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心头朱砂痣——袖侧
时间:2021-05-06 09:28:10

  明明手劲十分地轻,小姐却竟被扯得一个踉跄。亏得婢女手疾眼快扶住了她,吓得不轻:“姑娘?姑娘?”
  小姐扶着桌子,在椅子上坐下,嘴唇微动,似在呢喃。
  “什么?”婢女没听清,“姑娘你说什么?”
  “郎…独…”小姐恍如未闻,只痴痴地,失了魂似的。
  婢女没办法,只好把耳朵贴过去,终于听清了。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既见了他,我、我如何还能嫁给旁人?”
  “我,我宁菲菲,非他不嫁的!”
  ……
  若论进士中谁最春风得意,自然是状元、榜眼、探花。
  状元四十有一,已经做了祖父;榜眼略黑略胖,不大合女儿家的审美。但这都没有关系。男儿金榜题名,身着宫锦,春风得意马蹄疾,已无憾了。
  他二人皆眉眼疏阔,意气风发。便是生得不够好,或不够年轻,这副模样也为他们平添了几分倜傥。
  “嘉言实是好气度。只太吝啬。”状元赞完,笑道,“你可是探花郎,怎地竟连一笑也舍不得。须知今日许多女儿,大概要回忆着你这一笑过一生了。”
  “宏才兄说笑了。”陆睿道,“我明明一直在笑。”
  状元对榜眼道:“看看,他还不承认。”
  榜眼也笑,嫌弃道:“探花郎,马头离我远些。我明明没这么胖,都叫你衬得显胖了。”
  样貌略逊,却也是风趣豁达的可交之人。
  陆睿便真的笑了。
  探花郎这一笑,玉树琼花一般。
  果真是落入到许多人的眼里,一辈子再忘不掉了。
  只陆睿忽然怔住。
  胯下的马随着队伍往前走,他的视线却锁在了一处。
  “嘉言,嘉言?”状元唤他。
  陆睿回过头来。
  “怎地了?”榜眼取笑他,“莫非真探到名花?”
  陆睿只一笑:“看到一双好眼。”
  状元道:“这么多人看得我眼晕,只看到一片黑乎乎的脑袋。你竟还能看到人家的眼睛好不好?”
  “我是画者。”陆睿道,“眼力自然比旁人厉害些。”
  说完,终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双眼睛已经被淹没在人群中,再找不到了。
  他回过头来。
  一定是因为太思念她了。
  她怎么可能在这里呢。
  只是一双很像的眼睛罢了,连脸都看不到。
  温蕙没有像贵女们那样在酒楼的包厢中居高临下地观赏。
  她想离得近些,霍决便安排了。
  她便站在人群中,轻纱裹着头脸。身周都是穿着便服的强壮番子,将她和霍决围在中间,不使人冲撞了他们。
  从陆睿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时,她便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公子红裳,艳色无双。
  她一直都告诉他,他穿红色是最好看了。
  没人可以比过他。
  但他总是眼睛含着笑,挑弄起她的下巴,只不肯听她的。
  有一瞬,温蕙觉得陆睿看到她了。
  他们的视线相撞、胶结了一瞬。但他的马蹄没有停,随着队伍往前走。
  他人也回过头去。
  后面深蓝罗袍的新科进士的队伍跟上,挡住了红色的身影。
  温蕙凝望着那一抹红色消失在视野里。
  大队的蓝罗袍还没过去,可那一抹红色的身影消失,“进士游街”对温蕙来说,就已经结束了。
  好似一场大梦醒来了。梦里,有她的前半生。
  是不是该哭?可温蕙没有眼泪。
  那一晚,霍决将她圈在怀中,在她耳边呢喃,叫她尽情哭。
  那一晚她的眼泪流尽了。
  爱和怨融在了一起,已经分不清,竟都模糊了。
  既注定生离,是爱或是怨,都没关系了。
  温蕙也不想哭。
  她等了许多年,等到自己想看到的,等到少女时代的梦想成了真,为什么要哭呢。
  今日一别,夫妻缘灭。
  陆嘉言,我愿你,折扇风流,仕途傥荡。
  来日,再续贤妻,朝朝暮暮,有佳人相伴。
  照顾好母亲,和璠璠。
  如此我便,别无他念。
  霍决也裹着头脸,因京城很多人认识他的脸,也因为陆嘉言已经见过了他。
