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菲菲道:“是相公叫我来为母亲侍疾……”
“咳。”陆正打断了她,手轻叩膝头,缓缓道,“其实吧,咳,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你母亲看到你,总是会想起温氏。”
“她不是厌你,她只是……太爱温氏了。看到你,心绪不宁,反而睡不着。”
“好孩子,别放在心上,回京城去吧。”
宁菲菲呆住。
范姨娘深深垂下头。
宁菲菲的妈妈只在袖子里掐自己的手。
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槅扇门紧闭,陆夫人就站在门的另一侧,听着门外这个男人,往小姑娘的心头淬毒。
宁菲菲回到自己的院子,坐在内室里掉眼泪。
公公亲口盖章了婆婆厌她,妈妈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哪有这样说话的!
正烦恼,外面丫鬟说话声传来,妈妈火起,走到外面训斥:“做什么呢!”
丫鬟们噤了声,妈妈问:“谁在喧哗?”
丫头们面面相觑,小心道:“不敢喧哗,只是刚刚打听到一件事。”
妈妈问:“何事?”
丫头道:“那间挂了锁的院子……今天听厨房的人说,其实,是前头的少夫人的院子。”
那间院子离上院更近些,院子也更大,只院门上挂着锁。
宁菲菲每次往上院去的路上,都能看到那间院子。
妈妈顿住,恼道:“知道了,都出去,安静些。”
再回到内室,果然宁菲菲的眼泪更多了。
“她的院子还保留着呢?”宁菲菲擦擦眼泪,怔了一会儿,道,“是谁的意思呢?”
是夫君?还是婆母?还是他们一起?
妈妈正想说话,宁菲菲又擦了擦眼泪,抬头对她微笑。
“不管是谁,都是重情的人。”
“是吧?”
第217章
宁菲菲不肯就这么离开。
“哪能一受挫,就放弃呢。”她说,“那怎么对得起夫君的嘱托。”
翌日,依旧是带着笑往上房去。
这一日陆夫人却一直看着她。
宁菲菲小心翼翼地服侍她:“母亲,这是我自宁家带过来的汤谱子熬制的,十分养人,母亲尝尝。”
亲手奉了汤羹到陆夫人面前。
范姨娘替陆夫人接过来,赞道:“少夫人有孝心的。”
宁菲菲正要退后一步,忽听陆夫人道:“你过来。”
宁菲菲抬眸,上前去。
陆夫人凝视她片刻,道:“你不要听他胡说,我没有厌你。”
宁菲菲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只为着婆母特意解释的这一句,便觉得这些天的委屈都是值得的。
她跪在了榻前:“母亲,相公一片孝心,望母亲体谅。母亲随我去京城吧,京城名医多,好好给母亲调养。”
陆夫人做梦都想逃离陆正,可她知道这不可能。陆正的威胁尤在耳边。
博弈这等事,便是谁更在意,谁便输。
对陆夫人来说,唯一的骨血璠璠,和已经疯了的陆正,她只能屈服。
“事亲先事父。我若自私去了,倒叫他背一个不孝父亲的过错。”她道。
她伸出手,摸了摸宁菲菲的头。
那力道非常轻,宁菲菲想,她的婆母,若不生病,一定是一个温柔至极的妇人。
陆夫人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个家里太乱了,你尽早回去,嘉言和璠璠……都托给你了。”
她收回了手:“回去吧。”
范姨娘送宁菲菲出了上院。
“少夫人早日回京吧,夫妻分离太久,终不是好事。”她也劝道。
比起陆正,陆夫人和范姨娘说的才像是人话,宁菲菲的妈妈也暗暗点头。
回到房里便劝宁菲菲:“你婆婆亲口拒绝了,这不是你的错,回去好好跟翰林说便是。翰林虽是一片孝心,但哪有儿子拆散爹娘的。你看大人,多么爱重夫人,日日都宿在上房亲自照料,非给他们拆开,倒是翰林的不孝了。”
明明公公一脸慈爱,婆婆一脸冷淡。可宁菲菲不知道为什么,从骨子里面不喜欢这公公。
既说不出原因,也没法说。公公和儿媳本来就是能少打交道就尽量少打交道的。
“我们收拾收拾,准备回去吧。”妈妈说。
宁菲菲点头:“嗯。”
丫头们便动手收拾箱笼,屋中有点忙乱。
宁菲菲坐了片刻,忽然道:“我去看看那个院子。”
妈妈道:“那个吗?”
