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陆夫人看了一眼温蕙。
她没说话,温蕙便知其意,笑道:“母亲勿忧,我没关系的。”
因现在已经是八月中旬了,航道、陆路的关卡都还没撤。便是明天就撤了,明天温夫人就出发,也可能赶不及温蕙的及笄礼了。
陆夫人心中微叹,隐隐有些内疚。
他们此时拿到的消息还是六月底的消息,他们都不知道,山东卫军的确在七月里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乡了,只回来得太晚了,邓七的船已经张起帆,满载着掠来的女子、人丁,离了岸。
京畿百姓苦,山东百姓亦苦。
山东布政使和同知都死在这场贼乱里,最后是判官和都指挥使联名给朝廷上奏了此事。一是通知了朝廷海盗劫掠,山东损失严重。一是跟朝廷要钱,要粮,还要女人。
因此次女子损失惨重,许多军户家妻子女儿或死或失踪,大概率是被劫掠了去。军户男人不可以没有妻子。因军户乃是世袭,要为国家不断的生下新的丁口,作为下一代的兵源。
本朝革除了前朝卫所制度对军户家庭嫁娶管制过严的弊端,允许军户女外嫁,自由婚配,以防止军户们被压榨得太狠活不下去逃亡得太多。但本朝跟前朝一样,军户男人娶老婆还是难。时不时地需要朝廷给解决一下。
譬如朝廷手里有犯官家中女眷和罚没的婢女仆妇时,便可以发配去给当兵的做老婆,生娃娃。
这奏表走得军驿快马,七月底便到了五军都督府。五军都督府建国之初时设立,当时是实权衙门,二百年的变革下来,现在名义上是各级都司的直属上级,其实已经是老武将们的养老衙门,基本不干什么实事。接到奏报,直接转给了兵部。因海盗登岸不是小事,兵部立刻便往上呈交到内阁。
只海盗登岸在平时自然是大事,可奏报呈上来的时候,代王和赵王还打得如火如荼,新君还没个影儿。中枢看似有内阁和襄王共同主持大局,其实一直在扯皮。在这个背景下,山东被海盗劫掠的事,竟不是什么大事了。反正现在钱、粮、女人都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山东再哭得响也没有奶喝。
先压着。
山东的事知道的人不多,朝廷相关的官员知道些。但人人都在关心眼前战事,都担忧自身安危,都焦头烂额京城里的流民、难民。山东的事报到京城,竟连个水花都没有。
如赵烺、霍决这样的外来户,就更不知道了。霍决就同温蕙一样,一直以为温家人平安回乡,再不会有什么事。
就在陆正把刚刚得到的两个多月前的消息告诉了家里人的时候,在京城,霍决却受了伤,赵烺正在发脾气。
“说了只是跟着看看,怎么如此拼命!”赵烺十分恼火,“这是闹着玩呢?命没了上哪把你拎回来?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人!我需要你立军功吗?需要吗?你便是立了军功又怎样?你还能跟着王又章去当将军吗?”
赵烺在湖广出生长大,对京城所知十分有限。赵王北归前,给赵烺点了几个人名,都是能战之将。
赵烺原想着回宫就将赵王点的人名都报给襄王的。霍决却在路上便提醒他:“如今府兵由世子和各位公子领着。卫军有常喜,他手下自有将领。各个位子都有人了,我们贸然荐人,不太合适。”
赵烺便留了个心眼,咽下去没跟襄王说。只说:“赵王叔已经将北疆当作了自己的家,他的心就不在大位,此次上京,不过是为着跟代王叔的一段私怨罢了。”
襄王洒泪盛赞:“赵王弟心系国疆,无愧为将星之称啊。父皇泉下有灵,必感欣慰。”
赞完一个识趣自己滚蛋了的弟弟,转头就给另一个不识趣的弟弟下了檄文讨伐。
家里老父亲还十分康健,还用颜料染黑了头发充年轻,赵烺一个庶子,大事上虽然可以参议,但做不了主。只能袖手看着他老爹爹和他代王叔掐架。
他原也和大家一样,以为这事就不该有什么悬念的。湖广卫军人多呢,且山西卫军都叫赵王叔给打成那个狗熊样子了。
以少敌多什么的,赵王叔当然可以,代王叔……嗤!
怎么可能。
结果就是大家都觉得不可能的事就发生了,玄幻!
代王的山西卫军愣是以少抗多,扛住了襄王的湖广军,玄幻!
赵烺也懵了。
可再看霍决,好像并不意外。
他问:“你料到了?”