  陆嘉言在春光里的风华,他只看了一眼。
  一眼就够了。光越耀眼,他的影就越黑沉。
  那穿着红袍簪花游街的人,走的是世上最正统的大道。他的路虽然很长,但宽阔坦荡,是世人心之所向。。
  不像他,一直走在悬崖边,刀尖作舞。
  旁人对他的畏惧中,永远有藏不住的鄙视和厌恶。
  霍决一直只看着温蕙。
  当穿着红袍,惊艳了京城的那个人身影消失,温蕙抬手拉下了裹着头脸的轻纱。
  她望着那消失的身影,没有流泪,反而露出心满意足,淡淡的微笑。
  像孩提时,想吃糖,便得到了糖。
  满足了。
  霍决捉住了她的手腕。
  温蕙回头看他。
  霍决也拉下了裹着头脸的布巾。
  “走吧。”他说。
  温蕙点点头,但又回头看了一眼。
  深蓝罗袍挡住了红袍,再也看不到了。
  霍决紧紧握着温蕙的手腕,拉着她往外走。
  番子们身强体壮,轻松护着他们挤出了人群。
  御街上摩肩接踵,随便拐一下,旁的巷道里却空无一人。
  来时的马车还在巷子里等他们。
  四月了,换了薄春衫,春光也正好。霍决牵着温蕙的手,漫步朝着马车方向走去。
  “四哥。”温蕙道,“我盼这一天好久了。”
  霍决凝眸看她。
  温蕙道:“从我和他订亲的那一日起,就在盼着他金榜题名,簪花游街的这一日了。真的。我只是没想到,能亲眼看到。”
  正常来说,丈夫上京赶考,妻子在家侍奉公婆,是没有机会亲眼看到这辉煌的一刻的。
  她竟能看到,多幸运。
  “好了。”她道,“我心愿了了。”
  “四哥,”温蕙抬头,在春光里牵着他的手,微笑,“我们回家吧。”
  霍决心底发烫,眼睛发热。
  他握紧了她的手:“好。”
  她的心愿了了。
  明天,将是他的梦成真的时刻。
  明天,月牙儿就要嫁给连毅了。
 
 
第171章 
  宋夫人是京城官眷里颇有名的全福人。
  她的丈夫只是个五品官员。
  五品官员在外地,大府做个同知、判官,小府已经可以做知府。俗话说,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当然夸张,但可以看出外任的官员致富的途径。
  可在京城,五品多如狗,京城遍地走。
  她的丈夫在工部任个郎中。夫家是耕读出身,家底子薄。娘家父亲是个举人,乡绅之家。
  京城居,大不易。靠那点俸禄,在物价昂贵的京城生活,十分辛苦。在京城买房宅是不敢想的,至今一家子仍是挤在六部给官员提供的廉租官舍中。
  如此,宋夫人平日里给人去做个全福人,收份礼金,反倒成了家里重要的贴补。
  只做梦也想不到,监察院霍都督也会选了她做全福人。
  这里是霍府,她昨日就住进来了
  今日,她如从前一样,天还黑着就起来了,收拾打扮,将自己妆扮得十分喜庆。
  但今日不像往常那样,其实昨日已经有人告诉了她,不必起得太早。只她习惯了,收拾完便等着。客院里的婢女见她起来,便上了茶水早饭,十分周到体贴。
  等到了时辰,婢女们来请她,她随着去了新娘住的院子。
  霍都督也太不讲究了,她心想,新娘竟然就住在霍府里,从霍府出嫁,再嫁入霍府里。
  以霍都督的身份,就算新娘在京城没有娘家,不论是包了客栈,或者借什么人家,或者从霍都督自己的别苑里发嫁,都是可以的。霍都督不可能连一座别苑都没有。
  到底是跟常人不一样的人,行事也怪。
  一路上处处都点着红灯笼,婢女们提着裙子穿梭在回廊下,忙忙碌碌的。
  到了新娘的院子,新娘也起身了,正等着她。
  只宋夫人说不出来的尴尬——新娘的院子了,除了丫鬟婢女、新娘子自己,就只有一位请来的喜娘了。
  平时一张嘴甜如蜜的喜娘,见着宋夫人也是一脸尴尬。因再没见过这样冷清的婚礼,竟除了她们两个,再没有旁的妇人了。
  从前宋夫人做全福人,都是为女方娘家的妇人们簇拥着,喜气洋洋地来到新娘子旁边,在众人的祝福中帮她梳好头,戴上盖头。这一套全福人的工作就结束了,便可以被请出去喝茶等着吃宴拿谢礼了。
  那些负责热闹调节气氛的事,实不归属她管的。
  因全福人出现的时候,新娘这里的气氛就已经到了顶点了。
