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心头朱砂痣——袖侧
时间:2021-05-06 09:28:10

  黄妈妈劝她:“生闺女好,咱家的闺女,都受疼。你看她姑姑,爹爹哥哥哪个不疼的。”
  如今家里人手非常不足,主要是没女人,而且想雇、想买,都雇不到买不到。
  黄妈妈挑起大梁,半年时间,人老了许多。
  汪氏产女的消息也送到温百户房中。
  温百户直道:“闺女好啊!”
  “去,跟黄妈妈说,让黄妈妈告诉二奶奶:生闺女好!她娘一直盼着家里再有女孩呢!叫二奶奶别担心,咱们全家疼这小闺女!”
  男仆去传话了。如今家里就这几个人,都不够用,两个女主人都是大肚子产妇,也不讲究什么内院外院了。
  也不是只有温家这样,旁的家,都这样。
  温百户躺在房里,心想,好险,二媳妇疼一夜,好歹也挺过来了。
  你护住的两个儿媳,都挺过来了啊。
  温百户又闻到了臭气。
  他闭上眼。
  月牙儿有嫁妆了。
  小儿子虽不见了,但家里添了丁进口,以后还会更多地开枝散叶。
  长子管着军堡,长媳持家,早历练出来了,都挺好。
  没什么牵挂了……
  没牵挂了……
  陆睿带温蕙上了船,才知道温蕙原来晕船。
  陆睿无奈道:“怎不早说,早知道,走陆路好了。”
  温蕙摆手:“一样的,我还晕马车。除非你让我骑马。”
  但这次比之前出阁的时候强不少,船还没到济南府的时候,温蕙已经不晕不吐了。之前出阁的时候,可是从济南府一路吐到了江州。
  他们二月底上路,用的是轻便快船,这季节也顺风,不到三月底的时候便到了济南府,在那里下了船。
  温蕙道:“这边骑马没人说的,我们骑马快些。”
  情况特殊,能体谅她急迫的心情,陆睿妥协了,许她骑马。
  温蕙犹豫了一下,道:“要不然你和行礼一起在后面跟着?我们骑快马的,我怕你受不了。”
  陆睿横了她一眼,对随从们说:“你们押车跟上,不用着急。”
  自己翻身上了马,看温蕙还犹豫,无奈道:“我在书院里,御科也是甲上。”
  温松也道:“妹夫没事的,能跟上。”他们以前一起打过猎,反而知道陆睿的骑术。
  温蕙放心,也翻身上马。
  快马急行的话,便可以不过夜,一日赶回了家。
  只谁都没想到,家里又一片素缟。
  温松、温蕙都惊呆了。陆睿亦是吃惊。
  温松跳下马就往里冲:“谁?谁出事了?桂娘?桂娘还好吗?桂娘!桂娘!桂娘——”
  桂娘便是他妻子汪氏,他出发往江州去的时候,汪氏已经快要临盆了。他一直都提着心呢。
  大嫂子杨氏都生过虎哥了,二胎便没有那么难。汪氏是头胎,头胎都难。
  女人是这样脆弱,常常是挺不过一个冬天,或者一次生产。
  甚至很多,挺不过错误的投胎。
  汪氏听到温松叫喊,一身孝服从里面急匆匆出来:“在呢!我在呢!”
  温松冲过去抱住她,吓得人都虚脱了。幸好她无事!
  然后才反应过来:“那是谁过身了?”
  他脸色一白:“大嫂子?大嫂子她?”
  却听杨氏道:“在这呢。”
  一转头,温柏和杨氏都出来了,都穿着孝。
  她们都没事呢,肚子平平,该是都生完了。那,是谁没了?
  温松呆住,不敢问。
  温柏看了看弟弟,又看了看一样不敢开口问的妹妹和妹夫,抹了把眼睛,说:“爹过身了。”
  温松惊呆了:“怎么会,我走的时候,爹还……”
  想说温纬还“好好的”,却卡住。因为温纬从瘫了,便没有真的“好”过。他是一天天从一个壮汉瘦到了一把骨头,眼看着衰弱下去了。
  他的过身,其实实也算不上突然,都有预兆的。
  只是当儿子的不愿意去想而已。
  陆睿突然喊了声:“蕙娘!”
  他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妻子。
  温蕙,昏了过去。
 
 
第104章 
  温蕙好像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还是小姑娘,在家里快快活活的,没有出嫁。
  没有出嫁,便没有和母亲分离,海盗来时,她也有一杆红缨枪,并肩作战。
  只一切都是幻影,忽地便醒了。
  房子是自己出嫁前的闺房,次间里隐隐有人声。
  陆睿在说什么呢?
