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正在陆夫人身上发掘出了新的乐趣,就是向她灌输假的信息,看她受折磨,看她精神痛苦。
在她知道的信息中,竟只有霍决这个人的存在是真实的,其他的,都是假的。
谁能想得到,一个丈夫为了获得折磨妻子的快感,竟然以谎话欺骗她呢。
“你不要问。”陆夫人流泪道,“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你过你的日子去。”
竟和杨妈妈说一样的话。银线嘴唇紧抿:“夫人不告诉我,我就往青州温家去!”
提起青州温家,陆夫人的心脏就一阵绞痛。
在陆正为她打造的世界里,青州温家已经被陆正坑害了。
“温家已经没有了。”她捂住脸,“他害了温家……”
“什么?”银线呆住,“温家怎么了?”
陆夫人抽泣:“温家……已经没人了……”
银线惊呆了。是说温家都被害了吗?陆夫人刚才提到了一个“他”,“他”是谁?
银线直接想到了陆正。
这个家里,夫人和公子都爱少夫人。唯一一个嫌弃少夫人的,只有陆老爷。
少夫人,一定是被这个家伙害死了!
七年只得一女,公子又中探花!
银线的脑子里,进行了和温松当时差不多的简单的思维逻辑,也得出了几乎一样的结论。
毕竟由表象上来看,最容易得出来的就是这个结论。
“我……,我……”银线心乱如麻,虽然来的时候就已经认定了这件事了,可现在几乎是从陆夫人的口吻中得到了“实证”,她还是受冲击。
如果连温家都没了,那她该怎么办?
“我……”她说,“我去京城找公子!”
但她说完,陆夫人瘦得见骨的手从窗缝中伸出来,抓住了银线的手。
“不要……”她说,“不要去找嘉言……”
月光打在窗缝上,露出来的那只眼睛,眼窝深凹,眼睛里流露出了恐惧。
“你不要去找嘉言!”她嘴唇抖动,“我怕……”
陆夫人怕什么呢?
银线脑中才闪过这念头,有人忽然道:“谁在那里?”
银线一凛,挣脱了陆夫人的手,转身就跑。黑咕隆咚的,那起夜的丫头也不敢靠近,只大喊起来:“抓贼啊!有贼啊!”
整个上院被惊动了。
窗户合拢了,院子外面有了火光和人影,脚步声嘈杂。
陆夫人跪在地上,手扒在窗棂上,额头贴着墙面。
“别去找嘉言……”
“我怕……”
她呢喃。
“蕙娘还活着……”
“我怕……”
内院闹起来,惊动了陆续。他猜到,该是银线。
银线毕竟曾经是少夫人的贴身大丫头,她在内院里,该是有些门路。
银线这个事,陆续本来是瞒了陆正。谁知道门子没能堵住,让她闹到了内院,到这会儿,也不能再瞒了。只得跟陆正说了。
陆正十分恼火:“肯定跑不出这个宅子,把她给我搜出来。”
陆续得了命令,带着护院开始搜宅。当然重点是仆人的居住区,尤其是当年跟银线同时做过温蕙大丫头的青杏梅香,还有后来的宁儿彩云几个的家里,都搜了。
竟没搜到,竟让她逃了。
陆正听到汇报,脸色十分阴沉。
“去追。”他道,“她肯定是往京城去了。”
陆续困惑:“不该往青州去吗?”
但陆正却笃定:“不会去青州,一定是京城。让你弟弟去拦。”
开封这边正在给陆睿准备聘礼,离不开陆续。这事便交给了陆延和陆通。
陆正自己穿上衣裳去了上房。
他举着烛台进入陆夫人的内室,看到陆夫人坐在窗下的地板上,披着头发,赤着脚。
他忙放下烛台,嗔道:“怎么坐在地上,小心着凉。”
过去硬把陆夫人抱了起来。
陆夫人现在,入手极轻。
待把陆夫人放到床上,陆正坐在床边,掸掸衣摆问:“是陆通家的吧?”
陆夫人道:“她只是一个丫头。”
陆正叹道:“我原本没想动温家,温二到处瞎打听。我原本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丫头,她抛夫弃子跑到开封来。你说说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
陆夫人不说话。
陆正问:“你都跟她说什么了?”
