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入住之后,隔壁院落是熟人,还来打了招呼,抱怨自家要被人挤走。
陆侍郎夫人问:“谁家这么大排场?”
“不知道呢。”对方抱怨,“我相公昨晚赶过来的,今天带我们回去。他也不说。”
果然下午,有新的人家入住。陆侍郎谴了身边的妈妈:“去看看是谁家,是否需要走动。”
妈妈去了回来:“是监察院霍都督的夫人。”
“竟是她?”陆侍郎夫人恍然,“怪不得如此霸道。”
京城权贵多如狗,宗室遍地走。文臣有文臣的风骨,七品御史敢跟宗室杠一杠。
只从来没人敢跟监察院对着干。
避之不及。
监察院是鬼不是人。
只要监察院想办你,就一定能办得倒你。办案无需证据,先枷人,再反证。
做官的人,谁个敢保证真一点黑料都没有。哪怕真的公事上缜密抓不到把柄,从下人口中挖出来你家后宅扒灰奸嫂的烂事,一家子的名声就全毁了。
陆侍郎夫人叹:“怎叫我们赶上了。既知道了,不打招呼也不合适,去,拿老爷的帖子去投吧。”
妈妈便去了,回来复命:“霍夫人也是为亲人做道场的。只她有个咳嗽易喘的老毛病,遇风沙、花时都不行,所以不便与人走动,说请夫人见谅。”
陆侍郎夫人反松了口气:“那正好。”
又道:“怪不得听说她总是带着面衣不露脸。”
说完又好奇,询问隔壁情况。
妈妈说:“看着倒也规矩,只院中都是年轻丫鬟,跟着四个监察院的番子,看着像净过身的。只没看见有持重的妈妈,也没有媳妇子。”
“不稀奇。”陆侍郎夫人点评,“毕竟是从前没有根基,才起来的人家。”
系统培养出来的家生世仆,就和书房里典藏的古籍、酒窖里自酿的好酒、宴席上出彩的私房菜、气味独特的香方子一样,都是积年累月攒出来的,都是底蕴。
虽大周的世家,只是诗礼传家的书香世家,不是古时能撼动社稷帝位的门阀,但也不是暴发户能比得了的。
许是禅寺幽静,佛气熏人的缘故,这一晚陆侍郎夫人觉得睡得格外香,竟比在家里睡的还好。
待夏青家的领着璠璠来请安,她问璠璠睡得可好。璠璠道:“梦到我娘亲了。”
陆侍郎夫人惊讶道:“是么?你娘亲还给你托梦了?”
璠璠道:“她说很想我,一直抱着我,还亲我的脸。只我想跟她说话,却张不开嘴,不知道怎么回事。”
陆侍郎夫人心酸又欣慰:“那今天再梦一回。”
璠璠说:“好。”
又道:“娘身上的香,和爹熏得一样。”
这是因为跟着父亲生活,已经忘了母亲的气味,只记得父亲的气味了。
陆侍郎夫人更心酸,摸了摸璠璠的头。
只陆侍郎夫人不知道的是,入了夜,陆家包下的院子里,有黑衣人从隔壁翻墙而入,用细细的铜管将一股烟吹进了各个房间。房中的人睡得更香甜了。
一个身形纤细的黑衣人推开了厢房的门,丫鬟婆子都睡得熟了,醒不过来。
她便径直进了内室,看了眼熟睡中的璠璠,拉下了面衣。
正是霍夫人温蕙。
番子们用的是监察院独门配方的高级货,令人陷入深度睡眠,第二日早上起来,精神充沛。决不像普通的江湖迷香,让人醒来后头痛欲裂,胸闷欲呕的。
监察院用这个法子也不知道偷偷窃得了多少情报密信,还能不叫人察觉。
昏暗中能看到璠璠的轮廓。
她的脸庞比小时候长了一些,没有那么圆了,轮廓出落得更好看了,像她的父亲。
温蕙只带着笑痴看,轻轻地吻她的脸颊……
一滴眼泪落在了那孩子的发间。
此时,开封府衙的大牢里,温松竖着耳朵听着。
夜里有该两个衙役值夜,可其中一个欺负另一个:“你在这看着,我出去办点事。”
另一个心知他是出去找粉头,今晚又让他一个人当值。只那人是衙门里的老人了,自己资历却浅,只能认了。
待那个走了,这个也掏出来预先藏好的半只烧鸡,一瓶小酒,美滋滋地吃起来。
温松觉得是个时机。
温松如今,是大盗谢白鸿。这是个已经在刑部核审过,判了秋后问斩的盗贼。
这贼人名字听着雅,却生了一把大胡子。温松被关到如今,也是一把大胡子,正好瞒天过海,桃代李僵。
下个月,他就要被问斩了。
温松听着那衙役吃烧鸡吃得香甜,站起来走到栅栏边,拉开裤裆对着牢房过道撒了一泡尿。
衙役正在啃鸡爪,忽然听到水声不太对,咬着鸡爪过来看了一眼,大怒:“干你娘!老子晚上才扫过的!”
