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心头朱砂痣——袖侧
时间:2021-05-06 09:28:10

  温蕙也是惊呆了,她还没有过这样精致的首饰,不要说还是赤金的。她不由有些不安,扯了杨氏的衣袖:“嫂子,这合适吗?我该收吗?”
  “傻子,这是你未来夫婿的心意,自然要收。”杨氏食指推她脑门,道,“从前连……咳,那谁,不也是经常给你寄东西来。”
  但从前连毅哥哥寄来的东西都是小孩的玩意。
  九连环,鲁班锁,牛筋弹弓,泥娃娃……虽有趣但不贵重。
  他最后一封信里,因她之前在信里抱怨过说温夫人不许她摸真枪,她练枪都只能用白蜡杆子,他还许诺说,等以后给她打一杆好枪。要银光闪闪,枪头还缀着红缨。
  自那之后就没有信了。她偶尔想起来问,大人们便说连毅哥哥领了军职,自然有正事要忙,哪能成天只想着给她写信送东西。
  她信以为真了。
  温夫人后来又说她长大了,该避嫌了,以后不许和霍四郎私自通信了。
  她也听了。
  霍四郎渐渐地淡出了她的生活,要不是跟陆家议亲这件事必须告诉她,她都不知道他遭了那么大的难。
  杨氏见温蕙忽然怔忡,还以为这实心眼子的小姑子还在担忧,失笑道:“别怕,都从爹娘那里过过了,走了明路的。”
  温蕙回神,这才放心,拿起来细看。
  两个丫头一直惊呼不断。
  “看这个花纹,多精细!”
  “是镂空的,能看透过去!”
  “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首饰!”
  杨氏道:“这定是江南样式。江南流行的东西,要传到咱们这边,都得晚上一年半。谁要是能比别人先用上,那可真是出风头!”
  “不出!”温蕙忙把匣子扣上,嘱咐丫鬟们,“咱们不出这个风头。”
  她耳垂都粉了。
  三个人捂着嘴直乐。她们哪会放过温蕙,最终还是压着她,硬给她戴上了那对精致的金丁香。
  新炸的金子明闪闪的,精巧的造型在圆润的耳垂上格外亮眼。温蕙雪腮晕红,脖颈纤美。杨氏一眼望去,全是少女的美好。
  真是让人羡慕的好年华。
  几个人还想给温蕙试戴其他几样,温蕙不激烈地抵抗着,院子里却忽然听见黄妈妈的声音喊:“姑娘,姑娘,太太唤你前面去。”
  杨氏道:“哟,快去。”
  金针银钱忙帮着她捋了捋头发和衣襟:“好了好了,能见人。”
  都忘了换下耳朵上那对金丁香。
  跟着黄妈妈去了温夫人那里,却见温夫人正坐在炕上发呆,神情有些莫测。
  温蕙喊了声“娘”,过去上了炕:“叫我啥事?”
  温夫人一抬头,还没说话,先被闪了一下眼。
  冬日屋子里最明亮的便是窗边,阳光透过窗纸,朦胧明亮。女儿眉如春山,耳上一对金丁香在朦胧中闪烁点点金光。
  温夫人便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时候打的?”
  温蕙莫名:“什么?”
  温夫人说:“你耳朵上的,这对丁香什么时候打的?”
  要知道家里女人已经很久没有打过新首饰了,倘若是杨氏,温夫人不会问,杨氏有嫁妆,有自己的私房钱,她添东西温夫人不会管。但温蕙是家里的小闺女,是从她手里拿钱的,怎么竟不知她何时添了新首饰?
  温蕙摸了一下耳上丁香,微微羞涩:“陆嘉言给我的。”顿了顿,想到那箱子书说是过了明路,但爹娘肯定都没仔细看,要不然怎么不知道箱子底下还有一匣子首饰呢,补充道:“就放在书箱里,装在一个匣子里……”
  说着,却见温夫人神色怔忡,她停下,想到家里现在除了招待陆家来下定的人之外,没有其他的事,小心地问:“娘,怎么了吗?”
  她想,虽然杨氏说了可以收,但如果母亲说这样不好的话,她就立刻把这一匣子的东西交还给陆家的人。
  温夫人却并没有说不好,反而道:“是嘉言准备的吗?他有心了。”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温蕙看不懂母亲这情绪了,这到底是觉得好,还是不好呢?
  她不知道,陆嘉言这一点贴心的举动,却帮着温夫人终于做出了决定。她对黄妈妈说:“你去给老爷传个话,就说我同意了,明年三月是个好日子。”
  黄妈妈看了温蕙一眼,掀开棉帘出去了。
  “我爹在哪呢?”温蕙问,“什么明年三月?”
  温夫人道:“陆家人把请期的红笺一并送来了。”
  温蕙“呀”了一声,脸热起来,嗫嚅:“这,这就来了吗?怎么这么早。”
  温夫人望着这女儿,百感交集。明明昨天还是小肉团子呢,怎么今天就香腮如雪,耳坠丁香了呢?
