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蕙走着,问青杏:“母亲一直都要服侍祖母用饭吗?”
“奴婢是在外面采买来的,没跟着去过余杭。只听上房的姐姐们说,老夫人极重规矩。只要夫人在跟前,老夫人都要晨昏定省地给夫人立规矩。”
陆夫人这年纪了,儿子都中了秀才了,又身有诰命,竟然还要在老夫人跟前立规矩。
温蕙以前一直以为,立规矩这个事,不过是为了让新嫁娘适应一下身份的改变,是一个阶段性、过渡性的事。如果遇到像她娘温夫人这样宽厚的婆婆,甚至就是走走过场,意思意思就得了。
温蕙没想到,立规矩这个事,原来可以是一辈子,哪怕你已经生了儿子,掌着中馈,自己都被人尊称一声“夫人”了。
温蕙想起来,出嫁之前,温夫人好几次问她“怕不怕”。
她一直觉得好笑,不知道有什么可怕。她一身功夫呢,三哥要不是膂力强,都未必能打得过她,有啥可怕呢。
可是现在,温蕙走在通往上房的路上,回想起婆婆发髻简单,脖颈挺立,走进她自己的婆婆的正房时的背影。那姿态,那感觉,多么地熟悉啊,那不就是在军堡里,准备上台打擂时的准备姿态吗?
温蕙隐隐地有点明白,温夫人为什么会问她“怕不怕”了。
乔妈妈听禀报说温蕙又回来了,忙起身迎出来,却见外面只温蕙一个人。小姑娘的脸上也没了离开上房那时候的轻松开心模样。
乔妈妈心中便有数,忙过去问:“少夫人怎地一个人回来了?”
这不是在家里,温蕙对自己说。祖母今晨还对她那么慈祥,不也是一转脸就翻脸了吗。
乔妈妈现在虽然看起来也十分和蔼慈爱,但温蕙不敢真像在家里那样露出委屈。她努力扯出一个勉强的笑,道:“祖母犯了头风,怕吵,叫我先回来。”
乔妈妈心下雪亮。
虽她们的确是不想温蕙与陆老夫人亲近,可这老虔婆,仗着辈分,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新少夫人留。不想想她这么一来,新嫁娘以后在这个家里怎么立足。
要比起狠心来,夫人还是比老虔婆差得远了。
只看着温蕙一张雪白小脸,紧绷着,还要强笑,着实让人心疼。这本是老夫人和夫人之间的事,却让这孩子夹在中间受气了。
乔妈妈叹一声,安慰道:“老夫人惯常这样的。年纪大了,脾气有些古怪,也是常见的。少夫人别往心里去”
温蕙眼泪险些掉下来,告诉自己不要哭,使劲憋住了。
成亲才第二天呢,哪能就哭,也太没出息了!
乔妈妈又道:“夫人留在那里,定是还得服侍老夫人用饭的,今日便没什么事了,少夫人不如先回去歇息用饭吧。”
温蕙却道:“母亲还没用饭,我如何能先用。自是要等母亲回来,先服侍了母亲。”
她有孝心,乔妈妈听了自然心中欢喜,牵了她的手道:“那少夫人来这边等吧。”
温蕙被引着进了东次间。
这里却和西次间的摆设大不相同,有榻有琴。有多宝阁,也有一摞一摞的书。次间和梢间中间是落地的黑漆槅扇,宝瓶形的门洞,没有门,挂着莲青色的帐幔,素雅宁馨。能看到里头有大大的书案,许多画轴、画笔。
屋里有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十分舒服。
乔妈妈牵了她往榻上去,告诉她:“少夫人稍坐。”亲自动手换了香炉里的香。
白烟袅袅地,那似有似无的淡淡香气便飘到了温蕙的鼻端。温蕙抽抽鼻子:“真好闻。”
乔妈妈见她神色缓和下来,一笑,出去唤丫头。不多时,丫头便端上了精致点心和带着香气的饮子上来。
“少夫人尝尝这个。”乔妈妈将茶盏推到她面前。
瓷器精致,掀开盖子便是一股淡淡的花香气。轻轻抿一口,温热,甜香。
温蕙惊奇道:“这个好香。”
“是香露饮子。夫人一贯爱喝的。”乔妈妈说,“少夫人要喝得惯,回头我把方子给你,只管叫丫头们煮给你喝。滋润肠胃,是极好的。”
“再尝尝这个。”老妈妈又将点心推到温蕙面前。
温蕙在家时便有个毛病,她若哭过了,便会想吃东西。此时虽忍住了没哭,可看到点心还是想吃。便拿起一块。
才咬了一口,听到乔妈妈说:“老夫人用饭时间长,少夫人先吃些点心垫垫,莫饿着了。”
温蕙顿了顿,抬起眼问:“母亲一直都这样侍候祖母的吗?”
