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正道:“让陆延去那边有眼色些。”
陆续道:“他肯定的,老爷放心。”
听到温蕙的灵柩要回余杭了,刘富家的和绿茵又哭了一场。
刘富家的把当初温蕙给她的东西起出来,抱着去找了陆续:“当初少夫人刚病的时候给的,让我收着,说万一有什么,让给银线。你知道的,她们两个一起长大的。”
陆续也当场洒泪:“少夫人仁厚,我三弟妹知道了,定要伤心得吃不下饭的。”
接了。
待刘富家的离开,他回到屋中拆开层层包裹布,里面是一个匣子。
揭开匣盖,铺的是满满一层银子。
陆续放下心来。
少夫人和三弟妹感情很好,想着以后再不能庇护她了,临去前给她留些银子傍身,可以理解。
只也忍不住叹一声。
少夫人真的是个很好的少夫人。三弟妹也勤快孝顺。都是好女人。
只深宅大户里腌臜事永不会禁绝,由不得他们这种做下人的置喙。
一个好的管家没法去管主人做的事对还是不对,只能去帮主人把事情办得更周到更缜密。
淳宁四年四月初,开封陆家少夫人的灵柩启动,发船回归余杭。
一个女人嫁了,便是夫家的人。若死了,葬进夫家的祖坟里,享用夫家的香火,被视为圆满的一生。
不能进夫家祖坟的女人,一样也不能进娘家的祖坟,譬如未嫁女、下堂妇。那就将成为孤魂野鬼,游离在外,享不得香火。
被认为是不得善终。
四月,京城举行了殿试。
大周开国之初,皇帝亲自主持殿试,亲自唱名传胪。那时候一届也就取二三十个进士。
如今三年一届,一届三百余人。皇帝早就不亲自主持殿试,也不可能三百人都唱名了。
殿试是阁老们主持的,但皇帝去看了看。
皇帝的审美自来不错,三百人中一眼看到一个人,无法泯然于众人。
皇帝惊道:“那是谁,竟生成个人样子!”
旁人道:“这便是今科的会元,余杭陆睿陆嘉言。”
翻了翻,补充道:“余杭陆氏子,其父如今在开封府任同知,刑部陆侍郎是他同族。”
会元有才有貌,出身大家,皇帝见了心喜,道:“我等着他的成绩。”
如无意外,会元定在一甲。
殿试一整天,贡士们朝入晚出。
第二日阅卷,阁老们排出了名次,列了一甲二甲三甲。
皇帝问:“余杭陆嘉言如何?”
阁老们道:“有状元才。”
皇帝道:“他若点了状元,探花可怎么办。”
阁老们都笑了。因也不是大周,这规矩自科举存世演变出来之后,已经传承了数朝,便是探花郎得是才貌俱佳的那个。
也有人替陆睿争了争:“陆嘉言是元兴三年的浙江解元,如今是会元,若不能三元及第,该是人生憾事。”
皇帝道:“他三元及第了,却是我的憾事。”
一甲的另两个人,一个是黑胖的胖子,一个已经四十岁。都不合皇帝的审美。
阁老们又笑。
因这事其实也没那么严重。状元榜眼探花,说着是依次排列的名次,但实际上到了这个层次的人,才干上来说几乎是不分伯仲的。也不是说陆嘉言有状元才,另两人便没有状元才的。最终的排名就是皇帝的喜好。
且他们看到余杭陆嘉言的时候,其实内心里也早预测了他“探花”的命。
今科有陆嘉言,他不作探花,谁作探花。
第三日放了榜。
陆侍郎笑道:“果然是探花。”
不能三元及第,陆睿心中微憾。但点为探花,他也早有预料。
当今天子得位的手段虽有些非议,却是个勤勉的君王,有中兴之相。他是个十分爱美人的人,身边环绕的亲近內侍,没有生得不好看的。
便是令人听见名字就害怕的监察院都督霍决,都生得眉眼英俊,面貌硬朗。
不管怎样,拿下了一甲的名次,进士及第。
陆睿微微一笑。
一甲三人,不必去考庶吉士,可以直接授官。待授官,便可以去申请诰命了。
陆夫人的诰命自有陆正为她挣,陆睿申请诰命,自然是给妻子。
妻以夫贵,温氏蕙娘,自此有了诰命。
“姑娘。”丫鬟们唤。
温蕙抬眸。
丫鬟们将两个托盘放在了桌上。
一个里面是凤冠霞帔,官员妻、母的诰命礼服。
命妇礼服,女人最贵重的衣衫。
说凤冠,其实是个笼统的说法。外命妇戴的冠子,真正的名称叫作翟冠。
温蕙见过陆夫人的凤冠霞帔。
三珠翟冠,口衔珠结的是银翟,翠口圈上是抹金的银宝钿花,霞帔、褙子是云霞鸳鸯纹,镀金的钑花银坠子。
妻以夫贵,如今端到温蕙面前的是三品淑人的翟冠霞帔,异常华美。
冠子是四珠翟冠,珠牡丹开头两个,翠云二十四片,翠牡丹叶十八片,翠口圈上饰着带金宝钿花八朵,金翟两个口衔珠结,边垂珠滴。
霞帔、褙子均云霞孔雀纹,钑花金坠子。
而另一个托盘中的衣衫更特殊。
温蕙的手抚上去:“这个是……?”