陆夫人不回答。
陆正道:“你放心好了,我待会就知道,陆续已经捉到她了,我待会亲自问问就知道了。”
陆夫人流下了眼泪。
陆正嘴角微微地勾起来。
虞玫凭什么看不起他呢。他也是余杭出来的才俊。
不过是迫于形势,牺牲一个军户女罢了,虞玫她凭什么像看什么脏东西似的那样看他。
陆正如今,最喜欢看虞玫无力流泪的模样。
他轻抚衣袖,走了出去。
到了大门,婆子们都垂着头不敢说话。
陆正想了想:“随随便便就让贼人进去了,太不安全了。”
“以后这个院子,锁上吧。”
第二日,范姨娘来到书房:“听说昨天夫人受了惊吓,我想去多融寺里拜一拜,为夫人祈福。”
失去了丘婆子,发配了杨妈妈之后,陆正曾经让他宠爱的书房丫头打理中馈。那丫头却轻狂了,竟想羞辱虞玫,虞玫打了她一耳光。
陆正知道后大怒,将那丫头提脚卖了。
左思右想,将家里的隐形人范姨娘提了出来,让她掌中馈。
范姨娘虽常在书房丫头们这里受气,但总体来说,平平稳稳的,陆正还算满意。
他闻言,赞她:“你有这孝心,甚好。去吧。”
范姨娘福身退出去了。
天气冷,范姨娘裹着斗篷,丫头们都戴着风帽包着头脸,上了车。
这车离开了陆府,却没有立刻去多融寺,在半路上范姨娘指着路边一间铺子说:“哎,我先去那里一趟。”
范姨娘以前根本没有出府的自由,掌家之后自由多了,一出门想闲逛逛,很自然。
车便停在了铺子门口,范姨娘和丫鬟们进去了。
塞了店主一锭银子,范姨娘和一个丫鬟被领去了店铺的后门。
那“丫鬟”扒下裹脸的布巾,正是银线。
银线问:“姨娘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只是姨娘你……为什么要帮我?”
昨夜慌不择路,跑到了范姨娘那里,范姨娘藏匿了她。
陆续重点搜了下人的居住区,对内宅也扫了一遍,但不像在下人们那里那么细致。
像范姨娘那里,只问一句“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范姨娘答一句“未曾”,便过去了。
实是对陆续来说,前少夫人的陪嫁丫头,和老爷的老妾,实不像会有什么交情的样子。
他想的也没错,故连银线都不明白。因她和范姨娘,几乎没有说过话,范姨娘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帮她?
范姨娘道:“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夫人。”
“我无子无宠已经十多年了,如我这样的老妾,在别人家里,要么打发了出去,要么配给了下人。”
“我在陆家这么多年,却还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受磋磨,不是因为有老爷。”
“是因为有夫人。”
第209章
银线回客栈接了孩子,往京城去。
温家竟也也被害了。如今她能找的,就只有陆睿。
陆睿,是温蕙的丈夫啊。
到了码头,看到有陆家的家丁,改走陆路官道,也有陆家的家丁在路口。
都守着呢。幸好天冷,她包着头脸,远远看见,调头便走。
银线最后走了小路。
这时候十二月了,马上过年了,官路上车马都不多了,何况小路上。
银线搭不着车,一路靠脚走。
一不小心,走错了方向。
一个没有出过远门的女人,带着孩子出远门,这一路的辛苦自不必说了。
她走错了方向,一路问路。然而乡下人目不识丁,去得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县城,有些只去过隔壁村。
你问他们往县城怎么去,他们是能指一个大概方向的。你问他们往京城怎么去,他们就茫然了。
舆图这种东西,只有上层人物或者相关人物才能见到。银线还是因为出身军堡,在温家看到过,脑子里才能有整个大周的概略地形。
银线对这样除了自己的村子一无所知的人其实很熟悉,从前温家堡里都是这样的人,只她经过了这许多年,再与这样的人说话,只觉得沟通起来实在困难。
