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心头朱砂痣——袖侧
时间:2021-05-06 09:28:10

  霍决对赵烺说:“你去。”
  “好。”赵烺点头,“我去。”
  他问:“世子那里怎么办?”
  霍决说:“我来。”
  霍决便使人往世子跟前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世子身份这样贵重,万一那赵王擒住了您做人质可怎么办?”
  世子吓了一跳:“不能吧?”
  那人说:“怎么不能。擒住了世子带回北疆做质子,王爷便投鼠忌器,以后赵王跟咱们王爷要钱要粮,王爷不得都给?我要是赵王,定这么干!还能凭世子,保得自身一方安稳。”
  世子犹疑不定:“可是,可是……”
  那人说:“要不您想想,这么大的事呢,王爷怎么就不能坚持一下,亲自去送……”
  世子也挺了解自己亲爹的,一想就明白过味来了。他爹怕了啊!所以推他出来!
  世子前思后想,觉得自己身份贵重,若他有失,襄王府便没了正统继承人了!遂咬牙,道:“明天一早,便去父王那里禀告,就说我……腹泻了!”
  只当晚,世子身边得用的管事兴庆得知了这决定,苦口相劝:“赵王能舍了京城就北疆,是有大义之人。世子已经在王爷跟前连失两次,叫四公子赢了两局了,万不可再失了机会,令王爷失望。”
  世子老大不高兴:“他自己都不敢去,叫我去。再失望,能有我的命大么!你管好你的钱粮就行,别多事。”袍袖一拂,转身走了。
  兴庆在原地站了片刻,轻轻叹气。
  霍决知道了,告诉赵烺:“世子身边兴庆,是个脑筋清醒又能干的人。我们要是有这样的人就好了。”
  兴庆于钱粮庶务上十分强干,霍决在四公子身边还没发现这方面特别有才能的人。
  “哦,他跟在世子身边很多年了。”赵烺也有点羡慕世子身边有这样能干的人,又说,“他是小芳的干爹,小芳时常想他。”
  “不过……”赵烺嘴角露出了然的微笑,“小安不喜欢他。”
  身边的人都在他身上使劲,是给人说好话,还是给人上眼药,赵烺心里清楚得很。小芳每提起他这养父,小安就夸兴庆对世子忠心,小满就训斥小芳,总想让小芳跟他自己亲近,俱都十分可笑可爱。
  身边人这样,在赵烺的心里,也是个乐子。
  霍决却道:“不喜欢就憋着。公子身边用什么人,用不用人,轮不到他来置喙。”
  赵烺哈哈大笑。
  霍决和小安是契兄契弟,好得穿一条裤子,到现在都还在睡一间屋子。霍决管束小安,天经地义,也是真的在替赵烺着想。
  小安素来淘气,独被霍决管得没脾气。偏小安对霍决心服口服,是因为当年惊马那件事。知道真相的赵烺一想起来,就好笑。
  这真是,天生一物克一物。
  第二日一大早,襄王就收到禀报,道是世子昨夜吃坏了,腹泻了一夜。
  襄王脸上的神情十分精彩。
  因襄王也十分了解自己这个长子。好听点,可以说他是老成持重,难听点,其实就是胆小慎微。
  而且他耳根子软,容易听信人言。要不然以前一个狐媚的陈氏怎么就把他哄得晕头转向,连从前伉俪情深的世子妃都翻脸了呢。这指不定昨天晚上什么人在他耳边说什么了,明明昨晚还傻乎乎地表示今天一定要把事情办好呢。
  襄王磨了磨牙,手抚在胸口顺了顺气。虽然他自己也贪生怕死不敢出城见赵王,但依然不妨碍他对世子感到失望。
  人就是这么双标的。
  一口气强顺下去,他看看下面,问:“你们大哥病了,谁替我去送送你们赵王叔?”
  这次出来,他带了不止一个儿子。不料,其他几个儿子也都低下头,鹌鹑似的不吭声。
  因为昨晚霍决早都使人往他们面前透口风:“王爷自己不敢出城,才派世子去,世子要是能想明白,估计也就不敢去了。”
  另几个儿子现在一看,竟然都说中了?既然爹和大哥都不敢去,那自然是说明此事危险,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个个都十分珍惜自己呢。
  便在此时,四郎赵烺越众而出:“父王,儿臣去吧。”
  襄王拿眼一看。
  赵烺穿着一身淡金色圆领袍,头戴玉冠,腰系玉带,一身贵气,十足体面。
  赵烺的亲娘,襄王的侧妃,年轻时候国色天香,生出来的儿子自然容貌出色,越出众人往殿中这么一站,真个玉树临风,叫人喜欢。
  尤其是这份胆识气度,把旁的兄弟都比下去了。
  襄王叹一声,又欣慰,道:“那便四郎去吧。替我好好送送你赵王叔,唉,他戍守边疆十分辛苦,定要嘱咐他保重身体。”
  赵烺低头叉手,领命而去。
  襄王不敢来出城来见他,在赵王的意料之中。但来的不是世子而是襄王府四郎,赵王有些意外。
  他挑眉:“怎么是你来?”
