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生峰回路转,谁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呢。
温蕙看着这两个姑娘许久,轻声道:“不嫁便不嫁吧。”
蕉叶和小梳子终于还是屈服于现实,接受了温蕙和小安对她们俩的安排。
她们的身份挂靠在一户正经的民户人家,从此便是良家。有一栋两进的宅院,得到一间铺面吃租金。
但她们两个异于常人,温蕙始终放心不下。
她想了想,给了她们一块监察院的铭牌:“如果有事,拿这个去找监察院求助。”
“我话也不能说得太满,因我自己也都是依仗着别人而活的。”她道,“只我家这个,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他得势一天,便能护我一天,我便能护你们一天。人生谁知道以后有什么事呢,都过好当下便是了。”
蕉叶知道温蕙和她身份上是云泥之别的两个人,但她们偏能谈得来,大概就是因为想法类同。
她欣然接了,道:“是啊,把眼前活好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
这个事温蕙自然会跟小安通气。
小安点头:“挺好,就这样吧。”
温蕙凝目看他。
小安问:“怎么了?”
温蕙道:“蕉叶在地牢里,你一直都知道。”
“是啊。”小安说,“怎么了?”
温蕙道:“你从没想过放她出来吗?”
小安笑了。
“我凭什么放她出来呢?她又是我什么人?”他反问。
但据温蕙的了解,小安和蕉叶主仆二人处得很好。
蕉叶身份特殊,府里的人对她有些敬而远之,唯独安左使和她们说说笑笑,还一起烤肉。
将蕉叶从地牢里放出来,其实对小安来说,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也不需要顾忌霍决,因为霍决把蕉叶丢进地牢,只全当她这个人不存在,再没管过。
“也不瞒嫂嫂,蕉叶,是我亲手送到哥哥房里去的。”小安道,“只嫂嫂若是觉得我和谁多说两句话,脸上带着笑,便欠了这个人的,那是嫂嫂想多了。”
温蕙沉默片刻,道:“我常觉得三叔与我十分亲近,像弟弟。”
小安叉腰:“我比你大呢,你要不是我嫂嫂,该喊一声哥哥。”
温蕙看了他一眼。
“不说笑了,我知道嫂嫂的意思。”小安正经起来,“但嫂嫂得明白,对我哥哥来说,嫂嫂是世间唯一,是至亲。我呢,我没有可以记挂的人,便帮着哥哥记挂你。所以嫂嫂于我,也是至亲,这一点不用怀疑。”
“当初嫂嫂在开封人不见了,我们到处找找不着,我急得嘴里都生泡了。这可不是哥哥让我生的,是我自己急得生出来的。嫂嫂要是怀疑我的一片心,实令我气苦。”
“我这个人啊,能给别人的心,就这么多。九分给了哥哥,一分给了嫂嫂。嫂嫂觉得不多,可于我,已经是全部了。”
“只旁的人,凭什么得我的心。旁的人,为我付出了什么,凭什么要我在意记挂。”
相处一年有余,温蕙已经发现,小安和康顺比起来,康顺更接近于普通而正常的人。
这可能是因为,康顺有婶娘、嫂子要赡养,有侄儿要抚养。且他有侄儿,血脉有继,虽自身有残疾,但实际上拥有一个算是完整的正常的家庭。
霍决和小安是什么都没有的。这两个彼此心意相通,疯起来也都没有底线。
温蕙微微叹气,问:“三叔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吗?”
