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如果没有潞王之乱……会怎样呢?
大概不会错过四哥,也不会,遇到陆嘉言。
那样她的人生,又会怎样的呢?
如果四哥身上未曾遭那一刀,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常常笑?
过得顺的人都爱笑的,陆嘉言就爱笑。她以前,也爱笑。什么时候开始不那么爱笑了呢?
四哥以前,一定也是爱笑的人吧?只他这些年太辛苦,笑不出来。
那日与他重逢,他一张脸多么地冷啊。
从前偶尔听人提起他,说到他名字,说到他厉害的时候,那些人也是不自觉地带着悸惧的。
悸惧,又鄙夷。
读书人,哪里会看得起阉人呢。哪怕提到他的名字会发抖,也一样还是又害怕又鄙夷的。
四哥,从许多年前就开始面对这种鄙夷了吧。
在这种鄙夷中,他努力地往上爬,爬到了足够高的位置,握着让这些鄙夷他的人提到他就害怕的权势。
可是他很少笑。
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
温蕙被霍决的笑带动,也微微笑了,又道:“我只从前在家里,偷偷摸过我娘那根红缨枪。她从娘家带过来的,我外祖父给她的。只被她发现了,就要挨揍。”
霍决喜欢听她说青州的事。
因为青州的事,算是他们俩共同的回忆。这“共同”二字,十分珍贵。
温蕙接着道:“我出阁的时候,只带了我那根白蜡杆子。那个也丢在陆家了。原不知道是你,要早知道是你,我就带过来了。”
这就是胡话了,要早知道是霍决,事情根本就不是现在的这样子了。
但温蕙忽然怔住。
因为她才想起来,她这根白蜡杆子,并不是当初带出门的那一根了。
她的那根呢?
霍决对温蕙过于平静的状态一直忧心。
因为他最清楚不过,长期的压抑情绪会让人变成什么样子。触底反弹的情绪容易反噬。最好,是能宣泄出来。
他以练武这件事,撬动了温蕙的情绪,仿佛轻轻地划开了一个口子。
那些压抑已久的情绪,果然便泄洪一样地喷发出来了。
这天晚上,他睡到半夜被唤醒了。
因他吩咐过,温蕙那里有什么异动,都要立刻禀报他的。
霍决披上衣服就去了。
一路上,婢女跑着追在他身边:“睡的时候还好好的,夜里忽然醒了就开始哭,也不让我们靠近。”
这婢女以前是上房里贴身伺候霍决的,因为得力,被送去贴身伺候温蕙。
霍决问:“哭得很厉害吗?”
“嚎啕大哭。”婢女说,“只捂着声音。”
霍决的步伐更快了。
婢女提着裙子气喘吁吁,已经跟不上。
待到温蕙的院子,屋子里亮着灯。
院里的婢女迎上来,霍决低声问:“她怎样了?”
婢女低声道:“不哭了,但也不让我们靠近。”
霍决点点头,走上台阶,推开门进去了。
走进正堂明间,穿过次间,进了内室。
内室里已经点了蜡烛,但匆忙中只点了一根,橙色的光昏昏的。
帐子垂着,隐约有抽噎的声音。
“月牙儿,是我。”霍决说着,撩开帐子,走进了床里。
床里没点灯,更昏暗。
温蕙坐在床上,腿上还盖着被子。抱着腿,脸埋在膝盖的被衾里。
背心一耸一耸的。
“月牙儿。”霍决唤她。
“四哥,别这么叫了。”她道,“我长大了。”
“好。”霍决道,“蕙娘。”
第167章
霍决只站在床边,并不说话。
许久,温蕙道:“四哥,我没事。”
霍决道:“哭出来,会好点。”
温蕙埋着脸,道:“四哥,你也很坏。”
霍决道:“我做不了好人。”
温蕙道:“放我走不行吗?”
