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堡里还不怎么能见到女人。怕她们逃,女人基本都被关着,只有一些表现得特别认命、特别乖顺的,才能有自由。
有些房子里能听到打骂的声音和女人的哭声。
但还是有逃的。
温柏带着人将逃的追回来了。
男人上去就打。温柏一脚将男人踹翻:“打打打!就知道打!少打点她也不会跑了!好好过日子会不会!成天就知道打女人,怂货!”
他抽了男人两鞭子,狠道:“有本事你打死她!反正再没有女人分给你!下次再有了女人,你也别想!”
他鞭子指一圈,发狠道:“都他妈给老子听着,女人来得不容易。她们以前都是过过好日子的,突然跟着你们过苦日子,一时习惯不了,都体谅点!谁他奶奶地再让老子听见有打老婆的!鞭子伺候!”
“怎么着!俺娘不在了,你们当温家堡‘不许打老婆’的规矩就废了是不是!”
温柏从前在堡里就是温纬的得力臂膀,如今他袭了百户之位,便是新的温百户。
年轻的百户这次处理女人分配的事,办得十分漂亮,已经在堡里建立起了自己的威信。
他一发狠,众人都怂了。
有人嗫嚅道:“她们想跑,我们才打的。”
“放你娘的屁!”温柏怒骂,“她们跑出去,没户籍没路引,能往哪跑?孤身女子跑出去怎么活!还不是让你打得受不了,才跑!”
就没人再敢说话了。
自此,女子的哭声少了许多。偷偷哭肯定有,但被打得惨嚎着大哭的听不见了。
其实“质量”更好的闺秀或者年轻漂亮的丫鬟,早一层层地被上面的人截留了。分到基层军堡的,大多是既无姿色也没有身份的奴婢仆妇。大多数人哭了几日,被男人硬睡了,也就认命了。
只有一个投井的,一个上吊的。
五月里,温蕙的胎稳了,一行人动身返回江州。
车队从温家出发,路上如今多了许多女子,挎着篮子,抱着木盆,拎着水桶。
陆睿一身玉色衫子,丰神俊朗,恍若神仙。与这军堡里的男人,云泥之别。便是年轻英俊的百户兄弟,都没法跟他比。
他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女人们都仰着头望着那马上风流倜傥的贵公子,痴痴地。泥泞里的日子太苦,见着点美好的东西,不舍得移开眼睛。
陆睿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扫过,在看到一个妇人的时候停留了一下。
那妇人穿着粗布衣裳,提着半桶水,很吃力,显然比起旁的人,更不适应这种粗活重活。
她也抬眸看了一眼陆睿,只看了一眼便过去。踩着牛粪马粪和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提着半桶水,向某个破旧低矮的房子走去。
额头有疤,神情麻木,但已经没了死志。
陆睿的目光划过她,向前方投去。
一南一北,背向而去。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活法。
温柏留了温松照看军堡,自己亲自送温蕙夫妻俩到济南府登船。
“你过得好,我们也就放心了。以后多听嘉言的话。”温柏念叨,“娘临去前都还惦记你,一定是怕你不晓得听话。你要好好听婆婆的话,听夫君的话,知不知道?”
温蕙平静点头:“我知道。我会孝顺公婆,尊敬夫君,你不要担心,我不会给娘丢脸的。”
温柏感叹:“确实长大了。”
从前给妹妹送亲,分别时还鼻子发酸,到这时分别,兄妹俩都很平静。
从此没了爹娘的,也不是只有温蕙一个人。
都得长大,都得自己立起来。
温柏道:“记得写信,走官驿。”
温蕙道:“好。”
自此别过,归家去。
世人都道,夫家才是一个女子的家。女子出嫁,谓之“归”。
嫁妆的事,温蕙这些日子问过一嘴。她来的时候匆忙,知道娘家给自己补了嫁妆,却不知道多少。
这种事,自然得去问哥哥,不能问嫂子。温柏只道:“我们大老远跑了趟京城呢,都指挥使大人天天蹲在兵部,给要出来不少钱粮,大家分了。”
其实分到手,一层层盘剥,落到每个百户手里的,也就是四十两银子而已。温柏只是糊弄温蕙。
恰温蕙根本没去看自己那份添妆,也就被糊弄过去了。
温柏也算松了口气。
反正四郎给她办嫁妆这个事,决不叫她知道。
杨氏给温蕙准备了许多酸果子酸豆角给她路上吃。
温蕙上了船吃了几日,忽然才反应过来:“我没晕船?”