说的自然是上了铁锁,为前少夫人温氏保留的那个院子。
便去了。
因上了锁,也进不去,绕了一圈看了看,比宁菲菲现在住的院子还更大。
自然是,除了上房之外,将最好的院子给了陆睿和温氏生活居住。
除了大,其实也看不出来什么。一把大铁锁,将陆睿的过往全锁在了里面,不许人窥探。
也就这样了,宁菲菲看了片刻,道:“回去吧。”
只这时,却听见了喧哗。
有规矩的府邸里,不该有这样的喧哗。宁菲菲皱皱眉头:“怎么回事,过去看看。”
徇着声音过去,却正看见三个丫头跟范姨娘对峙,忽有一人伸手推了一把,范姨娘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好险被身后的丫头扶住了。
宁菲菲大怒。
范姨娘是府中姨娘里年纪最长的,因陆夫人生病,由她代掌中馈。
这些天宁菲菲也看出来,她沉稳温柔,对陆夫人也是真心敬重,并不因为掌着中馈就骄狂起来。可以称得上是姨娘中的典范了。她走在府中,便是代陆夫人行事。
且她本身就是宁菲菲庶母,宁菲菲见到她也要行礼。
怎地竟有丫头如此胆大包天,以下犯上。
宁菲菲当即一声令下,叫人将那三个丫头拦住。先问范姨娘:“怎么回事?”
后宅里能有什么大事,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过是丫头们猖狂罢了。
丫头们俱都生得娇俏美艳,个个二八年纪,与宁菲菲相仿。见宁菲菲与她们年纪差不多,虽知道是少夫人,仍大着胆子道:“少夫人息怒,我们乃是老爷书房的丫头。”
书房丫头猖狂,虽前头荃儿冒犯陆夫人被卖了,令她们收敛些,但不能冒犯陆夫人,还不能发作个年老无宠的姨娘么。
至于少夫人,才来了几天,不过是个跟他们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罢了,听说在老爷跟前,还不是唯唯诺诺的。
这话说得无礼至极。
宁菲菲的妈妈脸也沉下来,问范姨娘:“这是老爷的通房吗?”
范姨娘道:“不是,但都是一等丫头。”
一等丫头也是丫头,只要不是通房,都好说。
若能早知道是陆正的丫头,妈妈便会一开始便拦着宁菲菲不叫她伸手。
可宁菲菲既然已经伸手了,丫头还如此无礼,不打下去,宁菲菲作为少夫人的威信便没了。
既已伸手不能收回来,便得做得做得彻底,正好借这个事立个威。这后院的事,原本就是,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的。
宁菲菲和妈妈心意相通,当即便叫人将丫头们拿下,要行家法。
年少的丫头们见势不好,当即喊叫起来。场面乱起来,有个丫头胆大,竟然挣脱了宁菲菲的丫头跑掉了。
宁家人口众多,管束严格,从未见过如此放肆张狂的下人。宁菲菲只气得发抖。
范姨娘上前劝她:“少夫人息怒。”
“都是我。”她垂头道,“夫人从前好的时候,家里极有规矩的。都是我不中用,压不住丫头们。”
宁菲菲听了这话,脑海里忽然想起来陆夫人对她说的,“这个家太乱了”。
“来人,”她握拳道,“去把我们的人都叫来。”
谁也想不到,翰林新娶的少夫人,回到开封陆府,竟跟老爷的书房丫头起了冲突。
宁菲菲从京城出来的时候,陆睿让她带了许多人。这些人都是在京城采买的,对开封陆府一点都不了解。先时宁菲菲和妈妈都还觉得这些人无用,到这时,又觉得有用了。
原本是去书房拿那个大胆跑掉的丫头,孰料那要丫头竟挑拨书房的丫头们同仇敌忾。宁菲菲的妈妈带着人去拿人,这些丫头们竟抱团抵抗,企图等到陆正回家为她们做主。
事情到闹到这一步,妈妈也是没料到。因都是有规矩的大家子出来的,实在想不到陆家会这样。
只事情已经闹大了,此时她们若退缩了,宁菲菲作为少夫人的尊严就被这些丫头们扔在地上踩了。
妈妈一声令下,京城来的人们一拥而上,把书房丫头全捆了,一网打尽。
妈妈跟宁菲菲道:“别怕,我查过了,都是丫头而已。”
陆正在这事上实在小气,丫头若无孕,连通房都不给提。这些丫头虽然被收用了,名分上却都是丫头。实是方便了宁菲菲行事。
