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心头朱砂痣——袖侧
时间:2021-05-06 09:28:10

  那人道:“抱歉。”
  陆睿抓住他手臂站稳,蹙了蹙眉,道:“无事。”
  说完,才看到,那人手臂伸出,斗篷撩开,露出了里面黑底金线的衣料,龙爪有四趾。
  抬眸,被摄入一双几没有感情的眸子。
  那眸光叫人心头微凛。
  随后才看到了那深暗的唇色。
  但那人眸光只在陆睿面孔上停了一息,便放开他手臂,与他擦肩过去。
  他身后还有数名随从,皆都裹着黑色斗篷,气势压人,紧随其后。
  举子们都不由自主地向两侧避让开。有喝了酒反应慢一些的外地举子避让不及,身边的人也赶紧拉一把,拽过来。
  楼梯上的客人亦纷纷避让,一行黑色斗篷的人如入无人之地一般登上繁华酒楼的二层。
  陆睿转了转手臂,拉了拉衣襟,扭头看去。
  那男人已经登上二楼回廊,走动间,亦转头向下望过来。
  在看他,陆睿想。
  但那人又收回了视线,消失在二楼的回廊上。
  大堂里莫名的安静才结束了,每个人好像都吁了一口气。人们又重新活过来似的,该上楼的上楼,该下楼的下楼。
  刚来被人拽了一把的举子忍不住问:“什么人啊,这么大架子?”
  “嘘!”有个京城本地的举子低声道,“噤声,那是监察院的人。”
  外地举子立刻便噤声了。
  陆睿顿了顿,问:“那个人,可是监察院都督霍决?”
  举子们哗然,又忙压低声音:“嘉言怎知道?”
  陆睿道:“我看到他穿着蟒袍。”
  若是监察院穿蟒袍的,那必是霍决无疑了。
  想不到竟能看到他本人。众人神情不一,有好奇,有兴奋,有畏惧,有嫌弃。
  阉人,从来在历史上都是站在读书人的对立面上的,本朝也不例外。何况是这种权阉。
  只权势之下,谁也不敢高声。众举子低声谈论着,走出了酒楼。
  陆睿回到自己的宅子里,对平舟道:“家里有没有活血化瘀的药酒?”
  平舟诧异:“公子用?”
  陆睿撸起袖子,手臂上淤痕清晰,是人的手印。
  霍决站在酒楼雅间的窗户旁,冷冷看着陆睿上了马车。
  陆睿陆嘉言,月牙儿的夫君。
  他知道这个名字已经很久了。曾经,听到月牙儿与夫君恩爱相谐,心酸中,也曾欣慰过。
  他亦知道陆嘉言今年春闱要下场,人已经在京城。但在月牙儿被送到他身边之前,他并未想过来看他。
  终究还是……想远远的。
  只天意不可违。
  到底,他还是得来看看这个娶了他未婚妻的男人。
  浙江解元。
  一省解元是一个什么概念?人中菁英。
  浙江解元又是什么概念?
  为平衡南北差距,大周的科举分了南北榜,南方北方分别录取。便是因为南方文风鼎盛,北方根本不敌。
  如浙江、江苏这些地方,别说解元了,往后捋,二十来名的位置,吊打北方诸省的解元。
  更不要说,陆嘉言本人生得这样一副模样。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原来陆睿陆嘉言,如此隽秀风华。
  小安向他汇报,从来只说他们夫妻恩爱。可如今再想,夫妻恩爱自然有原因的。
  得夫君如此,相貌才华家世,月牙儿自然爱他。
  陆嘉言相貌才华家世如此,多年来竟都不纳妾,月牙儿怎能不爱他!
  霍决那一下,便没有控制好力道。
  霍决站在窗边,垂眸。
  陆嘉言给月牙儿的,都是霍决给不了的。
  把月牙儿留在身边,他……又能给她些什么呢?
  一连两日,霍决都没有再出现。
  初五这日,却来了一个又胖又壮的人,带来一堆常见的不常见的玩意来给温蕙打发时间。他来了就与温蕙寒暄:“温姑娘,一别多年,你气色不错。”
  温蕙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只能道:“足下是?”
  那人长了一张憨厚的老实人面孔,笑道:“姑娘不记得我了。”
  “当年,姑娘小小年纪,跑到长沙寻我哥哥。当时,我和小安就在哥哥旁边。你打烂了店家的桌椅,还是小安拿了钱帮你赔的店家。”
  他这么说,温蕙唤起了记忆:“安小哥我还记得,只不太记得你。”
  那人道:“我本家姓刘,你叫我康顺即可。”
  温蕙道:“刘大哥。”
  哪能让嫂子喊哥,乱了。康顺忙摆手:“嫂……姑娘还是叫我康顺吧。”
  在人家地方上作客,温蕙从善如流。
  她注意到一个事情,问:“你和那位安小哥,一直都跟霍四哥在一起?”
