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心头朱砂痣——袖侧
时间:2021-05-06 09:28:10

  能被这么说的杨妈妈就只有一个,就是陆夫人昔日的陪嫁大丫头,陆家内宅的仆妇首领杨妈妈。
  银线惊问:“为什么?”
  旁人说:“说是没伺候好夫人,触怒了老爷。”
  杨妈妈和乔妈妈一脉相承,从温蕙嫁到陆家就对温蕙很好。后来温蕙掌家,刘富家的立不起来,仆妇首领依然是杨妈妈,她们两个人处得很好。
  银线便抱着二小子,坐了车去庄子上看望杨妈妈。
  杨妈妈一家现在降为庄头,比起庄子上的佃农当然好多了,但她穿着粗绸的衣衫,老了好几岁的样子,跟从前完全没法比。整个人都没精神。
  见到银线,她的目光非常黯淡。
  提起温蕙和陆夫人,她默默地掉眼泪。
  银线问起陆夫人,她只道:“夫人身体不太好了。”
  银线说:“我回去日日给夫人念经。”
  杨妈妈道:“好,你有孝心。”
  临走前,杨妈妈问:“银线,你过得怎么样?”
  银线道:“我过的很好。”
  杨妈妈点头:“那就好好过日子吧。”
  神情和目光都让银线困惑。
  眼看着婆婆的生辰快到了。银线很有孝心,想给婆婆打一对分量足足的银镯子。
  她自己攒的私房,大多是以前的打赏,银锞子都是有着精巧花纹的那一种。她不舍得用。
  想起温蕙给她的那一匣子银子。那一匣子很实在,都是普普通通没有花样,可以直接使用的银锞子。
  银钱取出了匣子,起出两个银锞子,这时候,发现银锞子下面压了东西。之前银锞子太密,没发现。
  掏出来是一张薄薄的纸,打开一看,是她的身契。
  银线望着那身契许久,许久,心中终于生出了疑窦。
  因谎言即便说得再圆满,也一定有让人觉得违和的地方。
  温蕙是死于急症肠痈,这种病是没法预料的。但之前的风寒咳嗽,怎么就到了要给她留银子托付的地步了?在别苑养病的时候,莫非就已经病入膏肓,预感自己会死了吗?
  把身契给她是干什么呢?
  陆通一家子,她公公的爹就已经是陆家大管家了。旁人求着放出去做了个良民,陆通一家子是认准了跟着陆家不离不弃的。
  杨妈妈多大的体面,怎么就因为伺候不好夫人,给发去做庄头了呢?
  陆夫人注重养生,这年纪了,一头黑发瀑布似的,脸上的皮肤都比旁的同龄人好很多。怎么就身体不行了?
  开封陆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之前听到的那些闲言闲语仿佛又响在耳边——
  一边中探花,一边死老婆。
  不过是个军户女。
  这多么年,都没生出儿子来,还不如银线。
  诗礼之家,真的就不会作出乡闾间那些逼死儿媳的丑恶事吗?
  人的直觉有时候是非常敏锐的。在这样满心的疑窦之下,面对着公公婆婆和丈夫,银线选择了去问杨妈妈。
  杨妈妈看到那张身契,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银线立刻明白,开封那边,一定有事情!
  “妈妈,你跟我说实话!”银线逼问,“开封到底怎么了?我们家姑娘是怎么死的?”
  杨妈妈却把身契折好,又塞回银线的手里,把她的手合拢,用力道:“你别问!你孩子都两个了,你就好好地过你的日子就成!”
  她硬是把银线推了出去,“砰”地关上了房门。
  银线拍门,她也不给开,只隔着门说:“你看看我现在。你别多问,人死如烟灭,你回去过日子!”
  银线把身契塞进怀里贴身收着,回到了家里,咬了咬牙还是对丈夫说:“我怀疑少夫人死得不明白。”
  丈夫是一个女人最亲密的人。银线没想到,丈夫的脸色当时就变了。
  和大伯哥、二伯哥比起来,丈夫差了很多,单是那份面不改色说谎的本事,他就差得远。
  银线指尖发凉:“你,你知道些什么?”
  陆通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少夫人是病故的!”
  每一句,都得反着听。
  银线揪住他衣襟逼问,陆通推开了她。
  “不管少夫人是怎么死的。”他说,“你记住,我们家,永远跟着当家的男人走,不跟任何一位夫人走!”