霍决道:“不行。”
幽暗中,传来温蕙调整呼吸的声音。
霍决道:“你若想孩子,我可以让你们团聚。”
“不行。”温蕙拒绝了他,“你别动她。”
“她叫璠璠,玙璠之璠,名为美玉。”
“陆璠,她是余杭陆氏嫡女。”
“你别动她。”
霍决垂下眼。
这便是他无法与陆睿相比之处。
他纵然有权势,能握着陆家一家人的身家性命,能强留温蕙在身边,也无法给温蕙的女儿一个好的出身。便是将陆璠视作亲生,“权阉之女”也根本没法和“余杭陆氏女”相提并论。
和那些百年的书香世家比起来,纵他一时握着权势,终究也只是无根之人。
今天是睡到半夜突然醒了,看着四周奢华的环境,茫然许久,压抑了四五个月的情绪终于崩了,控制不住地哭了个天昏地暗。
谈起璠璠,温蕙哭得昏沉沉的脑子清醒起来。
她为了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呢?陆夫人,陆嘉言,璠璠。
求仁得仁了啊。
说好了言而有信的。
温蕙终于把呼吸调整了过来,抬起头。
眼睛红红的,鼻子红红的,嘴唇也微微肿了。
“我没事了。”她说,“哭一场就好了。”
好久没有这样哭了,上一次……上一次是陆嘉言,和别人有了肌肤之亲。
到落落的时候,她都没哭,她以为自己再不会这样哭了。
霍决在床边坐下。
“你要真想离开,我不拦着你。”他握住她的手,缓缓道,“只你得把我的命一起带走。”
温蕙握了拳,霍决便包住那拳。
“从前远远地只看着,可以。但已经到了我身边,再失去,我不成。”
“换了谁都不成的,会疯。”
温蕙的拳松开了。
霍决捏着她的手,以自己的手掌缓缓摩挲那手心。
“家里的大门,一直开着的。没有的我的命令,没有人敢拦你。”他说,“你若想走,拔脚就能走。”
他道:“困住你的不是我,你好好想想,到底是谁,把你困在这里了?”
温蕙涩然道:“是我自己。”
霍决道:“若不在乎姓陆的一家,你早就海阔天空。”
温蕙道:“你便是坏在这里。好像给我许多选择,但我唯一能选的,就是你想让我选的。”
霍决摸着她缎子般的头发:“谁叫你是这样的人呢。你若挣脱不了自己,被别人摸透了,便永远只能走别人让你走的路。”
似乎,这十年,她的人生都是这样的。
温蕙呢喃着,将脸枕在自己膝头。
“你若成亲,别人会问的吧。”她说,“霍连毅的妻子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青州温氏,或者临洮温氏。”霍决问,“喜欢哪个?”
温蕙道:“临洮吧。”
嫁给权阉霍决的,不能是青州温氏女,也不能是余杭陆氏妻。
“别人问,若不喜欢。”霍决道,“还可以选择不答。”
还有这样的选项吗?温蕙诧异。
“以后,我们收养些孩子。”霍决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温蕙只喜欢璠璠。
当母亲的,当然是最爱自己的孩子。霍决也是知道的。
倘若他能让温蕙为他生一个孩子,就不必忧心忡忡,不必忐忑不安了。
然而他不能。他无法像旁的男人那样,用孩子留住一个女人的心。
“都可以。”温蕙道。
但她停了停,想到四哥此生,是无法有自己的孩子了。又道:“男孩女孩可以都养。”
“我教他们甄家枪,”她轻轻地道,“你教他们霍家刀。”
那样的话,是什么样的日子啊?
不是他梦里的日子吗?
霍决低下头去亲了亲温蕙的额头,将她圈在怀里。
小安作为府中的二号男主人,自然得知道昨晚的事。
“昨个夜里怎么回事?”他担心地问,“嫂嫂没事吧。”
“还好。”霍决说。
霍决忽地打量了打量小安。
小安:“嗯?”