原以为会听到个家人全都去世或者失去联系的故事,结果小安道:“怎么说呢……”
“我是那个家的第十一个孩子。还活着的哥哥姐姐有六七个,爹娘也活着呢,侄子外甥什么的,据说二十多个。”他说,“前年,就前年年底,大老远地跑了两个来京城,说是我的亲生哥哥。”
温蕙吃惊。
小安接着道:“其实就是在湖广听到了我名声,觉得耳熟,使劲想了想,想起来卖过一个小的到襄王府里,就叫这个名。虽然我在襄王府里,他们只在我十岁那年来看过我一次,想问问我有没有月钱,想拿走,但是不妨碍他们如今理所当然觉得可以沾我的光。”
温蕙沉默了片刻道:“你不会让他们沾光的。”
“当然。”小安笑道,“我剁了他们一人一根手指,让他们滚蛋了。”
“别跟我提什么生恩养恩,养了我的是襄王府,是我干爹,我给他送了终。生恩?他们把我送去阉了换了钱,已经报完了。”
“我念安,是叫人随便沾光的吗?做这种美梦之前,实应该先掂掂自己的分量。”
霍决和他身边的人,便是这样的人啊。
你恨他疯,偏又知道他疯得有原因。细品味,都是苦的味道。他们的苦,却又要旁人的痛来偿。
温蕙抬眸。
小安退后了一步,远离她。
“嫂嫂,别这么看我。”他笑道。
“别怜我。”
“我不是哥哥,我就是我,我不需人怜。”
小安咬牙笑着转身,大步地离开了。
第216章
宁菲菲四月中旬到了开封,没见到婆婆,先见到了公公。
虽然厅门敞开着,屋里屋外都是丫鬟婆子,但宁菲菲还是别扭。规规矩矩地给公公磕了个头:“相公闻听母亲抱恙,日夜忧思,谴我来侍奉母亲。”
这事陆睿没有提前打招呼,陆正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心里边暗骂了一句“多事”,脸上却和颜悦色:“你远道而来辛苦了,先去休息洗漱吧。”
宁菲菲悄悄打量这公公,生得相貌英俊,仪表堂堂,不愧是她相公的爹。她垂首道:“该当先拜见母亲。”
未见婆婆,先见公公,已经不大合规矩了,哪能婆婆都不见,就去歇息的。
公公却道:“你婆婆如今精神不大好。她与前头的温氏亲如母女,自温氏去后,她常失眠,晚上睡不着,白日睡不醒。唉,并非不叫你去拜见她,只她这会还睡着。”
陆正说这话的时候,盯着儿媳。
十五六的小姑娘,哪有那么多的城府,听到“与前头的温氏亲如母女”,果然咬了咬唇,垂下头去。
在人心里埋下芥蒂,就是这么简单。陆正嘴角微微扯扯。
见不着陆夫人,宁菲菲只好先安置。
院门的锁打开,陆正迈进了上院。
四月的阳光洒在檐廊下,雕梁雅致,画栋精美。陆夫人倚在躺椅中,缂丝的衣裳料子华贵,鞋子上缀着玉片。
若不看她的眼睛,只觉得一切都美好。
只那双眼睛,没有生气。看到院门打开,陆正出现,眼珠连动都没动。
丫鬟将圆凳摆在躺椅旁,陆正坐下,伸手轻轻抚摸妻子的手,像个温柔的丈夫。
“你的新媳妇来侍奉你了。明日我让她与你相见。”他道,“说话之前,想想璠璠。小孩子,实在太容易夭了。”
陆夫人的眼珠微微地动了动,许久,才道:“虎毒不食子。”
陆正道:“一个丫头片子而已。”
陆夫人终于看他:“璠璠……是我们家唯一的骨血。”
陆正不以为然:“嘉言还年轻,再生便是。”
陆夫人看着他,忽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这是自温蕙离去,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陆正先怔住,随后为这一笑毛骨悚然。他问:“你笑什么?”
那个笑容已经消失了。陆夫人仰靠在躺椅上,望着檐廊外露出的蓝天,只道:“我知道了。”
便闭上眼,不再说话。
宁菲菲第二日见到了她的婆婆,她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婆母才刚起身。
她是个五官美丽的妇人,只是太瘦了,眉眼间也没有精神,给人一种羸弱衰老之感。
她恭敬地磕头,抬头敬上了媳妇茶。
陆夫人却不接,只凝目看着她。
宁菲菲的妈妈和丫鬟,面面相觑。
宁菲菲举着茶,惴惴不安,手腕开始发酸。
陆夫人忽然问:“多大了?”
