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线神情口吻都有些怪怪的,全不是从前爽利的模样。温蕙还没问她是怎么了,陆睿已经伸手接过来递给她:“戴上吧,陆家少夫人抛头露面的不像话。”
温蕙闻言一怔。
因为听话得听音儿。陆睿这话没说完整。顺着这话锋接下去,可以自然而然地接一句“惹人耻笑”。
温蕙陡然明白了银线的不对劲——以银线大大咧咧的性格,青杏塞这个给她,她是必然得问一句“戴这劳什子作甚”的。青杏必然得解释,大约就和陆睿说的差不多。
不戴会惹人耻笑呢。
可他们从青州到江州下船的时候,就是光头光脸地下来的,这么说起来……那时候是不是就已经被人笑过了?
银线十分要脸面的,特别注意不给温家丢脸。所以听了,想明白了,难受了吧。
温蕙也小小地难受了一下下。
但她自来豁达,或者用温夫人的话说,脸皮厚。立刻便想到,她又不是存心的。
在青州,女子风风火火骑马奔驰都是有的,谁成日里戴这个。
她认识的女眷里,戴这个出门的也就是贺家的莞莞了。贺夫人拘得严,莞莞没办法只能戴着出门。但到了外面和她们一起玩耍,到了贺夫人看不到的地方,还不是一把摘下来丢给丫鬟。
温蕙那一点点难受就立刻烟消云散了。因为这不是她做的不好或者品行不好什么的,这只是地域差异而已,南方人太讲究啦。
不过想到自己无意中已经给陆睿丢过一次脸,陆睿却从没提起过,不由得有点过意不去。便接过来,道:“好。”
戴上了,又叫住他:“陆嘉言。”
陆睿已经起身正要出去,闻声转头看她。
温蕙撩着帷帽的白纱,露出半张娇花似的面孔,脆声说:“若以后我做的有什么地方不合你们这里的规矩,你赶紧告诉我。别掖着。”
陆睿一笑:“好。”先下了车。
这车子的高度其实完全可以自己跳下去的。但陆嘉言已经站在车旁伸出了一只手,温蕙便将自己的手搭在他手里,踩着高低凳老实走下来了。
温松温柏并没有出来迎他们。他们两个虽然只是兄长,但今日里回门,他们乃是代替父母接待出嫁的女儿和女婿。两个人都只站在包的那间院子正房的台阶上等着。
他两个倒还好,不见特别疲倦的样子,可能是已经休息过了。只是等真见着了温蕙,俩人还挺惊奇:“戴这劳什子作甚?”太不像月牙儿的风格了。
温蕙:“……”
看吧,就说了不是她个人的问题。
陆睿见他们兄妹三人如出一辙的表情,不禁莞尔,又正经施礼:“见过两位舅兄。”
温柏、温松忙还礼:“妹夫多礼了。”
陆家的仆人们一箱一箱地往院子里抬东西。陆睿道:“一点薄礼,兄长们不要嫌弃。”
温柏温松打眼一看那“薄”礼,暗暗咋舌,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假惺惺客套:“哎呀呀,叔父和婶子真是太客气了。”
遂把二人迎进了房里。温蕙这才摘下了那碍事的帷帽,长长吐了一口气。
两兄弟拿眼把妹子一打量,三天不见,就觉得这妹子好像哪里不太一样了。
看她一身玉色衫裙,头上珍珠簪,好看是好看,就不像新嫁娘。温松不由叹道:“唉,没想到赶上国丧,真倒霉。”
也只敢说倒霉,不敢说“晦气”。撞上旁人家的白事还可以说一声晦气,遇到国丧,关乎国运的事,谁敢说晦气。也就自认倒霉吧。
温蕙问:“你们今天祭了吗?”
“祭了呢。”温柏道,“街上商家都要设祭棚的,店里的客人都跟着店家一起祭的。天不亮就起来了。”
温蕙道:“我更惨呢,寅时就起了。好复杂呢,唱礼的我都没听明白,全跟着我婆母,她怎么做,我怎么做,学了不少东西呢。”
温柏道:“可没淘气吧?别惹你婆母生气。”
温蕙梗脖子:“我怎么会淘气!”
温松道:“看你那眼睛肿得,怎么哭这么狠?”
温蕙道:“别提了,我跟你们说……”
陆睿端起茶,盖子缓缓拂过水面,轻轻“咳”了一声。
温蕙硬生生半途改口:“就,大家都哭呢,我当然得使劲哭啦。要不然显得对皇帝爷爷太不孝啦。”
温松温柏都道:“是呢,可不是!”