宁菲菲是正儿八经的少夫人,虽不掌开封的中馈,但陆夫人病着,她就是第一顺位的女主人,说话的底气比范姨娘更足。处理几个犯错的丫头,任谁都不能说什么。
妈妈无所畏惧,更重要的一点是,儿媳妇都是跟着夫君和婆婆过活的,不是跟着公公。但凡公公要点脸,都不能为几个丫头跟儿媳妇冲突。
这种大家子里,陆正怎么都不能不要脸的。
果然陆正一回家,听说书房丫头被一窝捆了走,张了半天的嘴,一口老血只憋在了喉头,喷也喷不出来。
宁菲菲的妈妈过来禀报:“夫人养病,丫头们无礼,以下犯上。少夫人代夫人出手惩戒,已派人去叫了人牙子。”
这妈妈也是大家子出来的,说话不卑不亢。陆正看着她,隐隐仿佛看到了从前的杨妈妈。开封家里叫他清洗折腾了好几轮,如今找不到这样利落果断有胆气的管事妈妈了。
陆正憋了半天,硬挤出一句:“好,她看着办。”
又道:“的确家里是该收拾收拾了。”
妈妈恭敬垂着头,嘴角却勾了勾。
书房的丫头们一窝被卖了。
宁菲菲去禀了陆夫人。陆夫人点头:“你做得好。”
得到了婆婆的支持,宁菲菲更不怕了。对儿媳来说,在公公和婆婆之间,自然是婆婆更重要。公公根本连面都不该见,话都不该说。
只她一时又不能启程了,先处理了卖丫头的事,又在府中物色新的丫头,寻了些她看入眼的,送进了书房里。
陆正再回家,书房里的丫头们一起行礼:“老爷。”
个个敦实憨厚,一脸正气。
陆正眼角都抽了抽。
处理完这些事,宁菲菲在开封已经待了半个多月。
陆正催她:“嘉言那里应酬多,事务多,你早些回去。”
宁菲菲假装看不到他眼中的不喜,恭敬跪下给公婆磕头:“那儿媳便回去伺候夫君了。”
陆夫人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去吧,过好自己的日子。”
她神情平淡,语气也平淡。但宁菲菲还是能感觉出她手心的温柔。
不知怎地,心头忽然一酸。
陆夫人明明过得非常好,锦衣玉食得称得上奢侈。她的丈夫爱重她,日日陪伴她。姨娘敬重她,伺候她的时候小心翼翼。
这生活若叫宁五夫人看了,都得羡慕眼红。
可宁菲菲不知道为什么,总莫名心酸。
大概是因为陆夫人的那双眼睛,实在是没有生气。
她为什么呢?
新娶的儿媳妇到底是滚蛋了,陆正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走出上院,转身,道:“锁上吧。”
上院的门缓缓合拢。
穿过门缝,陆正远远看到陆夫人站在上房阶上,冷漠地看着他。
陆夫人站在阶上,目光越过院子,看着那扇门缓缓合拢。
穿过门的缝隙,她看到陆正站在院外,望着她,露出了笑。
大门合拢。
外面传来了上锁的声音。
她的世界四四方方,有边有界。
第218章
“海外啊……”皇帝沉默许久,问,“确定吗?”
霍决道:“不确定。”
他看着皇帝道:“只是怀疑,只有些蛛丝马迹,不能说是证据。臣只把这可能禀告陛下,至于要怎么样,由陛下决断。”
皇帝想了许久,道:“若是我,大概也往海外避去。大周领土之内,遍布番子。也只有出了海,才踏实。”
他想了想,又道:“若是我,还会考虑到东洋国或者高句丽去借兵。这些小国,便是大周的商贾都奉为上宾,何况他那样的身份。他应该能想得到。”
“他一直是个机灵的孩子,比他父亲强得多,只吃亏在年纪上。”
说完,皇帝又沉默了许久,叹道:“连毅,我何时能真正睡个踏实觉?”
霍决抬眸,看着皇帝。
当年的四公子,如今已经全变了模样。时间推着人往前走,谁也不能回头。
“陛下只管勤政牧民,文治武功,踏实睡觉。”霍决垂首倾身,“这些事,交给臣。”
皇帝凝视他良久,终于点头:“好,就照你说的去做。钱从私库里出,省得朝臣们又有话说。”
霍决道:“遵命。”
霍决待要告退,皇帝却喊住了他。
说完正事,他的眉眼轻松许多,看了霍决两眼,问:“你最近是怎么了?”
霍决凝目。
“你最近很爱笑。”皇帝说,“而且眉眼都舒展开了,跟从前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