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心头朱砂痣——袖侧
时间:2021-05-06 09:28:10

  小梳子抬起头来:“我们,是扬州齐家院子出来的……”
  ……
  温蕙静静地听完,问:“她还在府里?”
  小梳子道:“是。”
  温蕙问:“她在哪里?”
  小梳子抬起眼:“地牢里。”
  普通人家,谁家里会有地牢这种东西呢?没有的。
  但霍府不是普通人家,这宅子从前是牛贵的家,如今是霍决的家。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身上背着很多秘密的监察院都督。
  他们的宅子里还有地牢,这么一想,似乎理所当然。
  温蕙觉得,自己其实,还是太不了解霍决了。
  她要是能早点更深入地了解霍决,或许有些事可以避免。
  他现在对她是百般地讨好,床笫间分外卖力,偶发现他笑起来她会多看一眼,便常常笑给她看。
  他愈是这样,温蕙的心里就越是说不出的难过。
  因感受得到他一片火热,却又深知他不仅不守信诺,还是个疯子。怎么敢回应?
  不敢的。
  温蕙终是站在了地牢的门口,对守牢的番子道:“打开门。”
  夫人在府里是什么地位,番子们都知道,番子不敢违抗她的命令,打开了地牢的大门。
  拾阶而下,和富丽堂皇的霍府比起来,下面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温蕙第二次看见了蕉叶。
  若不是知道是她,根本不知道躺在干草上的是男是女。只是一个脏得看不出来性别的人。
  “姐姐!”小梳子扑在栅栏上喊她,“活着呢吗?你还活着吗?”
  但躺在那里的那个人没有回答。
  温蕙问番子:“她犯了什么罪?杀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吗?”
  番子答不上来,只道:“是都督让把她关在这里的。”
  这时候,蕉叶忽然说话了。
  “我没有。”她翻了个身,缓缓爬过来,“我没有杀过人,放过火,偷过东西。”
  污脏的手伸出了栅栏,捉住了温蕙的脚腕。
  “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伤害过任何人。”她乌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菩萨可以作证。”
  那只手也乌黑乌黑的。
  温蕙盯着那只手,又看了看蕉叶,问番子:“她的腿怎么了?”
  番子不敢答。
  还是蕉叶自己答了:“动刑了。”
  “五日一小刑,十日一大刑。”她说,“是这里的规矩。”
  温蕙抿了抿唇。
  “打开门。”她下令。
  番子为难:“是都督把她关在这里的。”
  温蕙道:“都督要问,让他去找我要人。”
  番子还是打开了牢门,小梳子冲进去,想扶蕉叶起来,蕉叶喊疼。
  小梳子掉眼泪了:“是腿断了吗?”
  “呸,别咒我啊!”蕉叶啐她,“是肉烂了而已。”
  她说“而已”,温蕙觉得窒息。
  小梳子扶不起来蕉叶。番子正想去帮忙,温蕙一伸手,推开了他,自己走了进去。
  “你让开。”她说。
  小梳子让开了,温蕙俯下身去,打横将蕉叶抱了起来。
  蕉叶仔细看她:“是你。”
  温蕙看了她一眼。她已经完全无法辨认蕉叶的脸了,蕉叶却还记得她。
  “我记得你。你是个那个良家!”蕉叶开心了,“你还活着,太好了。”
  温蕙的手颤了颤。
  番子们只能看着,都督的夫人将这个被关了一年的脏女人一路抱出了地牢。
  走出地牢的刹那,阳光刺眼,蕉叶伸手挡住眼,喃喃:“晒太阳,真舒服啊!”
  等眼睛适应了,她放开手,睁开眼,看着这个抱着她的女人。
  她衣衫华贵,面庞美丽,眉间沉郁,但眼神澄澈。
  她也在霍府待了一年了,如何还能保有这样澄澈的眼神呢?她没有见到那个人在夜里的面目吗?
  番子们追上楼梯,在后面喊“夫人”、“夫人”。她竟嫁给了那个人了吗?
  蕉叶凝视温蕙许久,忽然唤了声:“月牙儿?”