“是蟒袍。”霍决的声音响起。
温蕙转身,霍决腰背挺拔,负手而立。
黑色金纹的蟒袍裹在他身上,深沉华丽。
他走过来,也摸了摸那托盘中的衣服,告诉温蕙:“这是陛下赐的。”
温蕙道:“这个什么时候穿呢?”
霍决道:“想什么时候穿都行。这个是礼服样式,若日常想穿,给你做曳撒。”
霍决最常穿的蟒袍就是曳撒样式,十分便于行动。
他当然也有便服,但若打开他的衣柜便会知道,一柜柜一箱箱的,都是春夏秋冬薄厚不一、材质不同的黑底蟒袍。
赐服,在开国之初是真的赐衣服。
并且皇帝赐了一件,这一件若洗得旧了、烂了,是没有第二件的。没了就没了,除非皇帝再赐。
若臣子自己偷偷再裁,是逾制了的僭越行为。
但后来,大家都自己裁。皇帝也拦不住。到后来,就演变成赐服是赐给臣子穿这个形制衣服的资格。
霍决获赐蟒袍,他就有资格自己裁蟒袍穿。
这些赐服的衣料都是内造的,价格也昂贵。臣子们想裁,得自己掏腰包。
只霍都督从不穿旧衣,新衣满箱子。为着这个,内造处的织机从不停。
这也是从牛贵时代就有的情况,权阉们都如此,延续下来了而已。
温蕙道:“我这个是红色的,你的怎一直是黑色?”
霍决道:“我喜欢黑色。”
“是呢。”温蕙道,“四哥穿黑色好看。”
霍决才要高兴,温蕙又道:“三叔穿红色也实在好看。二叔呢,其实我想劝他改穿银松色,会显得白一些。要不然显得他黑。”
温蕙关心叔叔们,是视他们为家人了。
霍决觉得自己应该高兴。
可他还是不高兴,轻描淡写道:“不用操心他们。”
又道:“赐服的料子颜色有限,回头我叫内造处拿料子过来给你过目,你喜欢哪种便裁哪样的。都裁也行。”
霍都督脸上云淡风轻,可眸光灼灼,泄露了期待
温蕙觉得好笑。
才要笑,槅扇门外有人禀报:“都督,放榜了。”
两个人都停下来。霍决道:“说吧。”
外面的人禀报:“余杭陆嘉言,点了探花。”
霍决朝温蕙看去。
“探花啊……”温蕙的指尖离开了红底织金的蟒袍,缩在袖中拢起,微微一笑,“正适合他。”
是说陆嘉言生得好看吗?
霍决亲自去看过的,知道陆嘉言有多好看。
霍决觉得男人好看不好看实在无所谓,并不是决定人生的关键。
但女人被圈在后宅里,外男都见不得。自家的男人好看不好看,又实在重要。
他便去瞧温蕙。
他的目光常人都难以忽视。
温蕙抬眼,笑问:“我听说今上十分喜欢美人的,是吗?”