因温松尿的正是大家行走的地方。上面的人隔三差五地会下来牢房中巡视,说不定明日就要来。
且牢狱的防疫,一向是紧要之事,小衙役被资历老的衙役欺负,这些洒扫的事都归他,岂能不气。
谁料温松挑衅道:“就尿了,怎地?再扫就是,反正都归你。”
衙役大怒,吐了啃了一半的鸡爪,回去抄起扫帚,挥舞着往牢房栅栏上拍:“干你娘!干你娘!都当老子好欺负是不是!”
他气不过,把扫帚从栅栏中间伸进去想抽打温松,却被温松抓住了往里带。衙役不肯放手,便被带过去,身子撞在栅栏上,更怒,手伸进去胡乱想拍打这可恶的犯人。
孰料手腕忽然被捉住。
鉄钳一样。
衙役忽地警醒,却已经迟了。
温松钳住他手腕向后扯,将衙役扯得身体紧紧卡在栅栏上。他的另一只手却从栅栏间伸了出去,从后面搂住了衙役的头。
咔吧一声。
衙役脖颈折断,软软滑倒。温松拽过他尸身,从腰间摸到牢门的钥匙。
脱出牢门,在值间的墙上找到了铁镣的钥匙。
脱去手脚锁链镣铐,温松揉揉手腕,先把盘子里剩下的鸡肉都填进嘴巴里。
看了眼衙役的尸体。
他观察很久了,凡这两人当值,资历老的那个一溜就是一夜,要到明日换班前才回。
他用力咀嚼了几口,趁着夜色脱出了牢房。
……
京城,禁中。
霍决和陆睿在宫城中不常碰面。
他若有公事禀报,多是不许人在旁记录的事。若只是伴驾,则又和陆睿时间错开。
只即便是这样,终究同在禁中,同围绕着皇帝,偶尔还是会相遇。
这一日皇帝召了当值的翰林问对,翰林还没到,霍决先来了。
待他禀完事,跨出殿门。内殿门外的廊中,当值的翰林已经侯在那里了。
这天当值的是陆睿。
霍决看了他一眼。
陆睿叉手行了一礼:“都督。”
霍决颔首:“翰林。”
陆睿从他身边擦身过去,迈过了门槛。
在禁中,这是第一次,霍决和陆睿离得如此之近,衣袖擦着衣袖而过。
霍决的鼻端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淡香。
他怔住。
这香从温蕙主持中馈之后,他闻到了有一阵子了。
不久前他刚刚问过温蕙香料的名称,是大象藏。
陆睿在御前答对颇久,没想到出来在殿外还能看到监察院都督霍决。
霍决还喊住了他,道:“往南阳去宣旨的,明日后日也该到了。”
陆睿看了他一眼,道:“原来是都督给陛下出的主意。”
霍决也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忽然走近两步。
他靠得太近了。
被一个涂着唇脂的男人靠近,于一个正常且不好龙阳的男人来讲,实不是什么舒服的事。
但陆睿定住了身形,没躲。
监察院霍都督忽然嗅了嗅,问:“陆翰林这香十分好闻。不知道什么什么香料?”
陆睿道:“香料是大象藏,只方子是余杭陆氏家传的。”
世家但凡说“家传”的,便是不外传的私藏之物。
气味独特的熏香,也常常是一个人私密且独特的标志。
霍决负手而立,称赞:“很好闻。”闪身让开了路。
陆睿行个礼,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霍决再次闻到那股熟悉的淡香。
在她贴身的衣物上,在她的皮肤上,在她的发丝间。
原来,都是陆嘉言的气味。
第193章
这一天正是道场做到第七天。
霍决明明知道,回到家里还是问了一句:“夫人回来了吗?”