  此时陆家当家的男人,是温蕙的公公,陆正陆中明。
  银线浑身发抖。
  一个晚上她都睡不着。
  第二天她想明白了。
  “你自然要跟着老爷走。”她道,“可我,我得跟着我的姑娘走。”
  她不是刘家那种半路才跟了温蕙的。
  她是从小就卖进温家,跟温蕙一起长大的陪嫁丫头。
  她不是陆家的人,她是温家人。
  温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死前,把身契留给了她,就是怕她因身契受陆家钳制。
  银线想明白了。
  “你要么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她咬牙道,“要么,我自己去开封问去!”
  两夫妻大吵了一架,陆通怒而摔门出去,再回来,拍了一张纸在银线面前:“你要么在家好好带孩子过日子,家里不缺你吃不缺你穿。要么,你拿着这个去开封,永远别再回来!”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那张纸是一张休书。
  在陆通看来,是对银线的威胁。
  在银线看来,是恩断义绝。
  因为人活一辈子,不能只顾着过自己的日子。
  更何况,以她的相貌能力,怎么就能压过那么多强过她的丫头,嫁给了长得也好,家里也好的陆通,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呢?
  她的好日子,都是温蕙给的。
  银线抓起了那张休书,和自己的身契一起贴身收好。
  陆通再回来,见她不哭不闹了,以为她屈服了,得意起来。
  女人怕什么呢,最怕夫家嫌弃。她没了少夫人这个靠山,怎么硬得起来。
  大哥和父亲本来交待,一定要稳住银线,不要让她生疑。没想到她竟还是发现了。
  好在被他压下去了,陆通放心了。
  陆通没想到,银线暂时的安静,是因为她还缺一样出门必须的东西。
  就是路引。
  幸好这个家里不同于别人家里,陆大管家常要去巡视陆家产业,有些产业不在余杭本地,在周边。
  他们这样的官宦之家,路引这种东西很容易办。
  银线悄悄地进入她公公处理事务的小书房,偷了一张路引出来。
  收拾了衣服和银子,她看了看两个孩子。
  大小子已经四岁了,活蹦乱跳,是他爹的心头宝。她拍拍他:“去找祖母玩。”
  大小子蹦跳着去了。
  二小子才八九个月,才会爬,还没断奶,他还离不开娘。
  银线包袱背在背上,把儿子用布兜子兜在身前,揣着身契、休书和路引,推开房门,离开了这个安逸的家。
  这时候,是淳宁四年十一月,北方寒风呼啸。
  银线毅然走出了家门,把她的好日子丢到了身后。
 
 
第208章 
  江南水系发达,若往北方去,还有京杭大运河。
  银线想知道温蕙去世的真相,决定往开封去。她到了码头,寻了一条客船,谈好了价格交了订金。
  但她出门带了衣裳银子,却没带什么干粮。便先去买些干粮。
  码头上有许多小食铺和小摊贩,银线转了一圈买了烧饼、熏肉等等。一转身,看到自己的丈夫陆通带着几个人直奔客船而去。
  手里的烧饼落到地上。
  银线退了两步,转身就走,先找码头附近货栈的仓库遮掩躲了起来。远远地瞧着。
  陆通问了几条船,果然问到了她交了钱的那一条。
  银线便知道那条船她坐不了了。
  陆通带人上了那条船,守株待兔,没有待到银线。但既然知道她是要往开封去,他回去禀告了陆大管家之后,陆大管家让他带了人和银子,直接往开封去了。
  银线当天没敢上船,在码头附近找了个民宿躲了两天,才悄悄又寻了一条客船。
  她长了心眼,没在开封下船,提前下了船,走陆路往开封去。
  好在天冷,她裹了头脸,旁人也不好认出来。
  到了开封,打听到陆同知家,偷偷去看,前门后门都有家丁,人数多于正常时。银线便觉得,这是在等她了。
  的确也是,陆通比她先到开封,找了自己大哥二哥把事情一说,便先挨了一顿骂。
  门子上便加了人,专盯着银线来。
  银线守了好几日,终于守到了一个熟人。
  一个采买上的媳妇子带着小丫头,坐着小车往集市上去。银线跟上了那辆车,待到那媳妇子在店铺里坐着看货,小丫头去了净房的时候,她喊了声:“青杏。”
  青杏听到这声音,霍然抬头。银线扒下裹着头脸的布巾,露出脸来。
  青杏大惊。
  小丫头回来,青杏给了她几个大钱:“去街上买零嘴吃去。”
  小丫头高兴地去了。
  青杏是大客户,伙计专门给她安排了一间茶房,两个人这才说起话来。
  “你怎么来了?”青杏问。
  “青杏,我问你。”银线问,“少夫人是不是死得不明白?”