  “宦官擅权已久了,京军三营五军都督府无力节制,都在牛贵手里。”
  “张忠也调不动,故调了地方卫军。”
  “山东空虚,邓七得了消息。”
  ……
  如今南北通了,被阻断的信息飞快地传播。对于京城这一场夺嫡,大部分的信息陆睿都已经掌握了。再结合来山东这一路上断断续续听到的许多消息,基本能把全局推明白了。
  温柏温松其实才是事件的当事人,反而不如陆睿能知其全貌。听他慢慢讲,才有许多恍然大悟和原来如此。
  温蕙躺在里间,也听着,也是,原来如此。
  在江州的时候,明明知道北方在打仗,皇子们在抢着当皇帝,明明知道江南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百姓也有卖地、卖儿女、卖妻子甚至自身的。
  只她在陆府岁月静好,就一直觉得那些事离她那么遥远。
  此时躺在从前的炕上,才知道,那些的遥远的事一直都裹挟着她。从她新婚的那个晚上,从国丧传来的时候就开始了。
  原来没人能逃得了。
  就是得刀割在自己的身上而不是别人的身上时,才知道疼。
  杨氏进来看她,发现她醒了,欢喜地招呼了一声,次间的人呼啦啦都进来了。
  除了小孩子,进来的可以说是“全家人”了,因为全家就剩下这么几个人了。
  温蕙眼睛湿了,想坐起来。
  大家却紧张起来。
  “别动别动。”
  “我来扶。”
  “你小心。”
  “还是躺着吧。”
  温蕙还是坐起来,道:“我没事。”她只是一路快马赶着过于劳累,又一时情绪激动。
  大家的神色却悲喜交加,让她莫名。
  陆睿坐到榻边,握住了她的手。
  “蕙娘。”他难掩欢喜,告诉她,“你有身子了。”
  温蕙怔住。
  从及笄算起,到离开江州前,圆房也有正好半年了。期间请过几次平安脉,大夫都说“康健”。
  温蕙也不傻,其实猜到了就是看她是否有孕。
  但陆夫人从未催过她,陆睿也从未催过。乔妈妈更是笑眯眯,只指点她的丫头给她弄那些养人的汤汤水水。
  至于公公陆正有没有着急,温蕙不知道。反正一个当公公的,也不可能问到儿媳妇跟前来。
  身边的人都很平和淡定,温蕙虽半年无孕,也从来没有着急过。
  她才十五,就没觉得自己该为生孩子着急。
  果然不急不躁,该来的就来了。
  郎中给把了脉,算算日子,该就是二月里得的。
  杨氏、汪氏都掉泪了:“得去给娘说一声。”
  因家里缺人手,每个人都忙起来。好在杨氏汪氏都出了月子,黄妈妈给她们带孩子,她们两个便能操持起来。
  一家子都对陆睿这个姑爷感到抱歉:“简慢了。”
  陆睿道:“什么时候了,舅兄何必说这个。”也不挑。
  看着是个十分高高在云端的贵公子,可其实挺接地气,会体恤人。
  待终于都用过了饭,温蕙还用了些汤汤水水,一家人又坐下说话。
  杨氏这才将发生的事都慢慢道来。
  陆睿心中惊佩温夫人勇武,怜悯百姓痛苦,也心惊卫军败坏。温蕙只听得流泪。
  ——只留了五个人,大队人马开拔去了根本没仗可打的京城,家里却海防空虚,又徐家借人,理论上该有的防卫都没有了。
  这是天要人死。
  “所以三哥就再也找不到了吗?”她含泪问。
  大家都难过。可的确找不到了。
  “英娘也找不到了?”温蕙喃喃。
  汪氏哭了:“还有贺家的莞莞,马家的嫂子们和芸娘,孙家的丫丫和朵朵……”
  许多人家也有地窖之类的,但许多都运气不好被找出来了。如今认识的人家还有姑娘保住的,都是如杨氏汪氏这般幸运,没被找出来的。
  汪氏又陆续说了几个闺阁名字,都是温蕙昔日玩伴。有些十分要好,有些有过口角。现在,人都没了。
  若是死了,还简单。若是……
  大家都不愿意去想。
  又说起了温纬。
  原来自温松走后,杨氏汪氏都平安生产了之后,温纬的情况便剧烈地恶化了起来。
  “就眼睁睁看着,特别快。”温柏说,“最后那两天,我和你两个嫂子寸步不离地守着。爹已经粒米不进了,忽然又清醒了。”
  “他说,去,把我那件小袄给我套里面。”
  温蕙的眼泪唰一下就流下来了。
