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心头朱砂痣——袖侧
时间:2021-05-06 09:28:10

  连乔妈妈都紧张了:“可有撞到你。”又看向丫鬟们。
  丫鬟们额上冒汗:“事出突然,谁都没想到。好在少夫人会功夫,一伸手,姨娘就拐了个弯,才没冲撞到。”
  这一下,所有人都庆幸温蕙会功夫这件事了。
  温蕙定下神来:“我没事的,就是她们吓到了而已。”
  她到榻上去坐,如今她和陆夫人的位置固定了,有特别多大引枕的那一侧是她的位置。
  看丫鬟们退下去,温蕙欲言又止。
  陆夫人哪能看不出来:“想说什么?”
  公公房中人的事,按理儿媳问都不该问。要想知道,私下里悄悄打听还差不多。也就是因为婆婆是陆夫人,温蕙才嗫嚅地问:“怎么就,姨娘,怎么就送人了?”
  陆夫人波澜不惊:“你公公一个同僚抱怨家里的妾欠文采,看不懂他作的诗,好大没趣。张姨娘素有诗才,你公公喝了酒,一高兴,便把张姨娘赠给他了。”
  温蕙张了张嘴。
  陆夫人淡淡道:“互赠侍妾,伎子,素来是文人间的雅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看看这个局,可看得明白?”
  陆夫人正在打棋谱,说着,落下一子。
  温蕙只得闭上嘴,低头看去。
  只看了片刻,平时一看就能吸引住她的棋局,此时看着让人无端胸闷气短,难受。
  她抬头欲张嘴。
  “别问。”陆夫人翻着棋谱,“公公的事,岂是你儿媳能问的。”
  温蕙脖梗子都红了。
  但不叫她问,有些感觉梗在心里,真是难受死了。
  且这个感觉……
  这个感觉曾经有过的。
  曾经。
  温蕙盯着棋盘凝目许久。
  陆夫人白皙的手又落下一子。
  温蕙抬头:“那,有关夫君的一个事,我可以问问母亲吗?”
  陆夫人抬起眼来。
  温蕙却没有说话。
  乔妈妈会意,朝听唤的丫头支支下巴,丫头过来,乔妈妈扶着丫头站起来,两个人都出去了。
  还给婆媳俩关上了槅扇的门,次间里便只剩下陆夫人和温蕙两个人。
  十分安静。
  “母亲。”温蕙道,“有个事,在我心里很久了,我一直……就是想不明白,也找不到人问。今天赶上了,很想问问母亲。母亲是我认识的女子中,懂得最多的啦,或许能解答我的困惑。”
  “成亲时,夫君身边有一个通房,名叫玉姿。我还没见到她,夫君就把她打发了。”
  “当时,我身边的人,银线也好,刘妈妈也好,都特别的高兴。”
  “我其实,并没有特别高兴。说出来您别笑我,因我那时候,虽然知道通房是伺候夫君的,睡一个床,可能还会给夫君生小娃娃。可我其实不是特别明白的。”
  “所以打发了,就打发了。我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但是,国丧之后,亲戚们回余杭的时候,我在码头上,我站在夫君身旁,忽然看见了玉姿。”
  “我没见过她的,但是她回头望过来,我看她一眼,忽然便知道了她是玉姿。说来也是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因为……她好漂亮?”
  “母亲,我与您说这些,并不是妒了。”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玉姿在看谁,是看我,还是看夫君。我便转过头去看夫君。”
  “夫君……夫君只是望着许多人,但并没有特别地望着谁……并没有特别地去看玉姿。玉姿那么漂亮呢,玉姿曾经和他同床共枕,曾经那么亲密过,嗯,我后来圆房了,才真正明白是有多亲密,愈发地不懂了。”
  “曾经同床共枕、那么亲密过的人,夫君也曾将她拥在怀里,也曾和她……,可那个时候,夫君看着她,仿佛看着空气。”
  “为什么?”
  “夫君不喜欢她吗?那为什么要和她如此亲密?夫君喜欢她吗?那么为什么视若空气?”