  温蕙的脚步滞住,低头看了她一眼,眼带困惑:“你为什么会知道……”
  蕉叶笑起来:“原来如此。”
  她的身上散发着臭气,脖子上能看到长着皮癣,腿上和脚上的皮肉因为受刑烂开了。她却依然笑着。
  温蕙现在知道她是什么人了,是做什么的了,惊心于她这样的人,遭受了这样的待遇,还可以这样笑。
  小梳子跟在一旁,道:“你少说话吧。”
  蕉叶道:“那可不行,我要憋死了。他们嫌我话多,不许我说,我要说就揍我,真的憋死了。”
  她又问:“我不在,你过得怎么样?”
  小梳子道:“我挺好的,都当上烧火丫头了。”
  蕉叶问:“吃得怎么样?”
  小梳子“唉”了一声:“还有肉吃,只不能和你在的时候比了。”
  “你知足吧。”蕉叶感慨道,“你不知地牢里的饭多难吃!”
  温蕙于是听着蕉叶关于地牢里的饭有多难吃,发了一路的感想。
  她被关了整整一年,失去自由,挨打受刑,到头来最介意的却是地牢里的饭太难吃了。
  霍府非常之大,偏主人非常之少,有很多空的院子。温蕙叫人找了间现成能用的,将蕉叶安置了进去。
  她本叫丫鬟们帮着蕉叶脱衣清理上药,丫鬟们解开蕉叶的衣裳,却被吓着了。
  有一个都吓哭了。
  那衣服下面的身体上,层层叠叠的,新伤压着旧伤,只那新伤,其实也久远了。
  温蕙看着那些伤,许久都没说出话来。
  最终,温蕙脱了外衫,卷了袖子,亲自把蕉叶抱进了净房。
  蕉叶的腿和脚皮肉都烂了,泡不得澡。
  温蕙和小梳子帮她把粘连了皮肤的衣衫剥离下来,给她洗坐浴。
  “要早知道你不会有事,”蕉叶道,“我就不多事了。”
  小梳子骂道:“我当时就叫你别多事,别去见她!你可知安左使其实已经给我们安排好出路了!都是你瞎搞!”
  温蕙执着瓢,将温水淋到她身上:“是说你当时去见我?”
  她忍不住问:“你那时候跑去见我,到底想说什么?”
  蕉叶道:“小梳子,你出去。”
  小梳子看了眼温蕙,出去了。
  净房里没有旁人了,蕉叶才道:“我是想让你,快逃。”
  温蕙执瓢的手顿住。
  她想起来,跟蕉叶那唯一的一次见面,当霍决出现后,蕉叶趁着他背对着她的时候,拉开了自己的衣襟。
  她那时候没看清,困惑于她这个动作。很快,霍决就让她消失了。
  此时此刻,温蕙看得清清楚楚了。
  蕉叶赤果着身体,坐在浴凳上。前胸后背,身体的大多数地方,都有层层叠叠的疤痕。
  那些痕迹触目惊心,控诉着她曾经经历的一切。
  蕉叶当时想让她看的,原来是这个。
  蕉叶感叹:“你是个良家啊,我当时想,那怎么行?”
  一个良家,怎么承受得了那样一个人?
  这个良家会死的。
  霍决近在身前,她不敢发出声音,只能用自己的伤痕警告良家——
  逃啊!
  快逃啊!
  温蕙流下了眼泪。
  因在一年前,她是不能懂这份警告的。
  现在,她实在是比任何人都明白了。
  这个叫作蕉叶的女子,身份卑贱至极,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可以称得上是在用生命示警了。
  因为她面对的是霍决,一个随随便便,就可以让人死的人。
  只要那个人,妨碍了他。
  “你别哭。”蕉叶却说,“其实是你救了我,你救过我很多回了。”
  她伸出手想给温蕙看,那手心却一层油泥。她“唉”了一声,把手伸进水里使劲搓了搓,再伸出来给温蕙看。
  那手心有个旧伤痕,隐约看出来,像是一轮弯月。
  “月牙儿,是我的乳名。”温蕙问,“你怎么会知道?”
  “我就知道一定是人名。”蕉叶说,“我们的行规,为了不死,会让客人自己定一个暗语,受不了时候,喊出暗语,客人知道该停下来……”
  蕉叶慢慢地将她这个特殊的行业展露给温蕙。
  温蕙静静听着,帮她淋水,帮她搓洗,给她的身体打上香胰,彻底清洁。
  “你恨他吗?”她问蕉叶,“他这样对你。”
  “不恨啊。”蕉叶说,“只是客人而已。”
  她说:“客人,都是病人,他们被附身了。”
  “最早最早的时候,我是恨的。”
  “后来,我遇到一个客人。吓,他生得好看呢,是个俊郎君,特别的斯文。可你想不到他对我做出些什么事来。”
  “等他再穿上衣服,就又变成一个斯斯文文的俊书生了。他甚至还抱着我,亲我的额头,一直跟我说对不起,说抱歉,像是一个特别温柔的人。”
  “我问他,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要那样呢?”