又忍不住议论了一番:“听说五十二皇子才三岁呢,张贵人年轻轻就做了太妃。”
陆睿放下茶,正色道:“现在京城没什么消息,只新帝过于年幼,太妃出身过低,于国不是好事。且各地亲王还不知道什么态度。哥哥们回去,务必请岳父谨守门户,虽不至于枕戈待旦,但也要加强警惕。”
温柏温松都肃然道:“嘉言说的是。”
因出来得晚,到得也晚,说了会儿话,便到了该用饭的时候了。温家兄弟已经在前面酒楼订了席面招待小夫妻。
看着哥哥、丈夫都起身,温蕙跟着起身:“走,一起……”
温柏却笑道:“我嘉言先去,你帮你二哥收拾一下东西,不急。”
温蕙:“?”
陆睿却知道这是兄妹要说私话,微微一笑,大舅兄把臂同去。
他二人一走,温松就扯着温蕙连珠炮似的问:“陆家待你咋样?公婆咋样?仆妇咋样?陆嘉言有没有对你那啥?”
“……?”温蕙问,“哪啥?”
第45章
温松是温蕙的二哥,他年前八月才成亲,跟妻子汪氏正蜜里调油,食髓知味,天天黏腻得分不开。
从到了江州一下船,他一看陆嘉言看他妹子那眼神,就知道陆嘉言在想啥。别看陆嘉言斯斯文文的,大家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谁呢。
陆家是答应了先不圆房,但温家兄弟都是这火热年纪过来的,只怕陆家看管不严,陆嘉言忍不住,同温蕙做下事来。
只现在看温蕙这天真眼神,温松晓得应该是无事。他“咳”了一声,道:“没啥。陆家人待你可好?”
“大家都很好呢。”温蕙简略讲了婆婆太婆婆都赏了她什么,讲了陆睿和陆夫人都贴补银钱给她,乔妈妈指点她管理院子里的丫鬟仆妇。
温松大大松了一口气:“挺好的呀。”又问:“你婆婆咋样,可有要你立规矩?”
这话一说,温蕙就想起老夫人磋磨陆夫人,心中微叹。却知道温松问的这些,她说的这些,等哥哥们回去都是要回报给爹娘的。她不想使爹娘为她担心,只拣好的说:“我才只布了碗碟,就喊我坐下一起吃。跟咱娘一样。”
温松将信将疑:“你那婆母,有这么好说话?你可别报喜不报忧。”
温蕙想起温夫人优雅的身姿,忽而嘴角噙了笑:“我婆母……或许是个有意思的人也说不定。”
温松:“……”
这可真是,女生外向。这傻丫头哪只眼看到她那个婆母有意思了?
陆夫人在青州的时候,温家全家人在她面前说话都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那妇人清高得很,跟在云端似的的。哪里“有意思”了?
温松又问院子里使唤的人,怕温蕙年纪小,丫鬟仆妇欺负她。
“怎么可能。”温蕙说,“都听话着呢。我现在连她们娘老子是哪个,亲家是哪个,都门清了。”
如此说来,感觉陆家至少在这些方面算得上十分厚道了。
温松暗暗点头,犹豫了一下,问:“陆睿房里呢?”
“我还没去他院子里看呢,这两天事太多了,大家都忙。”温蕙说,“他说回完门带我去他院子里认人。”
傻丫头就没明白他的意思。
温松知道跟他这傻妹子没法兜圈子,干脆直接说了:“他房里可有人?”
温蕙顿了顿,说:“你是说……”
“通房丫头啥的,妾啥的。”温松直接问,“有没有?”
“不知道呢。不跟你说了,事情太多,还没去他院子里认人呢。”温蕙辩解道。
温松跟她瞪眼。
温蕙瞪回去。
温蕙原一直脑子里就没想这个事。她知道陆大人有妾,也知道陆家这样的门户,妾室通房什么的十有八九是少不了的。这原就是世情常识,别的不说,就说她大嫂子的爹,不过跟她爹一样是个百户,都还养着两个妾呢。
只知道归知道,内心里下意识地就想回避这个问题。此时叫温松把事挑开了说,回避不得,不由有些闷闷的。
只这个事温松也没法跟她说太多,只好说:“你也打听打听,要是有,你先沉住气,等娘过来了,让娘教你怎么办。”
温蕙闷闷道:“噢。”
温松又问:“姨娘们见到了吗?”