  可眼前,新娘的寝室虽丫鬟们穿梭忙碌,却安安静静的,只有喜娘一脸尬笑,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见了她,喜娘才稍稍松了口气,提高声音:“全福人来了。”
  旁人家新娘的房中挤满了人,所以要提高声音说话。这房中寂静,她声音这一拔高,特别突兀,把宋夫人吓了一跳,把旁人也吓了一跳。
  就更尴尬了。
  新娘却笑了。
  “宋夫人,劳累了。”她道。
  宋夫人忙福身:“姑娘客气了。”
  忍不住打量新娘,霍都督的新娘子是个美人,看起来该超过二十岁了。眼睛明亮,笑容干净,举手投足间有大家风仪,不像是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
  宋夫人忙收敛思绪。
  因来之前丈夫反复叮咛她了,做该做的就行了,在霍府,别多看,别多问,别多嘴。
  “姑娘,时辰到了,咱们开始吧。”她道。
  喜娘便招呼婢女们,搀扶新娘坐到妆台前。
  宋夫人瞧着,这些婢女们伺候新娘虽然十分恭敬,却也没有娘家人该有的亲昵。是呢,这里是霍府,想来,这都是霍府的婢女。
  这么一细细观察,看得出来,新娘子原来是孤身一人。
  这是打什么地方来的?爹娘兄弟呢?娘家人呢?
  又怎么,就要嫁给宦官了呢?
  还是当朝最可怕的那个霍决。
  喜娘又与全福人不同,她本就是指点步骤、调节气氛的人。宋夫人可以不说话,她不能,尤其眼下,这气氛冷得跟什么似的。
  喜娘只能无话找话:“新娘子真美。新娘子哪里人?”
  那新娘在镜子中淡淡一笑:“异乡人。”
  喜娘便讪讪闭嘴了。
  宋夫人心想,这是不肯说了。
  待轮到她,没有娘家人,只能喜娘代替了娘家人上前客气请了,全福人才起身到新娘身后,接过梳篦。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发髻盘起,丝线绞脸,为她扑上最细腻的香粉,淡扫峨眉。
  喜娘说得对,新娘的确美,要不然怎么能做霍都督的新娘呢。
  只霍都督对女人的名声……宋夫人心中暗叹。
  才想着霍都督,霍都督便来了。
  院子有了响动。“都督”、“都督”的唤声响起来。
  宋夫人只偶尔在街上见过监察院黑色斗篷骑在马上飘过,远远地看过那杀人不眨眼的权阉。离这么近,还是第一次,听见外面次第响起的唤声,就不由得心中一突。
  却听新娘子说:“快拦住他。”
  喜娘反应快,先一步抢出去了。
  宋夫人左右看看,屋中只有婢女,总觉得这些婢女是不太可能去拦的。她想想,也出去了。
  一个穿着红色蟒袍的男人正要往里冲。
  噫!这就是霍都督吗?这么近看,还……挺俊的!
  宋夫人忙和喜娘一起拦:“都督,都督,不能进!”
  “不能吗?”霍都督问。
  此时此刻,倒也感觉不到他有传闻的那么可怕。问“不能吗”的时候,那失望的眼神甚至让人有点想笑。
  喜娘和宋夫人原本忐忑的心便放了下来,笑道:“未婚夫妻哪能现在就见?要等过了礼。”
  霍都督便停下了脚步,徘徊了两下,问:“她可还好?”
  这话问得,宋夫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霍都督又道:“要不我还是看看?”
  这是要请求她的允许吗?宋夫人愕然。
  新娘子的声音却从内室里传出来:“我好着呢。你别给人家添乱。”
  霍都督站在槅扇外道:“今日辛苦你累一些,过完礼就好了。”
  新娘子道:“用你说?快回去。”
  霍都督尴尬地摸摸鼻子,转身对喜娘和宋夫人一揖到底:“今日劳累二位了。”
  吓得两人忙回礼:“都督客气了。”
  好容易吓人的人走了。
  喜娘和宋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咳。”喜娘道,“都督还挺俊的。”
  宋夫人道:“是啊是啊。”
  宋夫人说:“看着也挺开心的。”
  喜娘道:“是啊是啊。”
  两个人尴尬对立了片刻,一起回了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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