霍决道:“猜想到一些,只不真的看看,也不知道自己猜想的是不是对的。”
这几个月赵王打代王,但他两家是私仇,并不与别家为敌。山西卫军若进入一箭之地,别家——主要是襄王家的队伍,便弓箭手支楞起来,将其喝退。
只赵王骑兵快如闪电,说来就来了,强要借粮,他们也没脾气。
赵王代王作战的时候,会去观战的也不止霍决一个。各方人都有去看的。
霍决看了几个月,血一直沸腾,只每次小安都会扯他衣袖:“哥,打完了,回去了。”
他的马总是流连地原地转两个圈,才肯走。
“属下是眼看着山西卫军面貌渐渐变得不一样的。”他对赵烺道,“而我们的兵,都歇在军营里,虽也操练,没真下过战场,精气神上便不一样。”
赵烺也不是没去看过,就没太看出来。不由感到,果然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霍决是军伍出身,同样的场面看在眼里,看到的便与他看到的不一样。心中暗省自己,自己不精通的专门的领域,要记得听精通的人的建议。
他与霍决商量:“现在空出几个位子来了,我想将赵王叔荐的人都荐给父王,你觉得可行?”
霍决沉吟,道:“再等等,世子也肯定先要荐人,我们先看看,世子结交了些什么人。若那几人已经投了世子,便不妙了。”
赵烺道:“是呢,我想与他们结交,都不甚回应我。唉,还是吃了出身的亏。”
这实在没办法。前阵子,整个形势都开始倒向襄王,自然有人来与襄王府诸人结交。
襄王府诸人不了解这些人,这些人也不了解他们。彼此看到的,不外乎是身份和官职。世子是正经嫡长,从小就立为世子,身份过硬,那些不能直接结交到襄王本人的,自然首选世子。
也有人听说赵烺受宠,也有来投。但都是些巴结不上世子,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赵烺纵看不上他们,也不能往外推。偏他想结交的人,对他不甚热情。想来,也是因为他这庶子的身份,不想乱站队。
便再看了看,世子果真不负期望的荐了人,却并不是赵王点名的人。赵烺松了一口气。
因人才太难得了,特别是对他而言。能让赵王叔直接点名的人,被世子拢过去一个,他都心疼。好在没有。
只世子荐的人也不是太顶用,又打了几场,胶着着。
前几日又大败了一场,襄王都摔杯子了。
霍决道:“荐王又章给王爷吧。”
因被赵王点名的几人之中,王有章年纪最大,胡子都白了,现在在五军都督府含饴弄孙地养老呢。
赵烺对襄王说:“儿臣很想推荐个老将。只恐人家看不上咱们,恐怕得父王亲自折节去请才行。”
襄王最爱做这种三顾茅庐、礼贤下士、千金买马骨的事了。听赵烺介绍了这眼看着就快致仕的老将的生平,尤其听他曾戍边二十年,一拍大腿:“走,你跟我去!”
王又章老了,原心里其实十分盼着赵王能登大位。只赵王无心,他便缩在五军都督府,等着致仕。因在景顺一朝见了太多不得善终的,老头子只想求个安安稳稳,
只王又章没想到自己躲不开,襄王都亲自出宫拜访他了,他若是再拒绝,虽没站队,也等同于是站队了。
老将军得知是赵烺推荐的自己,看了他一眼。原先没有将一个王府庶子看在眼里的,现在终于也肯将他放在心里估量估量了。
终于还是投了襄王,披甲提抢,拖着一把花白的胡子,又上了战场。
首战告捷。
只霍决得了赵烺的许,带了府兵,跟着去了。
王又章只当他是襄王府派来监视自己的,也许了。原也没指望这伙吃穿都精致的府兵能怎么样,更没指望一个阉人能怎么样。
不想这个年轻阉人,作战一马当先,一身悍勇。
王又章都愣了。
第93章
赵烺听说霍决受伤,也很懵:“不是说只是去见识见识吗?”
反正霍决当初是这么说的。他手里没什么人才,想着让霍决多历练一下不是坏事,才允了。不想霍决竟真上阵了,还受伤了?
下人回禀:“永平十分悍勇,主动请缨,立了战功,还得了王老将军的赞呢。”
这并不能让赵烺高兴,反叫他十分恼火。因他现在,几乎事事都与霍决商量,实没有旁的人能够替代他的位置。这样倚重的人,赵烺是不能忍他这样去冒险的。
他当即便去了军营,骂了霍决一通。
霍决的确立了功,但比起些许战功,赵烺更需要霍决这个人。
霍决赤着上身,缠着绷带,当即便要跪下谢罪。
赵烺没好气地捉住他肩头:“别搞这虚的了。我去跟王将军说,让你回宫里来。”
说完,便走了。
霍决坐在行军床上,许久都不说话。
小安原端了一盆水进来,赶上赵烺在骂霍决,便站在了一边。待赵烺生气走了,他端着水盆过来,投了把手巾,帮霍决擦身上血迹。
“哥哥想什么呢。”他埋怨道,“可知我和公子听到消息,可吓死了。”
霍决没吭声。
小安投了把手巾,盆里水便成了红色。
小安继续劝:“我其实知道,哥哥出身行伍,我也知道哥哥在想什么。”
“可是,哥啊,咱们是什么人?咱们是缺了东西的人啊。公子说得没错,哥哥便是再立了军功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还能掌兵去?大周祖训在那呢,哥哥别想了。”
“哥哥须得明白一件事。”小安觉得对霍决不能留情,必得叫他清醒,悍然道,“哥哥便是杀敌再勇猛,也活不成赵王那样的男人。”
“咱们的目标不是做牛贵吗?咱们呐,也只能做牛贵啊!”