“没。”温蕙道,“认亲的时候没看见她们,可能没让出来见人。”
“也是呢,不大上得了台面。”温松说。
陆大人有五个妾。刚知道的时候,温家兄弟都挺意外。就陆大人那瘦瘦的身子骨,看不出来呢。
大哥担心地说了一句:“这恐怕以后家里不太好整吧。早知道不如嫁个差不离的人家。”
他们娘却冷笑:“差不离的人家就不纳妾了?你媳妇怎地还有好几个庶出弟妹?你爹要不是被我揍得半死,你们早就有姨娘了。”
兄弟三人就都讪讪的,不敢说话。
偷眼看他们爹,温百户缩得像个鹌鹑似的,怪可怜的。
“你对姨娘们,要拿好分寸。”温松一个粗糙汉子,担忧起妹妹的后宅事来了。
温蕙道:“晓得的,大嫂子都教我了。”
温松倒抽了口气:“不是教你撸袖子揍人吧?”因他们大嫂子杨氏,十二三岁的时候就敢跟姨娘干架,十分火辣的。
温蕙瞪他:“你编排大嫂子,我告诉大哥去!”
“别,别。”温松忙道,“我哪有。大嫂子咋教的你。”
温蕙道:“大嫂子叫我问陆嘉言,再看我婆母,取个中。”
这是个办法,怎么对待姨娘,的确是既要看婆婆,又要看丈夫的。温松连连点头。
两个人说完了私话,便一起往前面去。
温蕙路上捏着那帷帽,叹气说:“很多地方跟家里不一样呢。”
温松心疼起来,揉她脑袋:“嫁人都这样。你二嫂也悄悄跟我哭过呢。”
家里已经那样和睦了,二嫂竟然还会偷偷哭,温蕙讶然。随即感同身受,微微怅然。
因昨夜今天折腾,大家都疲倦,温柏温松收敛了。又国丧期不该宴饮的,几个人吃席都是关起门来偷偷的,喝酒也是偷偷的。这种事,不被人发现便没事,这里又离京城千里之遥,便没那么讲究。只也不敢灌陆睿太多酒,意思意思便轻易放过了他。
临走前,告诉温蕙:“明日里我们去跟陆家叔父、婶子辞行。”
温蕙知道哥哥们很快便要走了,不由有些伤感。
陆睿牵着她的手扶她上了车,转身又对舅兄们深深施了一礼。温家兄弟还礼。陆睿才登车。
待那华丽宽敞的马车远去了,温松抽抽鼻子,忽然捂着眼睛,哞哞地哭起来。
“出息!”温柏骂道,“多大人了,还哭!”
温松哽咽:“你不哭,你眼睛红啥?”
温柏嘴硬:“我酒喝多了就眼睛红。”
转身就走,再不让弟弟看他眼睛。
车厢里有淡淡的酒气。
温蕙一直闷不吭声,心情似乎有些低落。
陆睿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别难过,岳母九月就过来,就又能见了。”
温蕙叹口气,“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离家思乡这种事,无可安慰,怎么安慰都存在。陆睿长长手指拢拢温蕙耳边的碎发,给她别在耳后,捏捏她粉红可爱的耳垂:“我眯一会儿。”
说完,手肘支在窗框上,撑着头闭上了眼睛。
没几息,忽然听温蕙轻声问:“陆嘉言,你……房里有人吗?”
陆睿撑着额角,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眸子既黑且亮,看她的目光十分幽邃。温蕙微微有些不安。
陆睿凝视了她一会儿,声音低沉,缓缓道:“妒,可是七出之六。”
温蕙咬唇:“我没妒,我就是问问。我是你妻子,总该知道清楚。”
陆睿撑着头又看她片刻,忽然轻笑起来。
温蕙有些羞恼,伸脚轻轻踢了他一下:“别笑。”
陆睿不恼,含着笑伸手捏住了温蕙的下巴:“这就醋啦?”
温蕙不承认:“谁醋了!”
陆睿道:“你。”
温蕙正要反驳,陆睿的面孔已经贴了过来,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温蕙瞬时失声,甚至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陆睿的脸就在眼前,前有未有地贴近,鼻尖都挨到了鼻尖。他甚至还蹭了蹭。
温蕙觉得自己鼻尖、额头都冒汗了,不知道为何,背心的鸡皮疙瘩好像都起来了。
她想叫陆睿别这样,太、太让人难为情了。只嘴唇才微微张开,便叫陆睿贴过来堵住了。
那唇温热,带着些酒气,轻轻摩挲。
呼吸也是热的,手也是热的。
温蕙脑子里一片空白。要不是陆睿捏着她下巴的手去扶了她脑后,她可能要向后倒去。
鼻端全是陆嘉言的气息,淡淡的大象藏混着淡淡的酒气。也不知道时间到底是过了多久。反正车子骨碌碌的声音,街上人来人往的声音都很缥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