  赵王实际上只比赵烺长两岁,他比襄王世子都还年轻呢,但他辈分在这里,自然可以这样跟赵烺说话。
  赵烺恭恭敬敬地说:“原该是世子大哥来送王叔的,只我大哥昨夜吃坏了肚子,腹泻了一夜,今天才来不了,由我来了。”
  襄王一行人住在禁中,吃食上都由御厨房打理,怎么就能吃坏肚子了。赵王嘴角微微一扯。
  先前还没和代王打起来的那几天,他也观察了襄王府诸人。他那老哥哥是个老狐狸,爱谋算,胆识上当时尚不知,现在看知道欠缺些。那时襄王世子一直跟随襄王左右,赵王也看了看他,虽比赵王年纪还大,但唯唯诺诺,不像个有自己主意的人,还不如他爹。
  他当时对赵烺也没多在意,因赵烺不过是个庶子,且上面除了世子还有旁的哥哥。又穿戴过于亮丽,奢靡气重,赵王不大看得上他。
  只时隔几个月不见,今日再看,似比当日顺眼些。只还奢靡,脂粉气重,一看就是锦绣堆里食金馔玉地养大的。
  赵王嘴角这一扯,带着了然和一丝鄙夷。
  不知怎地,赵烺就窘迫了起来。脸上莫名发烧,生平第一次,竟替整个襄王府羞臊了起来。
  在赵王的面前,那些盘算、怯懦、狡猾都无所遁形了似的,真亮亮地露在了外面给人看,叫人无地自容。
  赵烺强撑着将饯行该说的话,该有的礼都做到位了。
  待赵王上马,赵烺也上马:“我送王叔。”
  他爹他大哥都不敢出城,他敢,冲这份敢,赵王给这侄子个面子,许了。
  常人相送,要么五里,要么十里,特别诚心的,送个十八里、二十里的也是有的。
  赵烺送出了两里地,赵王便不耐烦了,道:“就到这里吧。”
  赵烺还想再说,赵王老大不客气地说:“你拖慢我速度了。”
  赵烺一噎,只得下马,给赵王行晚辈礼:“王叔务必保重身体。”
  赵王辈分大,也不下马,点点头道:“跟襄王兄说,莫学先帝。”
  这话说得,赵烺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赵王不理他,一拨马头就要走。
  赵烺望着这年轻王叔的背影。他曾在城墙之上遥观他领兵作战,那悍勇让人惊心动魄,心驰神摇。
  他这一去,大概此生不会再见。
  寻常藩王尚不得入京,赵王这样手握重兵的,不管谁做皇帝,大概都不会许他来京城,除非……是削了他的兵权,或者想要他的脑袋。
  这是一生唯一的机会。
  赵烺心中涌动起不一样的情绪,冲动之下,他上前一步,喊了声:“赵王叔!”
  赵王勒马,转头看去。
  赵烺上前一步,仰头:“我听说那日,代王叔问了个问题。他问旁人,赵王叔为什么要回北疆去?”
  代王问的那个蠢问题已经不胫而走,成了个笑话。
  赵烺知道这问题真的很蠢,或许他现在提起来,在周围人的眼里也和代王一般的蠢。但这一生或许就这么一次机会,赵烺想听他的王叔亲口说说。
  他道:“侄儿想问一样的问题,王叔你,为什么回去?”
  问题听起来是一样的,但其实是不一样的。
  代王问赵王为什么回去,答案是,回去守土。
  赵烺知道赵王北归是为国戍守,他问的是,争大位的利益,对赵王个人来讲,难道不比守土更重要吗?便一时失些疆土,赵王若肯多从北疆调兵南下,先夺了大位,将来再谋收复失土,以他和北疆军的悍勇,也不是做不到的。
  赵烺问的是,赵王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抉择?
  赵王凝目,从初见到现在,几个月以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这个侄子一眼。
 
 
第82章 
  赵王翻身下马,站定在他面前的时候,赵烺耳根竟然有些发热。
  因他竟让赵王叔正眼相看了。
  自入京以来,除了代王因宿仇令赵王多看过几眼,其他人……谁让赵王正经看到眼里去过?
  赵王打量了他片刻,问:“你是不是生平第一次离开湖广?”