这是皇帝的一点私人偏好,无伤大雅,甚至被很多人认同。自古便是这样,身有残疾,面有缺陋的人甚至是不能做官的,除非皇帝特恩。
所以曾经有卑劣之人对有仇之人,也不必伤其性命,只要敲了他的牙齿,或者划花他的脸,便可以断了对方的入科举的希望了。
霍决承认:“是。”
温蕙一笑:“所以三叔能到陛下跟前去。”
二叔三叔皆是监察使,却只有三叔念安有随侍御前的荣耀,就是因为他生得俊美,皇帝喜欢。
霍决心想,蕙娘自是不知道小安的出身,和皇帝有旧。
正想着,温蕙道:“四哥也生得好看。”
霍都督顿了顿。
霍都督绷了一会儿,到底没绷住,笑了。
“明日金殿传胪,进士游街,我陪你去。”他道。
“好。”温蕙抿唇一笑,对自己的未婚夫提要求,“我想离近点看。”
霍都督一口答应:“好。”
第170章
金殿传胪乃是新科进士们的荣耀时刻。
这一天,他们穿上提前从礼部领来的的青罗衣缘、圆领大袖的深蓝罗袍,头戴双翅进士巾,巾上簪花一对,翅上有垂带一对。
春风一吹,衣袖拂动,垂带飘飘。
进士们年纪多在青壮,偶有少年。个个精神昂扬,眼含期待。
朝臣们含着笑看着这班新人。也有人眼神热切,仔细打量那些年轻的进士,特别是又年轻,相貌又英俊的,那榜下捉婿的心意也不掩藏。
新进士的班列中,打头的前三个人又与旁人不同,他们三人穿的乃是红罗袍,格外显眼。
这其中,最吸引人注意的,自然是今科探花郎余杭陆嘉言。
真真不负探花二字。
皇帝登座,金殿传胪。
內侍先唱了一甲三人的名字。在众人或艳羡,或期待的目光中,陆睿和状元、榜眼一起出列,获赐进士及第,叩谢天恩。
二甲三甲都是百余人,只唱第一名的名字。进士们不用单独出列,按照二甲、三甲的顺序,一起行三跪九,叩谢天恩,分别获赐了进士出身和同进士出身。
待这一套授受的仪式完成,礼部的官员将“金榜”举过头顶,带领着新科进士出左右掖门,将金榜置于龙亭。
进士们三拜三叩,起身出宫,往礼部去参加进士宴。
礼部实际上就在皇城前庭广场的东墙外。但进士们出得宫城,并不直接往礼部去。
他们骑上高头骏马,要绕城一周。
这便是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三年一度的进士游街。
这一日,万人空巷。百姓们都聚集到主路上来。御街两旁的酒楼,楼上临街的雅座、包厢,都飙到了天价,仍然在几个月前就被预订一空。
约定俗成,这一日,京城大户人家的贵女们可以从这里肆无忌惮的欣赏年轻的新科进士们。
小户人家的女儿们更是挤到街道旁,要一睹进士们的风采。
这是三年一度的衣冠盛事,喜庆的程度,不亚于年节。
新科进士们春风得意,有十分从容稳重的,也有说说笑笑风流倜傥的,更有满面通红强撑着的。
只那令人看到就移不开眼的小陆探花,虽一身大红罗袍,却似寒梅凌雪,令人觉得不可亵渎。
女子们为了多看一眼小陆探花,踩掉了鞋子,踩烂了裙摆。
五城兵马司维持秩序的兵丁有被推倒的,还挨了踩踏受了伤。
可小陆探花一双冰润的眼睛扫向哪里,那一片的人便安静下来,不敢笑闹尖叫,女儿们手中原准备朝着他掷出去的东西也都悄悄握住,竟不敢投了。
游街的方阵缓速前进。
离皇城最近的御街酒楼的临街包间历来都是价格最高的,每到科举之年,贵女们便云集至此。
淳宁四年也不例外,此时,有一间临街的包间里有七八个贵女。这其中有公主一位,长公主两位,其他亦是学士、阁老家的尊贵嫡女。
这一群贵女挤在窗边,不断地问:“还有没有?还有没有?”
她们自己身上的手帕香包,都扔的都扔完了。眼看着小陆探花就要过去了,十分着急。
丫鬟们忙将自己身上的香囊、熏球、络子、手帕统统都献上去给姑娘们。姑娘们使足了力气朝着那一抹红色的身影掷去。
只有今天,只有今天这样的日子,她们被允许肆无忌惮地、远远地向一个男子表达爱意而不会被规矩,被责备。
可方阵不会为她们而停,那一抹令人心醉的红眼看着越走越远了。
一位长公主道:“不行,我要下去!我要多看他一眼!”
其他人立刻附和:“对!我们下去,走走!快点”
提着华丽的裙摆,她们脚步凌乱地往外冲。
“来人,来人!”
“给我们立起步幛!”
“打起我们的仪仗!”
只想着再多看斯人一眼,根本不想下面御街上人山人海,步幛立不立得起来。也不想她们今日里是为了赏进士,根本没有打仪仗。
凌乱的脚步声伴着仆妇们的劝阻声,都下楼去了。
包间里却还剩下了一位小姐,立在窗边,只怔怔望着陆探花的背影。
当别人都向陆探花投掷帕子香囊的时候,她便这般一动不动。此时长长的进士方阵已看不到红色的身影,只有后面的深蓝罗袍,她依然站在窗边一动不动。
婢女不安,过去扯了车小姐的衣袖:“姑娘,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