朕行事”的手谕开了京城的门,一队人疾驰而出,消失在夜色里。
  城头的守军低声地交头接耳:“这是又出了什么事。”
  “关咱们什么事,好好巡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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