  赵烺承认:“是。”
  藩王的行动范围是有限制的,无诏不得入京,也不得离开封地。若不是这次景顺帝殡天,宦官乱位,赵烺可能一生都没有机会看一看湖广之外的景色。
  人若是只能在一个地方待着,时间久了便成了井底之蛙。
  赵王道:“我第一次离开京城,便是受封去北疆。”
  “我在路上哭了一路,等到了北疆,我不哭了。我想着,北疆有强兵,我得想法子将这强兵握在手里,将来才有资格接我母妃出来,或者,回京去。”
  大将也下马,站在了赵王身后。赵王讲的“过去”都是他亲身经历的,只现在再听赵王讲,特别津津有味。他咧开嘴直笑。
  “但我在北疆十余年,终于懂了一件事。”赵王说,“北疆军,在极北苦寒之地,冻土之上,防御着比中原人强悍凶残十倍不止的胡虏。因是有北疆军的存在,才有中原的盛世安稳,天下太平。”
  “北疆军,是大周的北疆军,不能是任何人的私兵,谁都不配,包括我。”
  赵王环视了一周身边浩浩荡荡的披甲铁骑,告诉赵烺:“我此次入京,是为了了结一场私怨。”
  “他们都知道,都愿意追随我,为我而战。但,我不能辜负他们。”
  “北疆告急,若因为我的私怨或者贪心,致北疆失守,令北疆军蒙羞……那我,就不配再率领北疆军了。”
  “四郎是吧?”侄子们太多,也不熟悉,赵王有点弄不清赵烺的排行。
  赵烺道:“是。”
  赵王道:“把我这些话转告给王兄。让他知道,北疆军不是我赵钧一个人的,没有边疆将士的流血,谁坐金座都坐不安稳。”
  “江南的粮道,该放开放开,卡北疆军的供给,是在卡他自己的脖子。”
  “至高位者,必须明白这一点。”
  赵烺觉得,像是有一双手,扒住了他的腔骨,生生地把他的胸臆强行打开了。
  他心中生出了从没有过的开阔高远之感。
  “是!侄儿定会转达!”赵烺说完,心中依然如荡层云,激荡之下,脱口而出,“王叔!他日若侄儿能……定不叫王叔受后方钳制!”
  说完,他就窘了。
  他父王还没登大位呢,便是登了他也只是庶出,非嫡非长。现在就说这个话,实在有说大话吹牛皮的嫌疑。
  赵王这般的豪杰,会耻笑吧。
  但赵王并没有耻笑赵烺。
  正相反,他认真地看了看赵烺,忽然说:“手给我。”
  赵烺微懵,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平伸,手心朝上。像递东西,接东西。
  赵王:“……”
  大将嗤地一笑,上前一步,熊掌般的大手握住了赵烺的手腕,直接将他手举起来了。
  赵烺还没反应过来,赵王一掌击在他掌心:“成交。”
  这……
  赵烺心跳都停了!
  赵王道:“记住今日之言。”
  欲走,又停,告诉赵烺:“转告王兄,谢淳、王又章、孙南海、周罗生,都曾轮守戍边,都是善战可用之人。”
  说完,再不啰嗦,和大将翻身上马。呼喝一声,北疆铁骑动起来,掀起人高的烟尘,轰隆隆地去了。
  奔驰中,大将道:“你这侄儿不行,脂粉气太重了,怪娘的。”
  赵王道:“锦绣堆里长大的,都这样。”
  大将道:“是呢,当年你初到,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姑娘,还给你送花呢,白瞎了我一片心。”
  赵王二话不说,脱蹬提腿踹过去。大将早有防备,一扯马缰,马儿灵巧地避开了。
  再扯回来,又道:“又没说瞎话,生啥气。你看你那侄子,身边的人,还他妈涂着口脂呢!我天!大男人!”
  赵王却一抽缰绳,道:“不是男人。”
  大将:“噫?”
  赵王道:“阉人罢了。”
  大将恍然:“怪不得。”又道:“还是你好,不用阉人。我记得你就小时候才用过。”
  “阴气太重。”赵王道,“跟他们待久了,不舒服。”
  他又道:“我小时候,原没觉得。后来去了军营,才觉出来。到底身体残缺了,心性上多少都不太正常。寻常人看不出来,但他们贴身伺候我,我不舒服。”
  赵王小时候带过去的阉人,原没觉得什么。后来他进了军营,日日打交道的都是雄壮阳刚的儿郎,渐渐觉出了不同。
  因阉人看起来再豁达再可亲的,内心里总有阴暗扭曲之处。
  他小小年纪母亲被贬,自己被发到苦寒之地,分外敏感,轻易便能察觉出来。后来他就找借口搬进军营里,不住在王府,不叫那些阉人近身影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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