这十年,她变了啊。
小路远比官道难走,因界碑界石之类的,官道的岔路口才有,小路上哪有。
银线一路走错过好几次方向。
原想回到官道上去,靠近真定府的时候,却撞见了陆延一伙人。
原来陆延陆通想到了她可能走得慢,留在了往真定府去的要道上守株待兔。银线差一点就被他们抓到了。
她躲进了干草垛里,解开了衣服堵住了孩子的嘴,听着外面脚步声和说话声,只吓得心砰砰直跳。
他们最终没有发现她,但这一追一逃,她的包袱掉了,为他们所捡得,拿走了。
银线身上只剩下随身的一些碎银子和头上手上的简单首饰。
等到这些银子也花完了,首饰也卖掉了,她没办法,带着孩子开始一路乞讨着,缓慢地往京城去。
在靠近保定府的时候,她借宿野外的小庙。
庙里只有一个和尚,和尚收留了她。
只当她在屋子里给孩子喂奶的时候,听见外头有响动,抬眼,和尚的僧衣从门缝里一闪而过。
晚上睡觉的时候,银线把藏在腰带里的碎瓷片放在了枕头底下。
她这一路遇到过许多次危险,也没有别的武器,只有一条尖锐的细瓷片。
夜里惊醒,和尚果然来犯。
单身女子在路上,便是容易遇到这样的事。
银线也不知道这和尚其实不是真和尚。他是当年三王之乱时的一个逃兵,跑到这里看到一座空庙。庙里的和尚死了,度牒还在,他灵机一动,剃了头发,假作了和尚。
这些年也竟也做得似模似样,能混口饭吃。偶尔遇到单身借宿的,便从和尚变身强盗。
后院的泥土下,埋着好几具枉死的路人尸体。
银线不是弱不禁风的弱女子。她其实会一两套粗浅的拳脚,只这些年,都搁下了。
挣扎中,她咬断了和尚的舌头,趁他疼,碎瓷片扎入了他的脖颈。
孩子被吵醒,混不知发生了何事,懵懵懂懂。
银线呼哧喘着,身上都是血。
等冷静下来,她从和尚这里摸出了几块碎银子揣在了身上,又上了路。
有了银子,路过一个县城,正经买了些吃食。嚼碎了,喂给孩子。
孩子如今大了,光喂奶是不行的,还得辅助着吃点东西。
不成想孩子吃了之后,开始上吐下泻。
找了大夫,把那点银子用尽了,开了药。药堂帮着煎了,只灌不进去。
这样小的孩子,怎灌得下去。
所以为什么小孩子易夭,便是因为易生病,难医治。
耽搁了几天,这个孩子到底还是没救过来。
旁人见这妇人目光呆滞,怪可怜的,指点她:“城外有义庄,去找他们帮着埋了吧。”
也有人指指点点:“一个妇人不好好在家,出什么门!”
“出门带什么孩子!”
“还是就不该出门!”
许久,银线把孩子又绑在背上,晃晃悠悠站起来,向北走。
这里已经是保定府附近的县城了,离京城已经不远了。
她要去京城,她要去找公子。
带着这样一个信念,银线背着死去的孩子,晃晃悠悠、缓慢地向京城走去。
从开封府到京城,骑马大约十日的路程。
银线一路不断地走错路,遇坏人,乞讨饭食,孩子病死,她到了京城的时候,竟已经是三月份。
进了城,听去年的探花郎。
路人道:“你也是来看探花郎成亲的?”
成亲?成什么亲?谁成亲?
“探花郎啊!”路人道,“探花郎今日要作新郎,他难得穿红袍呢,快去看。”
路人们都朝某条路上涌去。
银线茫然地跟着他们的脚步走。
银线看到了十里红妆。
“乐安宁氏和余杭陆氏啊。”有读书人模样的人捋着胡须赞叹,“看看,这就叫作门当户对。”
银线看到了骑着高头骏马的公子。
他穿着红衣那么好看,一如温蕙所爱。
她的姑爷啊,今天要作别人的新郎。
等队伍过去,人们散去,几个月以来,憋在银线胸口,一直支撑着她的那一口气,终于泄了。
银线嚎啕大哭。
哭了许久,在旁人异样的目光中,她爬起来,紧了紧身后的绳子。
“走吧。”她自言自语,“娘给你,找个义庄……”
该把孩子埋了。
该结束了。
人若还活着,哪怕还有一口气,都还有希望。
可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
执着于死去的人,原来一点意义都没有。
活着的人只会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