  青杏顿住,垂下头去。
  许久,她抬头道:“没有人知道的。少夫人贴身的人都发卖了,夫人贴身的人也发卖了。连夫人她自己都……”
  银线问:“夫人怎了?”
  青杏道:“自少夫人去后,夫人看着一切都好,吃穿用的都是最好的东西,老爷三五不时就去上房看望夫人……”
  “不知道的人看着一切都好。”青杏道,“只,我是从夫人的上房出来的,我知道,这不对,很不对。”
  “前阵子,老爷让书房的荃儿打理中馈,荃儿轻狂,冒犯了夫人。你知道……夫人做了什么?”青杏道。
  银线问:“做了什么?”
  青杏沉默了片刻,道:“夫人扇了她一个耳光。”
  银线张开了嘴,无法想象。
  陆夫人,在银线的认知里是个神仙一样的女子。远远的,高高的,朦朦胧胧的,永远雍容,永远高贵。
  那些轻狂的或者腌臜的人根本就不能到她的跟前去。偶有一二轻狂的,陆夫人连眼角都不会夹一下,根本不会将这等人看进眼睛里。
  自有管事仆妇去处置。
  这样的陆夫人,亲手扇一个人耳光,对银线来说,不可思议。
  她的风仪、气度、优雅和从容呢,都哪去了?
  青杏道:“后来荃儿就被老爷提脚卖了,改让范姨娘主持中馈。对上院不清楚的人只觉得老爷敬重夫人,可……你明白的。”
  陆夫人跟温蕙关系有多好,她们都是知道的。
  如果温蕙是被人害死的,绝不可能是陆夫人。
  银线咬牙,道:“青杏,我怀疑少夫人是被陆家害死了,你同不同意?”
  青杏只看着她,没说话。有时候不说话,表示默认。
  “害她的人一定不是夫人。但夫人一定知道怎么回事!”银线捉住青杏的手腕,“青杏,我要见见夫人!你帮我!”
  青杏咬牙许久,答应:“好。”
  第二日晚上,银线将孩子托给客栈老板娘,自己悄悄地往陆府的后门去。
  躲了许久,入了夜,那后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银线进了府。
  内宅上院的门自然也是紧闭的。这道门,青杏没有办法。
  但银线早跟青杏说了,她自己想办法。
  于是夜色中,青杏目瞪口呆地看着银线撸袖子爬墙翻墙……
  认识这么多年了,从不知道银线会翻墙!
  也的确是,过去这些年陆府的生活,从未给过银线施展这项技能的机会。
  陆夫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
  她如今就是夜晚无法入睡,白天睡不醒。
  忽然,她听见有人在敲她的窗户。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再听,又轻响了三下。
  “夫人,夫人!”那声音压低了喊她。
  陆夫人坐起来,赤着脚踩在烧着地龙的地板上:“谁?”
  窗外那人道:“我是银线。我是少夫人陪嫁的银线。”
  陆夫人顿了顿,扑到了窗边:“银线?你怎么在这里?”
  陆夫人想打开窗子,但陆正怕她逃,叫人在里面设了卡子,那窗子只能开一条小小的缝。
  银线把脸趴到缝上,借着星光往里看,大吃一惊。
  “夫人!”她捂住了嘴,“你怎地……”
  瘦成了这样!
  陆夫人也凑到窗缝上:“银线,你怎么来开封了?你来干什么?”
  “夫人,我自己跑来的。”银线道,“我就是想问问,少夫人是不是别人害死的!”
  陆夫人流下眼泪来。
  在所有被卷入这件事的人当中,其实每个人都看不到事情的全貌。每个人都只知道自己知道的那一部分。
  陆正知道了霍决,知道了赵胜时的死,不知道温蕙的状态,不知道中间还有赵卫艰和赵县令。
  陆续知道赵胜时,不知道老爷和赵胜时之间的具体情况,只知道送出温蕙和下葬的安排,知道弟弟去温家那边做的手脚,却不知道其他,不知道温蕙的去处和霍决的存在。
  他的弟弟陆延知道的更少,只知道少夫人去向不明,和青州温家的事。
  到银线的丈夫陆通,只知道少夫人死得不明白,哥哥要求他对妻子隐瞒这个事,并稳住妻子银线。
  比他们更不如的,其实是陆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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