  陆睿知道这话里必有典故,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他却不知道,温纬常挨揍,有一件偷偷做的小袄,要是做了什么让温夫人恼怒知道肯定要挨揍的事,就偷偷穿在衣服里面,便疼得轻些。
  儿女们都知道。
  但温纬回光返照,还说了一句话,温柏对谁都没有说。
  最后的最后,温纬忽然笑了,笑得十分瘆人。
  【你不知道甄家大姑娘……有多好看。又好看,又厉害。我根本不敢肖想她。】他对着空气说,【是我娘。我娘叫我,一定先勾着甄大姑娘睡了再说。】
  温纬回光返照的当时恰逢杨氏、汪氏结伴去如厕,房间里油灯昏暗,只有温柏一个人陪在炕边。
  他是长子,对家里过去的许多事比弟弟妹妹们知道得多得多,对祖母过去磋磨母亲,记忆还很深刻。
  温柏在油灯昏黄的光里,只毛骨悚然。
  杨氏、汪氏结伴回来,公公已经咽了气。温柏坐在灯光里发怔。她们还以为他伤心过度,才说不出话来。
  温柏什么都没说。
  有些秘密,就埋起来吧。
  那件小袄,果然给温纬套在寿衣里面。
  只温柏觉得,怕是到了地下,也护不住他爹挨打。
  这一晚便先歇息了。
  炕硬,被子沉且粗糙,温蕙知道陆睿肯定不习惯,但他却也不说,只默默忍着,将温蕙搂在怀里:“人死万事空。活着的人还得好好地活。”
  他们相拥着。虽然温家经历了许多丧事,但温蕙竟在这时候有了身孕,往悲伤中又注入了一点希望,仿佛是上天的一点怜悯似的。
  温蕙的手覆着陆睿的手,陆睿的手覆着她的肚子,体味着即将为人父母的喜悦。
  只是温蕙覆着热热的手掌,内心里却总有奇怪的感觉。
  她知道,陆家三代单传,她是必须为陆睿生出儿子来的。但她就是觉得,肚子里这一个……注定了是女孩。
  温蕙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她也不敢说出来。
  第二日陆睿跟温柏商量想给岳父岳母做个道场,温柏却叹道:“做不了,没人。”
  陆睿哑然。
  原来方圆百里有两座寺庙,都被海盗劫掠过了。因为相对普通人家,寺庙从来都富裕得多了,里面大多青壮男子。海盗不仅劫掠女人,也要补充丁口。
  陆睿在某个杂记中看到过。
  海盗抓了人,使其斩杀无辜者作为“投名状”,良民便被逼着成了贼。
  两座庙里的老和尚都死了,年轻没抵挡住,被抓走了。如今想做个道场,都找不到人。
  陆睿沉默许久,道:“从来闭门读书,以为已经自知天灾、人祸之可惧,哪知……”
  哪知道只有亲眼见了,才晓得自己原来以为的自知是如此浅薄。世间情态,百姓之苦,你不走出锦绣院子,不踏着牛粪泥泞,亲自走进来看一看,是不晓得这个苦字,到底有多苦的。
  下午的时候,落在后面的行李和从人们都到了。
  箱笼打开,许多精致的生活物品摆进了温蕙的房中。
  这一次带着银线和青杏一起回来的。不要说青杏,便是银线,换被褥的时候都觉得那被子死沉死沉的,心想姑爷这一晚上怎么受得了,又惊觉自己去了江南一年,竟也由奢入俭难了。
  有这些丫鬟小厮接手了家务帮忙,杨氏、汪氏顿时轻松了许多。
  刘富两口子都跟着回来了,四处走走,回来跟银线叹:“真惨呐。”
  认识的人家许多都破了家了,都家徒四壁,只剩下父子几个。
  堡里的乡亲们如今没有不羡慕他们两口子的,跟着温家大姑娘嫁到了江南,如今回来,都穿着绸衫,一看就是出息了。
  温蕙要往墓上去拜祭,但家里的人都怕她怀着身子情绪波动太大会出意外,不许她去。
  温蕙坚持。她道:“我昨天只是赶路太急了,才没撑住。咱们军户人家,哪有不面对生死的。”
  她是嫁了的姑娘,自有丈夫,该听丈夫的。温柏他们都道:“嘉言你说说她!”
  陆睿看温蕙带着乞求又倔强的目光,叹了口气,伸出手,握住了温蕙的手:“我陪你,切要记住你已经要做母亲,要节哀。”
  温蕙点了点头。
  终究还是去了墓上。
  温蕙也是守信的人,既答应了陆睿,果然便节制。只默默地流眼泪,烧了些黄纸给爹娘,磕了几个头,在墓前喃喃地低语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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