  “他说,他被附身了,他的身体里有一只兽。他需要一个驯兽的人,把那只兽驯服,这样他穿上衣服走出去,就又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了。”
  “你不知道那个人看我的眼神有多温柔。”
  “他告诉我,我就是那个驯兽的人。”
  “我其实一直挺骄傲的,因为我驯服过很多的兽,他们走出我的房间的时候,都变得平静了。”
  “只这一次,我驯服不了了……都督啊,恶化得太快太厉害了,他的戾气,比旁人要重得多。我好几次,都要死在他手里了。”
  “幸好有你。你真的,救过我好几命。”
 
 
第213章 
  霍决脚步急促,走进了正房的寝室里。
  温蕙正坐在圆桌边,摆弄一只匣子。
  那匣子体积颇大,结构和女子的妆匣差不多,最上层的盖子可以掀开,下面一层层都是抽屉。
  看到那只匣子,霍决的脚步骤然停住。
  他明明,叫人把那只匣子收好了。
  温蕙翻弄着抽屉里的东西。
  有金锁链,带着镣铐,还有很多其他的工具,匪夷所思,无法想象。
  霍决沉默地站在那里,看她摆弄。
  温蕙拿起一柄尖锐的利器,这东西不知道具体是该怎么使用的,她只握住,试着像蕉叶那样,划破自己的手心。
  然而锋利的尖儿只是触到掌心,便被霍决一把抓住了。
  “蕙娘……”他涩然道。却说不下去。
  当这些东西都曝露于温蕙的面前,便是霍决这样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对她和自己,简直是两套标准。
  他想让她做他回忆中的“月牙儿”,却不肯当她回忆中的“连毅哥哥”。他想让温蕙更了解他这个人,直面他的为人,与真正的他在一起。
  但这个“真正的他”,决不包含这一面。
  这一面,只在夜晚曝露,只曝露在蕉叶的面前,连他自己都无法在白日里直视。
  他在白日里做的一切,无论杀了多少人,染了多少血,都还可以说是受命于天子,被迫于生存和世道。
  但他在夜晚对蕉叶的做的事,才是真真正正的他自己。
  温蕙抬起眼,问他:“你这样对她,自己会觉得快活是吗?”
  霍决紧抿嘴唇,不回答。
  这样一个问题,回答不了。
  但很多时候,沉默等同于回答。
  温蕙站起来,扣上了匣子的顶盖,手一推,匣子飞出去落在地上,金镣铐闪闪发光,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铺了一地。
  把霍决,砸出了一地的狼狈。
  “你说杀人就杀人的。”温蕙问,“却为什么不杀蕉叶?你若当时杀了她,这些事,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霍决只垂着眸。
  温蕙道:“就连你,都觉得蕉叶该活着,是吧?”
  温蕙想起蕉叶这个女人。
  清洗干净,她不肯躺在床上上药。
  “一年了,就想晒晒太阳,”她说,“还想吃烤肉。”
  她说这话的时候盯着温蕙,暗示得很明显了。
  温蕙于是叫厨房去准备烤肉。
  听到有烤肉吃,蕉叶开心起来,乖起来,就到檐廊下,一边晒太阳,一边上药。
  “每一顿都可能是最后一顿,要吃得好才对得起自己。”她说,“没事,别担心,皮外伤而已,我在我们院子里,忍痛的等级是甲等。”
  当有人想送个行家里手给霍都督的时候,去买人。要求是,漂亮不漂亮在其次,能扛得住最重要。
  妈妈把蕉叶给了那些人,因她的忍痛等级是甲等,最能忍。
  小梳子给她清理腿上的伤,发出了咒骂。
  蕉叶道:“别骂菩萨。”
  小梳子道:“你还相信有菩萨!”
  “自然信的。”蕉叶说,“世上当然有菩萨。”
  小梳子嘲笑:“那她怎不来救你。”
  蕉叶说:“我这不是得救了?”
  小梳子恼怒:“放屁,救了你的是我,咳,和夫人!”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