宁菲菲举着茶道:“回母亲,十五。”
陆夫人一直不说话。
范姨娘站在一旁。她是受命于陆正来这里盯着的。
陆正真正宠信的自然是书房丫头,但丫头终是丫头,不如范姨娘有个庶母的身份可以压一压新儿媳。范姨娘因此被陆正拎出来在陆夫人身边当摆设。
范姨娘扶着陆夫人的手臂,柔声道:“夫人,少夫人给你敬茶呢。”
陆夫人于是终于伸出手接了那杯茶,抿了一口,认下了这个媳妇。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婆母赐下的见面礼十分贵重,宁菲菲的人都露出了笑容。她们当然不知道,这都是陆正准备的。
待礼成,宁菲菲还想跟陆夫人说说话,陆夫人却微微歪着身子,撑住了头。
“少夫人,”范姨娘歉意地道,“夫人今天为着见少夫人特意早起……”
明明已经接近中午了,宁菲菲只得道:“是媳妇不好,累着母亲了,母亲还请好好休息,媳妇先告退了。”
匆匆一面。
待她离去,范姨娘扶着陆夫人回里面去。
范姨娘没说谎,陆夫人今日的确是为着见宁菲菲早起了。她如今失眠得厉害,常作息紊乱。
扶着陆夫人在榻上坐下,陆夫人靠着榻几撑着头,闭着眼睛道:“去吧。”
范姨娘便退下了。
陆夫人想着刚才看到的新媳妇。
小小的一个女孩子,强自镇定,但眼睛里还是流出了忐忑。
十五岁,原来这么小啊……
泪水划过她消瘦的脸颊。
到了傍晚,宁菲菲的妈妈对她说:“我们带来的人都不太中用,她们对这边府里,什么都不知道。”
宁菲菲道:“毕竟都是在京里采买来的。”
她这趟出门来开封,陆睿给了她很多银子,还给了她不少人手,都是京城陆府里的人。
他说:“出远门多带些银两,多带些人。”
他真的是又温柔又体贴。
但宁菲菲想起了那一天他的泪水。
无知无觉地流出来的泪水。
她从不敢问,不敢提。但她心里有一个猜测。
妈妈说:“还是咱们的丫头去打听了一番。”
宁菲菲问:“都打听到什么了?”
妈妈犹豫了一下。
宁菲菲道:“你说就是了,瞒着我,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行事。”
妈妈道:“她们婆媳是真的十分相得。前头那个因门户太低,十四岁就抬进来,夫人亲自教。想来是从年纪小就开始处,处得久了生出感情来。又是自己手把手教的,自然是朝着自己喜欢的样子去教。怎能不合心意。”
妈妈又道:“只你也别担心,这么小抬进来教,还不是因为不满意嘛,亲自教要教成什么样子,还不就是你这样子的嘛。你比前头的只强百倍,不必怕。”
宁菲菲点头:“人非草木,处得久了,谁能无情。只人心换人心吧。”
只宁菲菲的心换不出去。
媳妇原该晨昏定省,为了陆夫人,她专门将请安的时间调整到下午,以适应陆夫人的作息。
但陆夫人始终都精神恹恹,并没有睡好休息好的模样。也不怎么同宁菲菲说话,宁菲菲总觉得,她精神似乎有点恍惚。
宁菲菲专门找了范姨娘询问陆夫人的情况。
“夫人的身体其实还好。”范姨娘只能按着陆正交待的说,“就是伤心过度,夫人实在太喜欢前少夫人了。”
宁菲菲便梗住。
宁菲菲来开封之前想象的床前侍疾,也侍不了。
因陆夫人的身体并没有什么病症,只是虚弱,这虚弱是失眠造成的,失眠却是心病引起的。
她一直也只是喝温养的汤药,甚至大夫是不建议她喝药的。
宁菲菲无疾可侍,想在生活上侍奉婆母,陆夫人的生活什么都不缺,她的房中精致极了,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顶顶好。
陆夫人又没精神,话也不说,一副若她在反而是婆婆强打精神陪儿媳的模样。
且陆正一从衙门回来,就直接回上院,每晚都宿在上院。公公一回来,儿媳就得告退了。
实在无从下手,令人挫败。
这样强撑了七八日,宁菲菲哭了一场。
“感觉自己好没用。”她掉眼泪,“相公交给我的事都做不好。”
妈妈知她委屈。她一片真心想给婆母,那婆母虽说病着,但也实在太冷淡了。
宁菲菲却抹抹泪,道:“这样不行,我去跟公公说。”
这日休沐,陆正一整天都在上院里,这情况媳妇就该避嫌,不往上院去了。宁菲菲却去求见陆正。
陆正烦得很,只能强作慈爱模样在次间里见她。因公媳需避嫌,有范姨娘和宁菲菲的妈妈一旁立陪。
“你母亲在歇着。”他故意道,“你说话且轻些。”
宁菲菲看眼通往内室的紧闭的槅扇门,放低声音,道:“母亲身体抱恙,相公一直挂念,其实我这趟来,相公的意思是想接了母亲往京城去散散心,调养身体。还请父亲准许。”
“我知道你们一片孝心,但也得看情况。”陆正斥道,“你看你母亲的样子,像是能挪地方的吗?”
“她是失眠之症,原就不该去陌生的地方。”
“你呢,是个有孝心的孩子,我和你母亲都看得出来。”他道,“只我想了,你还是早点回京城去,嘉言在京城为官,许多内务需人打理。这里有我照顾你母亲,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