下人诧异,道:“夫人明日才回来。”
霍决点点头。
霍决回到卧室让婢女们都退下,走进了都是箱柜的小间。
打开温蕙的柜子,衫子整整齐齐,裙子整整齐齐,曳撒整整齐齐,都是一柜子一柜子的。
霍决摸了件衫子出来,放在鼻端嗅了嗅。
熨烫好收起来的时候,就已经熏好香了,淡淡的,陆嘉言的气味。
裙子也是,曳撒也是,贴身的衣物也是。
熏香存留得时间久,一个人用惯了一种香,通常所有的衣物上都会熏同样的香,不会同时用不同的香。
霍决走到外面,唤了婢女:“夫人的衣服都旧了,新衣服还有吗?”
夫人的衣服明明也都是新的。
婢女道:“有。”
霍决道:“没上过身,没熏过香的。”
婢女道:“有。”
霍决道:“把熏过的都换了。”
婢女屈膝:“是。”
婢女们进去小间,吃了一惊。
柜子门敞着,地上很多衣裳。
都督说“旧了”其实也都是新的。因夫人的衣服太多了,穿过脱下就不会再上身了。衣柜里熏过香备穿的,其实也都是新衣。
只有寝衣、里衣和亵衣因衣料会越洗越软,旧的穿着比新的舒服,才穿过洗过还继续穿。
婢女们面面相觑,话也不敢说,把所谓的“旧”衣裳先收拾了,再把里面高高摞着的箱子一只一只抬下来。掀开箱盖,都是裁出来还没机会入柜子的,崭新的。
霍决站在卧室里看她们忙忙碌碌,看了片刻去了净房。
浸泡在白玉池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贪心。
明明亲口对她说过的,爱陆嘉言没关系,在他身边就行。
现在怎么就不知足了呢。
但贪心本就是人的本性,人只要还活着,就总想要更多,总想得寸进尺。
霍决把头仰靠在池壁上,闭上眼睛。
怎么样,才能让月牙儿完全属于他呢?
七日道场做完,陆侍郎夫人带着璠璠收拾好箱笼,出发回京城。
璠璠与自己的妈妈牵着手,走过了隔壁的院子,却回头看了看,对妈妈道:“那个人一直看着我们。”
夏青家的回头一看,隔壁院子大门的台阶上站着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似正在向这边看。
陆侍郎夫人的贴身妈妈也凑过来低声道:“夫人,霍都督夫人出来了。”
陆侍郎夫人不动声色道:“别回头,假装不知道。”
她们都已经走过去了,此时要再掉头回去打招呼,不免显得谄媚。就装没看见,赶紧走掉最好。
一行人加快了脚步。
快转弯时,璠璠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女子还站在台阶上,有风吹过,掀开了帷帽的垂纱。
璠璠怔了怔。
上了车,她对陆侍郎夫人道:“那个夫人帷帽里还戴着面衣,好热啊。”
都七月了,陆侍郎夫人听着都觉得热得要替霍夫人流汗,抱怨:“既有这种又怕风沙又怕花的病,就不要出门了。”
璠璠道:“那样的话,很可怜。”
陆家人离开了慈恩寺,温蕙等了半个时辰,才也出发回城,与她们错开。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出门七八日,府中一切如旧。
霍决正在家,见着她问:“可顺利?”
温蕙点头:“给我爹娘做了道场,慈恩寺做的很好。”
当年奔赴青州,当时青州残破,连个和尚都找不到,更别说凑几个和尚做个道场了。
到陆睿和温蕙回江州,也没做成。后来还是等生完孩子,在江州做的。
只如今,陆少夫人温氏蕙娘已经“死”了。温蕙恐父母在天之灵难过,又做了一场,告知爹娘自己还活着。
他们都没有提璠璠。有些话题不必反复提及,看她眉眼间的满足就知道了。
霍决摸了摸她的头。
温蕙用力搂了搂他的腰,在他胸膛深深地嗅了嗅。
霍决道:“去洗澡吧,都出汗了。”
温蕙看了他一眼。
是因为自己一走七八日,不高兴了吗?
肯定不会是因为璠璠。这次的慈恩寺之行,还是他安排的。没有他愿意,她怎么能接近得了璠璠。
肯定是因为好几日不见她吧,回头,多陪陪他。
旁人都怕他,她们都不知道他其实有多黏人。
这几日实在是令人满足,晚上温蕙尽情地泡了个澡,浑身都放松。
但寝衣穿上身,温蕙就注意到是新的。虽然本身就是柔软的衣料,但洗过几次之后,会更柔软更亲肤。这等贴身的衣物,比起新的,她喜欢穿半旧的。
忽然又提起袖子闻了闻。
怎地才几日不在家,丫头们就懒惰了起来,给她备的衣服竟还没熏过?
明日得说说她们。
霍决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洗澡洗得时间格外的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