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只是给她上两茶碟点心,后来是四碟,后来次间梢间里都放了八宝大攒盒。
她吃得香甜,看着让人心情就好。
想到她这一去便是三五个月,陆夫人微微叹了口气,怅然若失。
这种心情似曾相识,仿佛当年陆睿出了蒙学,要离开她去余杭进学的那个时候。
孩子长大了都会离开,父母老了也会先走。没有谁跟谁能一辈子。
“还是要将‘自己’立起来。”陆夫人自言自语,“旁人终究是旁人。”
乔妈妈放下水晶镜,纳闷:“少夫人又不在,你这说给谁听呢?”
“说给我自己。”陆夫人道,“父母先行一步;夫妻相敬如宾客;儿子长大了去求学去做官与别人做夫妻;都说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可及笄了就嫁到旁人家去,一辈子是人家的人,你还得提心吊胆怕她过得不好。一个人若是把人生都寄托在旁的人身上,有谁可托呢?没有的。”
乔妈妈却笑了。
陆夫人道:“有甚可笑?我难道说错了?这不都是你教给我的?”
乔妈妈却还笑,道:“是我教你的不错,但你真真地说错了一件事。”
陆夫人凝目。
乔妈妈掩口:“你就没生出女儿来。她不是你女儿,是你的媳妇,已经嫁到你家里,不会再去别人家了。以后啊,病榻前给你尝药的是她,百年后给你戴孝奉香的也是她。”
世间虽有七出,但亦有三不去。有所娶无所归者不去,与更三年丧者不去,前贫贱后富贵者不去。
其中,与更三年丧便是说如果妻子和丈夫一起为公婆送终,服满了三年丧,则此妇不可休弃。
因为给老人送终的,从来不是女儿,只能是媳妇。
陆夫人怔住。一思量,竟还真是那么回事。
温蕙是别人家的女儿,嫁到了她的家里,以后,再不会走了。
不由一叹,果然比起作母亲,还是做婆婆要好得多,竟白得了人家一个女儿。
杨妈妈在外面禀了一声,进了来。
“有个事……”她欲言又止,“觉得该跟您说一声。”
陆夫人蹙眉:“何事?”
杨妈妈是陆府实际上的内院仆妇之首,让她犹豫为难的事通常都不是小事了。
乔妈妈也眯起眼看过去。
“这个事按说,不该咱们管。只我知道了,觉得怪,想了想,还是跟你们都说一声。”杨妈妈放低了声音,告诉陆夫人和乔妈妈,“这一回,温家给少夫人补的嫁妆,光是压箱银子就有一千两。”
陆夫人和乔妈妈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
要知道,温蕙嫁过来的时候,嫁妆有多简薄呢——她只有一百两银子的压箱银。
陆夫人当初去青州的时候就看出来温家拮据了。
一大家子人,努力在客人面前维持着一个六品武将家该有的体面。只是人手里要短了银钱,那抠索的感觉便处处都能察觉得到,根本藏都藏不住的。
“竟这么多吗?”陆夫人问,“这是在京城立了什么大功?”
但她随即又蹙眉。因为据她所知,山东卫军在京城根本没有参战,从山东往京城转了一圈,又转回去了。
更何况便是真立了什么功劳,陆夫人虽然是文官之妻,可对朝廷的赏赐额度也不是一无所知的。
她和乔妈妈对视了一眼:“莫非,是发了什么横财?”
杨妈妈道:“少夫人手里的东西,我也不是存心去打听的。只不过少夫人遇母丧,精神不大好,都是青杏他们收拾的。青杏那丫头,从小在上房跟着咱们,也不是没见识,觉得有些怪,才来同我说。她说,东西特别实在,衣裳料子满满的,箱子里都插不进手。有蜀锦,有杭绸,有刻丝,还有一箱子是皮毛。不过最打眼的,是里面有几匹料子,是内造的。看着的确像是从京城得来的。”
陆夫人问:“青杏没看错?”
杨妈妈摇头:“不会看错。这孩子眼力好呢。”
官员逢年过节,也会得到皇帝示恩的赏赐,大多数官员家里或多或少地会有一些内造的东西。
陆夫人不免沉吟。
终究还是乔妈妈老道,说:“或许是,兄弟根本就没分呢?”
陆夫人恍然:“有可能。”
因温松说,这份补上来的嫁妆,是兄弟们分过之后给温蕙的一份。若兄弟们过于厚道,忧虑小妹妹的嫁妆简薄,干脆没分,一股脑全给了妹妹呢?