霍决闭上眼睛,握住自己的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一场梦就这样碎了。
因为小安说得对。
披甲执锐,为国开疆这等事,自然有真正的男儿们去做。
他们这些已经不算是男人的人,不配银盔亮甲,只能依附在贵人身后,去做那些见不得光、不能让贵人沾手的事。
他其实早明白的,这一生,他都要活在贵人的影子里,而不是阳光下。
许久,他声音喑哑:“……知道了。”
小安吁了口气。
王又章首战告捷,才送走了襄王世子派来的人,又听禀报说四王子来了。
王又章没脾气了:“又来一个塞人的。”
他才打了一场胜仗,襄王世子就赶着来往他这里塞人,塞的是几个姓江的子弟,世子妃娘家的人,小公子的舅舅们。
才送走了,得,四王子又来了。
谁知道襄王四子赵烺并不是来塞人的,他是来要人的:“麾下永平,原是想叫他长长见识,才让他跟着将军的。早跟他说过,不得给将军添乱。谁知道他年轻,一来血就热了,竟上阵了。还好没丢我的脸,立了些许功劳。只他是个阉人,要这军功也没甚用,将军的人领了便是,不用管他。只我不许他再瞎捣乱,这便领他回宫去,特来与将军说一声的。”
别人都是来塞人分功劳的,独独襄王四子赵烺是要把人领回去。王又章认真地看了看这福窝里养大的贵公子:“我以为永平是王爷派来的人,原来是四公子的人。”
赵烺歉意地道:“给将军添麻烦了。”
王又章道:“麻烦倒没有。只我看他身手不错,阵前也有章法,是什么出身?”
赵烺道:“他临洮的,一个百户之子,行伍出身,卷进了潞王案,净了身配到了我身边。”
王又章恍然大悟:“怪不得,果然是军户子弟,我就看着像。”
“就因他也是行伍出身,我才许他跟着来看看的,说好了只是看看,谁知道还是不听话。唉,其实也可惜,若不是家里坏了事,现在也是铮铮一儿郎。”赵烺惋惜,“只他现在这样了,再多想也没用,我还是领他回去吧。”
王又章也惋惜:“可惜了。”
叹完,王又章又问:“永平领回去,什么人替过来?”
赵烺刚才在外面就看见了江家子弟了,闻言微微一哂:“我没人来。将军打仗何其凶险,又不是儿戏,我不给将军添乱。”
王又章看他的眼神又不一样了,待赵烺告辞,转身要走的时候,王又章忽地叫住了他。
“我听闻,是四公子向王爷力荐了我?”老将军问,“只我与四公子从来不相熟,敢问四公子,因何知我,为何荐我?”
赵烺道:“赵王叔北归时是我去送的,他与我提起了老将军和几位将军。眼下父王正需要得力的名将,老将军最持重,战功赫赫,我便荐了老将军。我与老将军的确不相熟,但我相信赵王叔。”
王又章大为羞惭,道:“赵王北归守土,我等原该送送他的,只……”
赵烺忙道:“形势特殊,老将军不必自责。赵王叔连代王叔都能放过,可见胸襟豁达。决不会将些许小事记挂胸怀的。
赵王最开始曾参与三王夺嫡,他虽然后来退出了,但他是个手中握兵的藩王,将来新帝会不会忌惮他、疑心他,都未可知。众将唯恐被未来的皇帝记恨,都不敢去送他。当时城外送行的,除了阁老们,便只有赵烺。
王又章知道襄王也惧怕赵王,派了个儿子去,现在知道,原来去送的便是这个四王子,竟不是世子。
老将军只羞得摆摆手,平了平情绪,对赵烺拱拱手:“四公子请放心,老臣既然是四公子荐的,必不敢丢四公子的脸。军家事,不敢说必胜,只鞠躬尽瘁四个字,还是能做到的。”
赵烺只是个宗室,他甚至连王世子都不是。王又章的身份,自称一声“末将”、“卑职”都可以。他偏自称了“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