陆夫人虽比温夫人年轻,可那身子板看看便羸弱,显然是没有温夫人结实的。可便是温夫人,这两年也总是不时便腰酸背痛的。
这年纪的妇人不比年轻媳妇,站个半个时辰没问题。
陆夫人她……
乔妈妈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陆夫人说,乔妈妈年纪大了,所以去老夫人那里问安便不带她了。
温蕙忽然懂了。
第41章
陆老夫人用饭的时间颇长,陆夫人回来的时候,温蕙都读完半本游记了。听到院子里传来声音,她跟着乔妈妈起身,一起去迎陆夫人。
陆夫人见到她,颇意外:“怎么在这里?”
温蕙道:“我服侍母亲用饭。”
陆夫人眼中现出笑意,欣然道:“那就在我这里一起用饭吧。”
温蕙的情绪显然已经平复了,她脸上露出并不勉强的笑容,屈膝道:“是。”
新媳妇都得立规矩,温蕙早有准备。银线帮她扎好袖子,她凝神静气为温夫人布碗碟,这在家里都是练过的,稳稳当当地,一点差错都没有。
又上了汤羹,正打算为陆夫人布菜,伺候整顿饭,陆夫人却道:“行了,坐下用饭吧。”
便有有眼色的丫头扶着温蕙坐下。
温蕙不安。陆夫人道:“孝心到了就行,家里原也不缺人使唤,实在没必要。”
可陆夫人却要伺候陆老夫人一整顿饭呢。刚才温蕙跟着乔妈妈迎她,明显看到了她眉间的倦意。
余杭风味对温蕙来说有点淡,但在这种心情下,却正好。因为人心里有事的时候,总归是不会太有胃口的。
温蕙尤其吃不下。
她终究是忍不住,开口想问:“母亲,可是我……”
陆夫人平静地打断了她。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她说,“老夫人年纪大了,便是这样,一时喜,一时怒。习惯就好了,别为这个苦恼。”
和乔妈妈一样的说法。原来真的是这样吗?温蕙心里安定了许多。
一顿饭吃得很平静。待用完了饭,正好碰上了陆正回来。
“我服侍了娘用饭,回来蕙娘服侍我用饭。”陆夫人笑道,“感觉像从前买的那套木头福娃娃似的,大着套着小的,小的打开还套着更小的。”
陆正眉间也有些疲倦,但陆夫人言语诙谐,他便忍不住笑了。又慈蔼地对温蕙说:“赶上国丧,委屈你了。”
温蕙忙道:“父亲不要这样说,媳妇不曾委屈。”
陆正见她憨直孝顺,满意地点点头。
公公回房,儿媳就得回避了。温蕙便告退了出来。
一路走回自己院子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院门口已经亮了灯笼,守门婆子十分殷勤:“少夫人回来了。”
温蕙点点头。
院子里的人都闻声而动,燕脂十分勤快地给打了大门的帘子,梅香在屋里打起槅扇的帘子。
温蕙跨进次间,不料陆睿斜斜倚坐在榻上,长长的腿支着,正看书。温蕙看见他,怔住。
陆睿见她回来,放下书起身,笑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用过饭了吗?”
温蕙点头:“在母亲那里用过了。”
陆睿又问:“祖母那里……”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烛光下,他青涩的小妻子咬着嘴唇努力地憋着,可那眼泪还是掉下来了,吧嗒吧嗒的。
温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那些委屈明明在外面,在婆婆面前都能忍住。怎么回到自己的房里,在陆嘉言面前就忍不住了呢?
可就是想哭。
少女站在那里不说话,啪嗒吧嗒掉眼泪,还努力想憋回去,就憋不住。
陆睿凝视她片刻,过去抬手给她抹去脸颊上的泪珠,轻声问:“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就,跟母亲去了祖母那里问安。婆子说,祖母头风犯了,只见了母亲,没有见我。”温蕙哽咽,“我、我想了一晚上,想不出来自己哪里做错了。母亲和乔妈妈说,祖母就是这样……”
“我当是什么事呢。”陆睿作恍然失笑模样,“原来是这样。祖母素来是这样的,她头风常犯,犯起来难受,自然脾气不好。常常连我也不见,只见母亲的。”
连陆睿也这么说……
温蕙抬头,抽抽鼻子,问:“真的?”
小脸雪白,却眼睛红红,鼻头也红红,又委屈又难过的模样,令陆睿心里软得不行。
他板起脸,作出不高兴的样子:“当然是真的,难道我会骗你?”