  “是啊。我们兄弟三人,一路一起走过来的。”康顺道,“都十一二年了。哥哥掌了监察院,我们两个也是一直跟着他做事。我呢,自己有个住处,有时候住在府里,有时候回自己那里。小安一直都跟哥哥在一起,也住在这里。只他去开封了。”
  霍决的身边有这样一路走来相互帮持的兄弟,温蕙松了一口气。
  她道:“原来去开封的是这位安小哥。我还记得他,他生得十分漂亮。”
  “哎呀。”康顺一拍大腿,“你可别当着他面这么说,他最喜欢别人夸他好看了。你也夸他,他鼻子非得翘到天上去不可。”
  康顺胖胖壮壮的,下颌无须,一看就是阉人。
  如此,当年漂亮得雌雄莫辨的安小哥,竟也是阉人吗?
  念及此,温蕙心下叹息。
  却听康顺道:“我听说,后来令尊过身了。唉,那年我去温家堡,看着令尊虽半身不能动了,但你兄长们将他照顾得还挺好的。唉。怎么就过去了呢。”
  温蕙怔住,问:“你去过温家堡?”
  康顺一脸憨厚,点头道:“是,去过一趟。”
  温蕙问:“怎去了我娘家呢?”
  康顺道:“哥哥叫我往温家堡送东西,我跑了趟腿。”
  温蕙愕然,问:“是什么时候时候的事?”
  在父亲尚未过身时,霍四哥竟和娘家还有来往?怎地她去青州的时候,哥哥们提都没提过呢?
  康顺道:“我想想,兴庆元年吧,年初的时候。那时候先帝刚登基,京城刚稳。”
  “那时候陛下封为了齐王,我们跟着进了齐王府。赏赐颁下来,东西不少。”
  “哥哥东凑西凑,把我们手上的银子都先拿去了,东西也凑上。”
  “别的都好说,只内造的宫缎不好凑,我们本来就一个人只有一匹,凑在一起也才三匹。哥哥的是竹节纹的,小安那匹是折枝莲纹,我那匹是云纹的。”
  “哥哥又到处找人问谁手里还有,最后,用几匹好料子,换了一匹……”
  “冰裂梅花纹。”温蕙道。
  后来,那四匹内造的宫缎,冰裂梅花纹婆婆裁了衫子,云纹给公公裁了袍子,折枝莲给满了周岁的璠璠做了袄子裙子和小斗篷。
  竹节纹的,她亲手给陆嘉言缝了件大袖衫。
  风吹动衣摆和袖子的时候,飘然欲仙,特别好看。
  康顺咧嘴笑了。
  “因我沉稳,才派我过去。哥哥自己把东西都分拣得清清楚楚了。哪些是给温家的,哪些是给你的。”
  “因为当年的事,温家散了积蓄,又卖了你的嫁妆。哥哥一直担心你嫁妆简薄,在夫家受苛待。”
  “我们在京城一安稳下来,哥哥就先想着,给你把嫁妆补上。”
  原来如此,怪不得后来补的那份嫁妆,压箱银子竟然有一千两之多,东西也都精美华贵。
  她从青州奔了母丧回来之后才知道的,也是疑惑,后来写了信往青州去的时候,便问了问。
  只大哥信里就含糊着,也不说清楚。
  来回一封信,便是几个月,这事就被含糊过去了。
  “哥哥心里,从来就没搁下过你。”康顺念念叨叨,“只令尊不高兴,说你嫁了,不能再与前头的往来。叫我哥哥以后不要再找温家了,更别想着找你。”
  “哥哥没办法,这些年,也只远远瞧着你。”
  “我们出去办差,从江州过过,也从余杭过过。我和小安都撺掇哥哥过去看看你,哥哥从来不肯过去。叫别打扰你。”
  “我哥哥一路到今天,大风大浪都经过,天下谁不知道他的名声呢。”康顺叹息,“独对上你,他就什么都不敢了。”
  康顺走了许久,温蕙依然怔怔的。
  霍决对她来说是什么人呢?十几年前的一门娃娃亲罢了。都没有来得及等她长大培养出男女之情,便中断了。
  其实早就是,没有关系的人了。
  该忘的,温蕙围着丈夫孩子婆婆过日子,便也就忘了。
  只那被她忘了的人,原来……一直都记挂着她。
  这院子里发生的事,都会有人禀报给霍决。
  霍决问康顺:“你跟她胡说八道什么了?”