  “母亲,我那个时候,心里生出了一种好难受好难受的感觉……”
  “不是妒,不是妒的。真的不是妒。”
  “就是好难受,我不知道为什么难受……”
  “刚刚,大家告诉我,张姨娘被父亲送给了别人,我……我好像,又难受起来了……是一样的难受……”
  “母亲……”温蕙按住心口,抬起头,想问温夫人,这种难受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男人,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却见陆夫人凝视着她,眸光复杂晦涩,似有无限感慨,又有万千无奈。
 
 
第109章 
  “因为……”
  陆夫人的声音响起,因为太温柔,不像她平时那样有威仪,便让人觉得缥缈,不真。
  她温柔地告诉温蕙:“因为妾通买卖,算不得是人。妾室、通房、婢子都是。伎子,更是下贱。”
  “别说男人们,我们做正室的,都不必在乎她们。夫君们喜欢,便纳了,不喜欢,便打发了。像这个引枕,先前那个颜色,你不喜欢,咱们不就换了这个颜色吗?你可曾为那个引枕难过过?没有的,男人们也不会为妾室婢子难过。会叫人笑话的。”
  “叫她们伺候主人,便如这引枕让你靠着,便如这攒盒装着你喜欢的点心,都是应该的。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做正妻的,需有心胸,不值当为这些人多花心思。”
  “不值当的。”
  她的声音实在温柔,像在哄孩子。
  温蕙的困惑并没有解除,她虽然习惯性地想去相信陆夫人,可内心里总觉得哪里是不对的。
  “不值当”这一句,好像听过。
  陆嘉言也曾经说过。他说,不值当为这些人不开心。
  他说的“这些人”就是陆夫人说的不必看作人的人。
  “可是……”温蕙喃喃。
  “没什么可是。”陆夫人温柔又强势地打断她,“你把她们跟你当作一样的人了。可我们跟她们是不一样的。我们做正妻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用八抬大轿从中门抬进来的。怎么能一样呢。”
  “他日若嘉言要置通房,纳妾室,也不必难过。给他找好拿捏的人便是。”
  “用得好了,便是你的帮手。用得不好,便打发了。”
  “生死由你,性命由你。”
  “实在不值当,为这些人花心思,动情绪。”
  “男人们……都是这样的。只有我们,才会多思多虑。”
  她说:“便,不把她们当作人来看,便不会有这种难受了。”
  最好,也不要把男人当作人。
  只当他是,给你挣诰命的工具,给你家用的钱袋子,给你安稳生活的长工。
  如此,就最好了,蕙娘。
  只后面这些,只能压在舌根下,不能说出来,不能告诉她。
  但陆夫人相信,迟早有一天,温蕙会自己明白。
  因在这件事上,纵陆夫人是陆睿的母亲,也没法帮她。
  因这是,世道赋予男人的权利。几没有男人会傻到放弃自己的这种权利。偶有,便是能写进诗词话本里,千百年后,还叫女子读了流泪的。
  凤毛麟角。
  陆夫人是温蕙非常尊敬、非常信服的长辈。
  她威严又宽容,睿智又灵秀。她有满腹的学问,温蕙一直觉得,她或许也可以去考考功名——如果她能生为男儿的话。
  她今天为温蕙解答疑惑的时候,格外地温柔。让温蕙甚至生出一种自己在被哄着吃糖的感觉。
  且她说的,没有一条是可以反驳的,其实都是温蕙也知道的正理。
  只平时,大家谁也不是靠着道理活着,都是靠着烟火活着。温家小门小户,就那么些下人。温夫人和黄妈妈,温蕙和金针银线,杨氏和自己的奶娘及贴身大丫头……没有那么严格的身份之分,甚至接近家人。
  于是这些正确无比的道理,便在烟火气中模糊了界限。
  但到了陆家,烟火气少了许多,书卷气浓浓。
  那些道理便成了规矩,成了准绳,成了肉眼都能看见的横在你面前的墨线,你要小心翼翼,不能踩它。
  你走得难受,却不能说它不对。
  就像现在,温蕙就没法说陆夫人说的不对,纵然她的困惑依然存在于心底,却也只能低头受教。
  就这样被哄着,懵懵懂懂地离开了上房。
  乔妈妈进来,抬眼。
  陆夫人独自坐在榻上。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投进来,斜斜一束。陆夫人只望着那光束中的尘埃。
  乔妈妈打趣陆夫人:“说什么私房话了?”