温蕙一直将信将疑,觉得乔妈妈和婆母当她是小孩一起哄她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陆睿一直都当她是大人看呢,该不会骗她的。
陆睿自怀中取出手帕,给她擦了擦泪,又摁到她鼻子上,笑话她:“自己擦,丑死了。”
温蕙忙接住帕子,自己擦抹干净。只陆睿是如此干净一个人,那帕子上沾了她的鼻涕,便不好意思还给陆睿了,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说:“我洗干净再给你。”
“当然。”陆睿说,“不然难道让我自己洗去?”
温蕙被他逗笑。
见她笑了,陆睿神情柔和下来,低声道:“傻丫头,母亲和乔妈妈分明都跟你说明白了,怎地还这样委屈?”
“我就是想了许久,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明明上午祖母还很欢喜,赏了我那么漂亮的一顶冠子。”她低头道。
“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做错任何事。”陆睿肯定地说,“你今日一直做得很好。我去前面听父亲和先生们议明天的事,小东房的七叔也去听了,他还夸你年纪虽小,人却沉稳呢。”
但温蕙还是有点难过。新嫁娘,谁个不想让全家人都喜欢她呢。
陆睿笑叹,伸出手臂将她半圈在怀里。
突然这样亲密,温蕙慌得赶紧转身扭头看身后。
“……”陆睿问,“找什么呢?”
次间里除了他们两个,再没旁人。温蕙大大地松了口气:“大家怎么都没进屋?”
陆睿挑眉道:“若连这点眼色都没有,那就别在屋里伺候了。”
陆家规矩大,温蕙今日已经知道了。
只有青杏和梅香是在屋里伺候的,那个比落落还小的小丫头新改名叫燕脂,可以进屋里来传话。其他,宁儿、彩云和孙婆子不得许都进不得屋的。
他揽着她到榻上肩膀挨着肩膀坐了。
“都说老小孩、老小孩,你不知道吗?”他说,“老人年纪大了,左了性,喜怒无常都常见的。你就当她是个小孩,你想小孩什么样。”
温蕙一想,家里虎哥可不就是,上一刻还满脸阳光灿烂,下一刻说哭就哭。
的确是听说过这个说法的。这么一想,就释然了许多,道:“我知道啦,以后祖母不管怎么发脾气,我都不难过了。”
所以今天,是难过了。
陆睿按住情绪,笑道:“瞧你,又哭又笑的,像小孩子。”
温蕙颇觉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问他可用过饭,又问明天的事。
陆睿问:“明天的流程都知道了吧?”
温蕙点头:“乔妈妈都与我说了。”
“总之先祭奠,祭完了咱们便出发。”陆睿说,“舅兄们那里已经着人去说了,都安排好了。你明天可不要起不来床。”
温蕙不服:“我从来都是天亮就起的,我每日里还要晨练的。”
因一天的精气神在清晨时乃是最佳,所以习武之人讲究晨练。
陆睿道:“我也是啊,都是早上起来先背书的。”
温蕙便给陆睿讲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陆睿给温蕙讲悬腕提笔凝神静气。
明明是南辕北辙互相八竿子打不着彼此又不感兴趣的东西,此时却都觉得有趣,听对方讲,竟也津津有味。
其实少年男女有情时,多是这样。一件无聊小事,也是卿卿我我,甜甜蜜蜜。
到陆睿要走的时候,温蕙的情绪已经完全纾解了,真的信了所有陆家人的话。
她送陆睿出了正房,陆睿转身说:“行了,别送了。”又道:“你那眼睛想想办法敷一敷,别明天见着舅兄,让他们以为我欺负你,说不得按着我一顿打。”
温蕙扑哧一笑,嗔道:“瞎说,我哥他们才不会乱打人。”
说完却又觉得还真不大能保证,又找补:“要真打,我挡在你前头,你别怕。”
这人有没有神,看眼睛有知道了。
灯火下,她眼中有认真,有俏皮,有两心相知的甜蜜欢喜。眸光灵动,总归是一双有魂有魄,让人心动的眼睛。
不像世间许多人,哪怕生一副好相貌,也只是个空壳子、臭皮囊。
陆睿擅画,看人都是先看眼的。当时在青州,便是先为温蕙这双明眸吸引了,美貌都还在其次。
他忍不住就抬起手。
温蕙的视线落在他手上:“?”
陆睿的手顿了顿,撩了撩她的额发,指背擦着额头,轻轻掠过皮肤。
“行了,早点睡。”他说,“明天可别起晚了。”
温蕙嘟囔:“说了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