  康顺嘿然:“我哪一句不是大实话呢?”
  霍决默然。
  康顺道:“昨天日你就不高兴,今日你也没去看她,到底怎么了?”
  霍决沉默许久,道:“她与陆家子,处处皆般配。我比陆家子,处处都不如。”
  陆睿陆嘉言,大约便是世间女子做梦都想要的夫婿吧。
  月牙儿的前半生,与这样的男子做夫妻,她的后半生,会甘心和他在一起吗?
  康顺向来是个爱说笑的好脾气,闻言都不由大怒,一掌拍下,将一个案几拍裂了。
  “胡说什么呢!”他喝道。
  “旁的不说,他姓陆的但有本事,怎地温姑娘如今在我们府里?”
  “自己的女人都没本事护住的,让他滚球!”
  许久,霍决抬起了眼睛。
  再没有彷徨犹豫。
  “你说得对。”
 
 
第159章 
  初六,霍决又来到温蕙的院子。
  可温蕙见到他,便先问:“四哥,我这个事,大概什么时候能有个准话?我什么时候能动身回去?”
  昨晚温蕙没睡好。
  叫康顺的那个人让她知道的那些事,令她不安。
  她又想起初三那日,霍决伸向她脸颊的手。
  他说他不是男人,可,温蕙现在,只希望能赶紧回开封去。
  霍决听出了她话中急于离开的迫切之意,凝眸看她。
  温蕙只把目光投到榻几上。
  “康顺说的那些,你不用在意。”霍决道。
  温蕙抬眸。
  霍决道:“本就是还给温家的。如此,我和温家,两清了。”
  理论上,可以这样说,但现实里,情感上,如何能撇得干净?
  霍决如今蟒袍加身,甚至连靴子面都是缂丝的。这一双靴子,都够普通百姓家一两年的生活费了。
  可那时候,为了一匹内造宫缎,他还要四处求人,用几匹好料子来换。
  几匹好料子,不如一匹宫缎吗?实用上来讲,几匹料子当然比一匹宫缎更实惠。
  但,作嫁妆,四匹内造宫缎又明白比十匹旁的料子体面得多。
  这里面的心意,是没法用“你出了多少银子,我还了多少银子”来计算的。
  这种心意,是没法两清的。
  温蕙如何能不在意?
  偏她,无以为报。
  只想赶快回家去,等回到家去,慢慢想,也许以后能想到回报他的法子。
  只现在在他身边,太不安。
  霍决的眸子洞悉一切。
  察人心,从来是他的长项。
  他端起茶盏,不动声色地啜了口茶,放下,道:“在长沙府的时候,便在攒钱了。只想着慢慢攒,你还小呢,我省着些,应该来得及给你补些嫁妆。”
  “后来皇帝殡天,我去干掉了马迎春,手里有了些资财。只当时还以为你在山东呢,形势又紧张。”
  “外面的人还不知道皇帝殡天的消息时候,我们已经在调兵谴将了。我那时身不得自由,只能继续攒着。”
  “紧跟着就北上了。这一去,不知道什么结局。夺嫡这种事,谁说的准呢,也许就埋骨京城墙下。我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就没打算再回去。”
  “幸而先帝与陛下得天佑,坐了江山。我才拾掇出些东西,赶着叫康顺送到青州去,没想到还是没赶上,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出门了。”
  康顺也说,他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
  温蕙如今听着,果然在旁人还岁月静好懵然无知的时候,他这里已经是腥风血雨。
  只腥风血雨中,他一个大男人,竟还想着省着、攒着。
  明明,是孤身一人,了无牵挂的。
  婆母和夫君都说过,宦官们贪财爱奢靡,就是因为断了香火,没有承继,所以今生的钱都花在今生,不留来世。
  “我……我运气很好。”温蕙道,“婆母、夫君,没有因嫁妆的事轻鄙我,他们一直都对我很好的。”
  “我都知道。”霍决说,“后来,一直看着你呢。”
  后来,一直看着你呢。
  温蕙终于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霍决有些恍惚,想起了当年,那掉落在小河滩泥地上的一滴泪。
  滴在了他的心上,一直忘不了。
  他凝望着温蕙皎白的面颊,伸出手去,指背抹去了她的泪痕。
  一点点的肌肤接触,麻丝丝的异样感觉便自指尖涌入身体。
  霍决顿了顿,指背又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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