她本就没什么孕吐,哪知道坐了船,一路竟真的也不晕不吐了。
陆睿道:“妇道人家有过身子之后,体质改变,也是有的。”
温蕙道:“这个变得好。”
到江州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中,温蕙下船时,已经小腹微凸。
陆睿还要扶她,她已经自己矫健地走下去了,陆睿无奈。
当初报信的时候已经定了出发的日子,陆家的下人提前好些天已经在码头候着了。这一天一接到,立刻便有人先回府报信了。
回到府里,陆正去了府衙坐班,陆夫人竟迎到了正院里。
温蕙吓了一跳,正想行礼,陆夫人已经扶住了她:“身子可还好?”
温蕙道:“我一点事都没有。母亲放心吧。”
陆夫人涩然问:“家里可还好?”
温蕙黯然,平静道:“都还好,大哥哥已经接了我爹的班,成了百户,我侄子如今,都挂着小旗的衔了。”
军户世袭,温纬死了温柏袭了百户。原先温纬在时,温柏和温松各占了一个总旗的位子,温杉占了个小旗的位子。至于当年温纬刚当上百户的时候,原来的总旗、小旗都哪去了,不必问了。都是世事常情。
如今温柏袭了百户,温松还是总旗,另一个总旗的位子原该留着给虎哥。但温柏坚持留给了温杉。
“万一有一天能回来呢。”温柏说,“得给他留个位子,留一份饷银给他攒着,万一真回来了,也有娶媳妇的本钱。”
故而只给虎哥吃一个小旗的空饷。
陆家前后三拨人去了江州。
南北关卡一放开便派了人去,这一拨和温松走了个逆向。等第二拨温蕙他们到山东的时候,第一拨人也已经回转了,将山东的大致情形带了回来。
温蕙有了身子,在山东预计待到满三个月再走,便先谴了人回江州报信。报信的人将温纬的讣闻带了回来。
第三拨是给温家送端午的节礼的,和温蕙陆睿一起折回来。
故陆夫人在家,已经知晓了山东大致情形。真真是惨烈,这可真是……流年不利。
陆正甚至有点神叨,念叨着:“是不是媳妇的八字不太好,母亲说过她在江州的时候找人算过,说媳妇福薄……”
这个事,还是陆夫人种下的因,不想竟要在陆正这里结果的样子,陆夫人暗暗心惊,细思对策,有了办法。
没几日,陆正下了值回到家中,却见上房里跪着个尼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认错。
陆正惊诧。
陆夫人怒道:“老爷知道这人是谁,是白月庵的慧明。”
“我听老爷说母亲在江州的时候找人算过媳妇的福分,有些心慌,也想算算,不想一打听,打听到帮母亲卜算的竟是这姑子。”
陆夫人道:“老爷不知道,这姑子镇日里胡说八道的,我一个疏忽,让她混到母亲跟前胡说八道去了。”
她叱道:“你快跟我家老爷招来,是怎么骗人的!”
慧明慌张磕头,道:“老太太找我卜算,这样的老人家,其实就是想找个所谓祸源,解决了就痛快了。我稍问问情形,便说新少夫人福薄,果然趁了老太太的心,得了许多赏。大人恕罪,这原就是行规,也不是我一个人这么干……”
陆正一听,气得骂道:“混账!”
慧明又解释:“我也没敢把话说重,贫尼有良心的,只说少夫人福薄,妨老人家,只要别在一处就无事。重话害人,贫尼是万万不敢说的。只不过多卖了老太太几本经文罢了,贫尼真没胆子害人。”
陆正还要再骂,陆夫人插嘴道:“那我问你,我这媳妇可当真是福薄吗?”
慧明忙道:“哪能呢!少夫人天庭饱满,眉清气正,是旺夫旺家之相。绝不是福薄之人。”
陆正明白自己竟如无知老妪一样被这姑子的瞎话耍了,十分恼怒,叫人将慧明叉了出去。又训斥陆夫人:“以后这等专打诳语骗人财货的腌臜泼才,不许再放入我们家的大门。”
陆夫人低头:“妾身之错,以后再不会了。”
慧明被叉出了陆府,十分地丢脸面。她拉拉僧袍,有些狼狈地离开。走到陆府和邻家中间的夹巷处,左右看看无人,便走了进去。
杨妈妈在那里等她,给了她一个锦囊:“拿去,讲好的。以后不要再来了,香油钱会按日子送过去。”
慧明收钱办事,决无二话,接过来掂了掂,眉开眼笑:“再有这种事,尽管找我!”