“你嫂嫂平时练功找不到人切磋。”霍决道,“你有空去陪她练练。”
这等小事,小安不疑有诈,一乐:“行。”
又道:“我嫂嫂不容易啊,嫁到读书人家,功夫居然没搁下。哎,当年我就想跟她切磋一下,可现在要再想,就是欺负她了。”
毕竟岁月匆匆过去许多年,他早就不是当年的他了。
他保证道:“我悠着点,让她不至于太没面子。”
霍决移开了视线:“她昨夜没睡好,你明天去吧。”
小安痛快道:“我随时。”
翌日果然去了。
一身大红的鲜亮衣裳,孔雀似的招摇。
温蕙道:“好几日没看见三叔了。”
三叔这称呼好,顺耳。
“我可忙了。”小安眉开眼笑,“这几天脚底板打后脑勺了。”
小安忙什么呢?他在给温蕙准备嫁妆呢。
温蕙来的时候只带了几只简单的箱笼而已。霍决可不能让温蕙光着身子嫁进来,得有嫁妆。
当年在齐王府初露头时,便掏空了家底给她补嫁妆。如今,温蕙要嫁给他了,光是他口述的东西,都拉了长长的一张单子。
小安最近跑断腿了。
就这么忙,他还得抽空来陪他嫂嫂练功夫。
多么贴心的小叔子!
……
贴心的小叔子一瘸一拐地去了上房找他哥。
“缺德!”他咬牙切齿,“你就是缺德!”
他快要被气昏了:“你不跟我说清楚了!我还说让她三招!”
“这有什么好说的。”霍决喝茶,“一上手不就知道了。谁个跟你动手前,还要将自己的功夫深浅给你交个底?”
小安气死了!
功夫有没有,手底下走一走就知道了。
小安还说让温蕙三招呢,结果手底下一走,嘁哩喀喳!
他哥日常常把他嘁哩喀喳,怎么娶个嫂嫂,也能把他嘁哩喀喳?
“我功夫没那么烂!”他气恼,“是她功夫太好!不怪我!”
霍决微微一笑:“康顺回来没?他回来,让他也去试试。”
温蕙想知道自己如今的水平,最好就是多与人交手,心里就有数了。
小安以拳击掌:“对,叫他也去!不能我一个人吃闷亏。”
过两日康顺办差回来了,便被小安忽悠着去给他们嫂子作陪练去了。
温蕙先问:“你和小安比怎么样?”
康顺道:“我甩他十条街。”
小安:“呸!”
温蕙问:“和四哥呢?”
康顺道:“那不如。”
温蕙大体心中有数了:“来。”
两人拉开架势。
小安坐在廊下一条腿踩在廊凳上,等着看好戏。
康顺身高体壮,膂力过人,和小安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但温蕙这几日已经把自己掰过来了,不跟他硬碰硬。
小安瞅着温蕙这身法灵便,便喝彩。
他看出来了,温蕙被关在深宅大院里,不像他们可以相互切磋陪练,还能有这样的身手。她是真正天生的根骨。
最终康顺被温蕙反折了手臂,摁在了地上,吃了嘴泥。
小安乐不可支。
康顺有点不信,还想挣扎。但温蕙拿捏的都是关键位置,穴道摁着,血不流通,酸麻酸麻的,浑身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康顺服气了:“嫂嫂赢了。”
三个人屋里坐下喝茶,温蕙问:“你们两个的功夫,在外面又算怎么样呢?”
康顺道:“监察院有几个能打的,那是尖子了。除了那几个,哥哥之下,我数得着的。”
他们是正经武人,刀头舔血,吃这口饭的。
他这么说,温蕙对自己的水平大体有了个了解。
“还行。”她道。
康顺小安都看得出来,她眉眼间舒展了许多。
终于到了会试放榜日。
榜下人山人海,不知道踩掉了几只鞋子。
平舟骑在刘稻的肩膀上,刘稻一个劲地催:“找到没有?找到没有?”
平舟眼睛盯着墙上的榜:“别急,别急……我……找到了!找到了!”
他使劲敲刘稻脑袋:“快!回去禀告公子!快点!驾!”
刘稻骂了声,顶着平舟,仗着自己身高体壮往外冲,杀出了人群。
平舟跳下来,冲到了街旁的马车前,扒住了车窗:“公子!公子!”
车里传来陆睿的声音:“如何?”
“会元!”平舟兴奋地说,“你中了会元!”
他故意大声,引得周围的人看过来,议论纷纷。
陆睿却还平静。
上一科,他涂了名,又给了自己三年,便是为着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