这么一想,陆夫人道:“这就说得通了。想来是把一家子的赏赐全给了蕙娘。”
杨妈妈赞道:“温家真是实在人家。”
乔妈妈亦颔首。
只是陆夫人、乔妈妈和杨妈妈都想不到,赏赐的确是京城得的赏赐,却不是温家人得的。
这些赏赐,都是霍决的。
其实在湖广斩杀了马迎春之后,霍决手中便比较宽裕了。
赵烺可以称得上是收缴了金山银山。当然大头他拿出来上交给了襄王,至于他自己截下了多少,襄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霍决作为当之无愧的首功,得到的赏赐最多。
很快襄王系北上,霍决和小安心有大志,他们就根本没打算再回湖广,都卷着自己的全部身家跟着去了。
终于尘埃落定,襄王登基,世子升级成了大皇子,四王子升级成了四皇子。
为了显示自己和景顺帝的凉薄不同,元兴帝没有着急把儿子们都分封出去,而是把他们都留在了京城,赐了亲王府。
这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事就是,世子没有成为太子,而是封了秦王。
这个事,十分地耐人寻味。
襄王总是想表现得与他那个老妖怪的爹不同,可却有一点,怎么也甩脱不了——自他登基,内阁便请立太子,他却不想立。
从前只觉得老妖怪刻薄寡恩,对自己的亲儿子恁地凉薄。可真坐在这个金座上,揉揉年老酸痛的腰,再看看年富力强的成年儿子们,元兴帝忽然就理解了自己的亲爹了。
那是,真的看着不太顺眼啊。
更何况元兴帝还不如他爹景顺帝。景顺帝年轻便登基,坐皇位坐了整整五十年。
元兴帝登基的时候,还特意又重新染了一遍黑头发!他可都是孙子都满地跑的人了!
那种恨年华逝去,嫉妒儿子们年轻的心态,一点也不输给景顺帝。
内阁请立国储,他便老大不情愿,先拖着。先给儿子们都升个级,都封个亲王。
世子升级成了秦王,赵烺升级成了齐王,得了自己的齐王府,带着霍决一行人入住,从此在京城有了根基。
元兴帝登基后,大家开始分红利,论功行赏,齐王的功劳还远大于秦王。如今众人也都知道,齐王赵烺,宽厚纳谏,知人善用,且还甚得元兴帝的宠爱。
便开始有人向齐王靠拢。
在获得赏赐的名单中,霍决亦列名其上。元兴帝还记得他呢,就算元兴帝不记得,元兴帝的幕僚也都还帮着皇帝记得呢。
只霍决是齐王的人,赏赐自然赏到齐王府。
对齐王赵烺来说,霍决的功劳更甚。他大手一挥,厚厚的添了赏,赐了下去。
霍决的院子里都堆满了——自赵烺入主了齐王府,霍决有了一间单独的院子。当然小安还跟个牛皮糖似的的贴着他,不肯去别处住。
康顺竟也学了他,非要跟霍决一起。
他三个人本就比旁人亲密,住在一起,议事也方便。霍决便将两个厢房都给了他们,也使他们不必跟旁的人一样,数个人挤一个院子了。
霍决得空,便开始整理他的资产来。小安开始还帮着弄,只弄着弄着,察觉出来了,问:“哥,你这是想干嘛?”怎么一副打包跑路的架势?
霍决拿着单子,清点整理着东西,也不瞒着,告诉了小安:“这些我要送到山东去。”
小安一听就明白了:“给温姑娘。”都不用问句,直接用了肯定的语气。
霍决“嗯”了一声,过了片刻,才说:“当初为了救我,温家几乎散尽积蓄,她的嫁妆也卖了。你知道,现南方北方,都尚厚嫁的。”
嫁妆薄的姑娘在婆家抬不起头来,日子不好过。
小安叹了口气。
前岳家也好,前未婚妻也好,都这么好啊,偏偏无缘。这真是让人想起来,就替霍决恨起了老天。
小安和康顺,都帮着收拾。他们也都得了赏赐的。霍决要是看中什么想跟他们换,那是二话都不用说的,直接拿出来就塞进箱子:“换什么换,拿去就是。”
霍决也不跟他们客气,甚至还把他们手里的银子都借了过来。
“以后,”他说,“加倍还你们。”
这时候才是正月里,襄王刚登基,外面还在收拾残兵游勇和落草的兵匪。霍决刚收拾好要给温蕙的东西,忽然听说了山东的消息。
那消息还是小安扫听到的。
因现在赵烺最喜他二人,二人常贴身随侍,便是入宫也都跟着。
尤其霍决,跟赵烺几乎不离身。
在宫里的时候,反而小安自由些,他特别喜欢在宫城里瞎溜达,东看看,西看看。
他涂着浅红的口脂,又俊俏又妩媚,特别招人喜欢,侍卫也好宫娥也好,都喜欢都多瞅他几眼。模样、服色一看就是个阉人,腰间还挂着出入宫闱的腰牌,也无人拦他。
那日赵烺去见皇帝,霍决在门外候着。小安就说:“这得个把时辰呢,我去转转。”
霍决道:“别跑远了。”
小安道了声“知道”就跑了。
如今要说起对宫城,他比霍决都要熟悉得多了。溜达着溜达着,听到了两个官员说话,忽然“山东”这个地名进入了耳朵。
小安就转头看去。这几天帮着霍决拾掇东西,净想着山东了。
只是刚才他听到的是什么?