杨妈妈啐道:“别胡说。”
慧明心道,这家子也怪。当婆婆的先使人给钱让她说儿媳坏话,现在竟又给钱使她说儿媳好话。她为内宅妇人颇办过一些阴私之事,头一回遇到这样反复无常的。怪哉。
陆夫人则跟乔妈妈感叹:“便只用了这么一回阴私手段,便险些结出恶果。可知人行事,还是得大道直行。”
乔妈妈也后怕。
因当时她们行事时,与温蕙尚无什么感情,其实就是陌生人,且自认给温蕙留了生路的。现在想起来,只后悔,幸好找补回来了。
过了些日子,五月的时候,陆睿和温蕙派回来报信的人到了,带回了青州温家最新的消息。
温百户去世了,少夫人有喜了。
陆夫人对陆正说:“可惜了,蕙娘的福气是旺夫旺家,只旺夫家,要是能分一些给娘家就好了。”
陆正才不同意什么“分一些给娘家”之类的鬼话,人的福气怎么能分呢。但对温蕙福薄的印象,终于是彻底让陆夫人给翻过来了。又想到自己即将升级做祖父,十分地开心,漏嘴道:“我就瞧着她该是好生养,果然。想当……咳咳,总之,好事好事。”
陆夫人嘴角抽抽。
她知道陆正刚才差点说的是什么,不就是想当年,她两年无孕嘛。
在当时,这事几乎也是要压垮了还年轻的陆夫人。
但现在再去回想,陆夫人只嘴角一丝淡淡冷笑。那些难过委屈,深夜流下的泪水,早已经像流云散去。
看透了一个男人,看透了一个家庭,不再为这些人动情绪,一个女人只要能守住自己的内心,便没有再那么容易被伤害了。
只希望这个道理,蕙娘也能懂。
第107章
到了陆夫人的上房,三个人细说青州的事。
“人是这样的,若失了支撑,便熬不住了。”陆夫人点头道,“我听了亲家过身的消息,便大致猜到了。”
温纬半身瘫痪,活得艰难,又见儿女们各自的生活都已经稳定,温家也香火有继,自然而然地便泄了一口气,撑不住了。
温蕙眼眶微湿。但总体来说,她已经平静了。
小时候根本无法想象有一天父母会不在,但长到一定年纪,就可以坦然面对长辈的逝去了。
对女子来说,出嫁亦是能面对的支撑之一,因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
但陆夫人依然愧疚,掩面:“我一直后悔,若不是着急将你抬过门,或许你们母女、父女,便不至天人永隔。”
温蕙惊讶,道:“母亲何来此言!我哥哥们一直在庆幸,说幸好我嫁得早。我若没早早到江州来,海盗来时,可能早跟母亲一起去了,或者像别人那样被掳走……”
“别说了。”陆夫人落泪,“傻孩子,怎地还能让你来安慰我。”
一时都拭泪。
陆夫人又恐温蕙动情绪,虽看她模样康健如旧,还是让她赶紧回自己房中去休息:“已经去请大夫了,来给你问问脉。”
温蕙便回去了,留下陆睿在上房说话。
陆夫人问陆睿:“守孝的事怎么说?”因守孝之事,虽有礼法,但各地又有各地的风俗。
陆睿道:“问过了,他们那里出嫁女守百日。”
陆夫人惊讶:“这么短吗?”
陆睿道:“仓廪实才知礼节。”
陆夫人便默然。
按礼法,出嫁女不二斩,父母丧应服齐衰不杖。礼法上来说该服一年。
但所谓礼法,知礼守礼的人家才会真的照着做。
青州乡下地方务实。娶媳妇本就是为了生儿育女,延续香火。要是爹死一年,娘死一年,守着孝不能生孩子,这媳妇就白娶了两年。婆家自然是不肯的。孝期便缩短至百日。相当于服的是齐衰三月期。
陆睿道:“只咱们不能这样,还是要守满一年的,我跟她说过了。”
“是这个道理。”陆夫人点头,又问,“要分房吗?”
“倒不用。”陆睿道,“蕙娘怀着身子呢,又守孝,我想陪着她。”
陆夫人还记得当年,自己千辛万苦终于怀上了陆睿,却还要一边应付陆老夫人,一边看着陆正跟她分房,睡在书房里由丫头们红袖添香。
曾经让她骄傲过的未婚夫成亲前就打发了通房这件事,到了这个时候就成了一个笑话。
那种滋味真是别提了。
多柔软的心都在那个时候硬了下来。
“好,那你照顾好她。”她颔首。
没有再多说。
陆睿都是成了亲的人了,他当初打发玉姿,并没有任何人要求他这么做,他也不必屈于妻子娘家的压力这么做,他完全是自发自愿地打发了通房,跟陆正当年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