  陆夫人没有回答乔妈妈,许久,才发生长长的,充满了怅然的叹息。
  “你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兰质蕙心的孩子。”她失落地说,“若是我生出来的,我亲自养在身边,到这个时候,定叫她……名满余杭,百家争求。”
  “现在不是更好嘛。”乔妈妈掩口笑,“落在你的手心里了。”
  “是呢。”陆夫人嘴角扯扯,“我没生出女儿来,却有了女儿似的。”
  她停了一会儿,告诉了乔妈妈:“她看到嘉言打发玉姿,看到陆中明把张氏赠人,会感到难受。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难受。”
  乔妈妈的笑容淡去,轻轻地叹了口气:“少夫人读的书虽不多,却实在是个灵秀的孩子。”
  “比我聪明得多了。”陆夫人自嘲,“当年我还没过门,陆中明就打发了曳枝和暖玉,我是什么感觉呢?我沾沾自喜啊。觉得自己果真是不一样的。娘叫我带芙蓉、莲蕊过门,我还不肯。我犟着说,陆中明连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丫头都为我打发了,我为什么还要带人去给他。我又不是傻。”
  乔妈妈恍然:“那两个是叫曳枝、暖玉吗?年纪大了,记不太清了。芙蓉和莲蕊我倒还记得。我亲自挑出来的,家生子,爹娘兄弟都捏在夫人的手里,安全得很。就你倔,非不要。”
  陆夫人自嘲笑笑:“傻呗。”
  乔妈妈问:“那你怎么跟她说的?”
  陆夫人长长叹一口气:“还能怎么说呢?自然是当年长辈们哄我们的那一套。真是想不到,到了这个年纪,我竟然拿这一套哄别人了。”
  乔妈妈道:“你终究只是婆婆。”
  陆夫人也遗憾:“若是亲娘就好了,就告诉她,你觉出来的是对的。是的,男人就是这么凉薄的。也别以为你是正妻,就是什么特别的人物了,男人随意地打发了自小一起贴身长大的丫头,就沾沾自喜。他对旁的女人凉薄,不因那女人是丫鬟还是正妻,而是因他本就凉薄。”
  “可我终究不能这么告诉她呀。”她说,“她和嘉言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快乐就这么两年。她这么聪慧的孩子,迟早会明白的,且快乐两年吧。”
  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有这样的父亲,陆夫人就没期待过自己的儿子能有多么地与众不同,出淤泥而成一朵绝世不染的白莲。
  因他天生,就是男子。
  纵是在家里压着他不纳妾,又能怎样?
  还能管得住他秦楼楚馆?文人雅集?
  能管得住他朋友宴席,拿伎子出来招待?
  这些事对男人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了,女人竟敢置喙?那实在是叫人惊诧莫名了。
  陆夫人叹道:“真是世道好轮回。”
  乔妈妈笑道:“当年关你一年,还是时间短了。”
  陆夫人险些炸毛:“别提了!今年过年我回去虞家,都还不愿意往后山去!那院子,听说三弟家的鸾鸾去年叫关进去了。”
  乔妈妈道:“每隔些年,总会有人被关进去。”
  因为每隔一些年,总会出现一个甚至几个特别聪明,以至于想法与众不同的女孩子。
  她会想得太多,成为别人眼中的“怪人”。
  陆夫人当年便是姐妹中的那个怪人。她总是质疑,质疑许多事情。
  为何她们出门要戴帷帽甚至立步幛,不能让外男多看一眼,也不能多看外男一眼。男子们却可以随意,堂兄们一掷千金,买个伎子回家赏玩?
  为何她们读书只能修心养性,却不能参加科举,考取功名,出外做官?明明,她读书远强于堂弟。
  有太多让少女时代的陆夫人感到不忿、必须质疑的事了。
  母亲只叫她闭嘴。她不肯,既有困惑,为何不能发问?
  母亲道,我便叫你明白为什么不能问。
  她被关进了虞家后山那个传说中闹鬼的院子。
  院子当然没鬼,还收拾得很干净很舒适很精致,只是出不去。小小的四方院子,一把大铁锁,锁了她整整一年。可以读书刺绣下棋,就是出不去。
  那个院子,是专门给虞家一些性子跳脱的姑娘,磨性子的。
  多皮的姑娘,在里面锁个半年一年,放出来的时候,都又沉稳,又宁静,标准的大家闺秀。
  陆夫人刚进去的时候愤怒过,摔打过,崩溃过,后来,终于也像姑姑、姑奶奶们那样宁静下来了。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不可问。
  因为她连打破一把铁锁、四堵方墙的能力都没有。
  而她质疑的,是世上的常识,是男人的权利。若发声,则等待她的,可能不止一把铁锁,四面高墙。
  【你以为世上就你一个最聪明?】母亲嘲笑她,【真真井底之蛙。】
  【这世上,聪明灵秀、才华横溢的女子多了去了。你想到的,旁人都想到过,你没想到的,旁人也早想到过。你也不过是自以为聪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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