小安便过去喊住了那两个官员,特别恭敬地先施礼,向他们请教:“小人的姐姐便嫁到了山东,一直十分挂念。刚才依稀听到大人们提到了山东?山西犯妇什么的?怎么要去充实山东?大人们可以跟小人说说吗?”
第102章
小安长身玉立,已经是青年模样,容貌俊俏得让人忍不住都多看两眼。虽涂着口脂,却也不叫人反感。
大周龙阳之风颇盛,于文人甚至觉得是雅事。京城人什么没见过,男人涂口脂在京城人眼里也只是寻常。
虽然他一口带着长沙口音的官话,虽然按理来说湖广嫁到山东这个地域跨度有点大,但是吧……官员们在宫里,从来不敢轻视任何宦官。这个都是景顺朝留下的后遗症。
何况小安的容貌如此俊俏,这般的人材,少有将来不出头的。
那两人便十分和气地告诉了他:“山西自代王以下,落马了一大片,有许多女眷都入了监。山东那边又催女人,上面已经决定将山西的犯妇发过去填补了。”
小安好奇问:“填补什么?”
“填补军户。”官员道,“七月里海盗邓七上岸,在山东横扫了一圈,那边损失惨重着呢,死了丢了好多女子。军户必得有妻的,这便给他们发。”
小安笑着谢过两位官员,转身拔腿就往霍决那里跑。
霍决听了,脸色十分阴沉。一直都觉得山东卫军白跑一趟,平安回去,不需要操心。这半年全部的心思都在争大位上,全然没关注山东的消息。万料不到……
他问:“可有说具体情况?损失有多惨重?青州卫那边怎么样?”
小安犹豫了一下。
霍决道:“说便是。”
小安才道:“说是山东卫军回去没赶上,邓七都扬帆出海了。被掳走的大部分是女人,山东现在整个就是缺女人。所以才要给他们发女人。”
霍决的脸色更阴沉了。
小安自己说着,都想起了温姑娘娇俏明艳的容貌。他顿了顿,道:“温姑娘功夫相当俊,比我强,应该会没事。”
霍决沉默很久,才道:“是。我岳母功夫更强,她亲自指点过我,我知道的。”
什么岳母,人家温姑娘要是再订亲,就是别人家的岳母了。
你可是连嫁妆都给人家准备好了。
小安心酸,顺着他的话说:“就是,定然无事的。那个……要不然我跑一趟?”
因赵烺现在跟霍决几不分开,小安十分怕霍决一冲动,要亲自去一趟山东。他上次一冲动,可就上了战场了,还受了伤呢。
他这哥哥虽然平日里看着极其沉稳,可他心里压着好多东西,那些东西随便哪样爆发一下,都不知道他会干出些什么来。
霍决不置可否。
霍决的内心里,的确十分想亲自去一趟山东,确认一下月牙儿平安无事。但他清楚地知道难以成行。
元兴帝才刚登基,国无储君,内阁们跟皇帝吵吵好几回了,皇帝只哼哼唧唧不松口。
这种情形下,赵烺不可能让他出去乱跑。
霍决最终决定,让康顺替他跑一趟。
小安一直嘟囔,霍决无语,告诉他:“康顺老相,看着成熟。”
小安这才不哔哔了。
他年轻貌美,的确不适合给霍决去前岳家当使者。
康顺就带人押着箱笼往青州去了。
山东跟京城离得不远,骑马十来天。
当初山东卫军回家,是一路走,一路扫荡残兵贼匪,若不是因为这样耽搁了,但凡早几日回去,也不至于家家素缟。
康顺很顺利就到了青州,一路上也打听,知道了很多半年前的情况。真是惨,叫他这样铁石心肠的人,都叹息。
打听着找到了青州卫麾下的温家堡,见到了温家的暂代当家人温柏。
温柏万想不到,霍决竟会谴人来。
他将康顺引去见了瘫在床上的温纬。
温纬以前也是条大汉,体型跟康顺差不多,自瘫了,眼见着瘦下来了。
他是从马上摔下来,后背着地,一块尖石头正正地扎进了后腰正中。明明伤不重,自腰以下却没了知觉。如今大小便也不能自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