  这么快就要去做别人家的人了。
  “娘?”温蕙察觉出了母亲的不对劲,有些忐忑。
  温夫人长长吐出一口气,说:“我刚刚已经决定答应陆家了,日子定在明年三月。”
  温蕙吃惊不小。纵然现在陆家就请期,她也想不到会定在明年。
  “这……”她喃喃,“太早了吧,三月的话我,我还没及笄啊。”
  温夫人的眼泪吧嗒就掉下来了。
  她素来是家里的镇宅神,便连温百户许多事都听她的,她眼泪一掉,温蕙惊呆了。
  她这娘,她这厉害的娘,竟也会哭?
 
 
第17章 
  “所以就是这样。”温夫人把陆大人写在信里的考虑一条一条都对温蕙讲了,她吸吸鼻子,说,“你看你那婆婆,那几天应付她可真把我累死了,比应付贺夫人累一百倍。贺夫人虽然也是书香出身,但她嫁给了武将,又在这里已经这么多年了,早就被咱们同化得差不多了。可你婆婆,那才是真真的书香之女,进士妻子。以后,你嫁过去,要应酬的,全是这样的人。”
  “我想了,我是真教不了你。我也就是个乡绅之女,你爹大字都不识一个……文武相差这么多,她们那些讲究、规矩,咱都不懂。”
  “我本是不同意的。你还这么小,这么早就离家,离得又远,不知道几年才能回一次娘家。”
  “只是……”温夫人说,“陆家也很有诚意,陆大人说,我们要是允了,就拿出余杭的二百亩水田给你,算作你的嫁妆。这以后的收成,就是你的私房……”
  温蕙忙道:“娘,我不在意这个的。”
  “傻孩子。”温夫人叹道,“傻孩子呀。你还不懂……”
  诚如吴秀才所说,若有了这二百亩水田傍身,月牙儿就不用抠抠索索地过日子了。
  温夫人比谁都懂“抠抠索索”是一种什么感觉。家徒四壁,一家子吃她的嫁妆。亭口甄家也就是个富裕乡绅而已,能给闺女多少嫁妆?
  眼看着嫁妆一点点地减少,那种抠着钱花的感觉,太难受了!
  她在闺中做大小姐时,何曾过得这样寒酸过。
  之前将月牙儿订给霍家。霍家当年跟着赵百户追随了贵人去,霍大哥比她男人早做上百户,家底也比温家厚实。连毅那孩子还是幺子,嫁过去做幺子媳妇,还不用撑门立户,多么地自在啊。
  唉……
  霍家坏事后,原也是想过本地找个差不多的人家,不想陆家这门亲从天而降。她这辈子是受够了下嫁的苦,当场就应了这门亲。
  只高嫁也有高嫁的难处,想来以后会约束得狠些,但总不会经历她经历过的那些。她经历过的那些,都不想温蕙再经历一遍。
  温蕙只是不想温夫人为她嫁妆少的事难过而已,其实她不知道温夫人说她“不懂”是不懂什么,感到微微的困惑。
  温夫人把话含在了嘴里。当年她闹死闹活要嫁给一个穷小子,她的爹娘也说过她“不懂”,她只不信。这人啊,自己不经历,别人再怎么跟你说都是没用的。
  “我左右为难,本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她瞧了眼温蕙耳朵上闪着光泽的金丁香——小小巧巧,精致简约,正衬她的年纪和容貌,可知陆睿是用了心思的。
  陆睿的这份心思,帮助她作出了决定。
  她的自己的脸面算什么。月牙儿迟早要做陆家的人,早出阁一两年,好处是看得见的。
  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能让她以后少许多狼狈,多许多从容。
  女人在婚姻中能从从容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
  陆家这门婚事,真是天降姻缘。若错过了,凭他们夫妻俩,再没有能耐给温蕙寻这么好的一桩亲事来。
  “娘,你别为难了,我嫁就是了。”温蕙却不在乎地说。
  “傻丫头。”温夫人问,“你不怕呀?”
  温蕙皱皱鼻子,有点骄傲地说:“我可是单枪匹马能走长沙府的人。我在路上打退了好几拨剪径贼呢,我还打了一个人拐子,吓得他给我跪地求饶。陆家难道还能比这外面的贼人更恶?一家人都文绉绉的,说话细声细气,有什么好怕的。”
  当年,温夫人的娘也是拧着她的手臂骂她:那姓温的小子不仅穷,还有个把他带大、视他如命的寡妇娘,以后有你受的!
  温夫人也觉得不怕。一个满身补丁的乡下妇人而已。她的功夫比兄弟们都俊,还能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乡下妇人给欺负了去?
  谁知道后来,欺负她的果真就是这个乡下妇人。她婚姻中的狼狈几乎都来自于这个目不识丁的愚蠢妇人。
  这是她的婆母,是辛苦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的节妇。面对这个动辄坐地拍着大腿嚎哭的妇人,她浑身的功夫都没处使,最后先低头的总是她。
  可这些,都不足与温蕙道。便是现在与她说了,她活脱脱便是一个当年的自己,上一辈过来人讲的话,根本听不进耳朵里去,装不进心里去。
  温夫人长长地吐一口气,只郁郁道:“你若去了,人生地不熟,饮食规矩皆不同,你不怕?”
  温蕙觉得现今这世上,最让她怕的只有陆睿的笑。
  他在阳光或者细雪里笑起来,就让她手脚发软,脑子发懵,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除此之外,有什么可怕的。
  又想到嫁去了江州,便能日日看到他的笑,她便眼睛明亮,嘴角带着笑:“不怕!”
  稍晚些温百户从前面回来,喜滋滋地把一个匣子交给了温夫人:“你看!”
  温夫人打开一看,竟然是地契。
  “你看你看,亲家这诚意足足的吧,不是空话!”温百户十分得意。
  温夫人让黄妈妈往前面给他带话说同意了,他与陆大人的幕僚把事情敲定了,那随着幕僚一同来的陆家管事直接便把那二百亩水田的地契拿了出来,可知是早就准备好的。
  温夫人捏着那薄薄的地契。那些丢脸面,那些舍不得,在温蕙未来的踏实日子面前,都算不得什么。
  今天这一天心情起伏跌宕,到这会儿,她终于露出个笑容,小心地把地契收在了匣子里,又摩挲着那匣子,像是展望女儿未来的从容生活。
  长长地吁了口气,道:“那赶紧准备起来,只有一年的时间了。”
  第二日那随来的仆妇称杨妈妈的,却又给了温夫人一个惊喜。
  “夫人看看这单子。”杨妈妈笑眯眯地递上一张清单。
  温夫人定睛一看,那上面列的都是喜被、帐幔等等女家必备之物,心头才一紧,便听杨妈妈说:“单子上这些,夫人都不用准备了。”
  “时间定得这么紧,让夫人这边过于局促,原是我们的不对。”杨妈妈笑眯眯说,“我家夫人说了,时间太赶,让姑娘别急,只管做些小件便是,这些大件的便在喜铺里订便是了,我们夫人包了。咱们呀,别累着姑娘就是了。夫人也别担心,我家夫人已经看过了,江州的喜铺不大行,我家夫人使人从余杭去采买。到时候晒出来,定不给夫人您丢脸。”
  温夫人真是又惊又喜,原本对陆夫人的怨气顿时都散了,只觉得这真是个体贴人的好亲家,忙假假推辞:“这怎么使得。”
  杨妈妈掩口一笑:“夫人别推了,都是为了咱们公子和姑娘百年好合不是。”
  温夫人心情大好,连连道:“正是,正是!”
  陆夫人这一手实在漂亮,令温家说不出半点不好来。连温夫人这跟她根本吃不到一个锅里的人,都得在温蕙面前称赞:“你那婆婆,看不出来了,说话蚊子声似的,做事倒是个大气的。”
  所谓“大气”,主要便是讲陆夫人于钱财上十分大方。
  “到底是有底蕴的人家。”温夫人说,“还是老话说的对,人得往上走,女儿要抬头嫁。”
  温夫人叹息。
  温蕙不知道她在叹息什么。
  “以后啊,好好听你婆婆的教导。”温夫人摸着她的头说,“他们读书人家规矩大,肯定会不习惯,跟着你婆婆走,看她怎么做,你便怎么学。”
  温蕙用力点头:“娘你别担心,我肯定不给你丢脸。”
  从这开始,温蕙备嫁十分忙碌。
  虽然这么早便要将温蕙嫁过去,便是为了让她早早受陆夫人教导,但温夫人也不可能就什么也不教她了。以前总觉得还有时间,一直任她在家随心所欲玩耍,没想到突然一下子时间紧张起来,温夫人和杨氏日日带着她,手把手教她管家。
  陆夫人那边虽免去了大件绣品的劳累,那些孝敬公婆、丈夫和认亲用的帕子鞋子荷包香囊,也还是要新娘家自己准备。温蕙根本不能像从前那样,什么时候想玩便跑出去玩,她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学家务、做针线。
  她的晨练晚练也不肯丢下,闲下来的时候,便去读陆睿给她的那些书。
  她喜欢有故事的,所以先去看了那些烈女节妇的本子。陆睿选的书,故事跌宕起伏,文笔十分引人入胜。温蕙看得津津有味。
  “只是最后不管怎样,这些女子总会原谅那些坑过她、害过她的亲族。”温蕙跟杨氏说,“她们都有儿子,最后的最后,都是辛苦养大的儿子考中了状元榜眼探花,老太太凤冠霞帔,诰命加身,朝廷再赐个旌表牌坊什么的。统统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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