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牛贵果然是厉害,他说不拖到过年,便当真没有拖过年。
代王分了数个替身迷惑襄王的追捕,他真身却是在天津卫被牛贵捉住的。好险便让他逃出海。若出了海再想缉拿,那可真是千难万难了。若捉不到他,以襄王的性子,睡觉都没有一天踏实的。
牛贵把代王拎到襄王面前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上面的胖子,一撩下摆,终于跪了下去。额头结结实实地触到手背,道:“天佑殿下,幸不辱命。”
襄王坐在金座上,望着牛贵伏下去的脊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能坐得稳了。
景顺五十年十二月,代王被监察院都督牛贵擒获。
来年正月,襄王以嫡皇子继位,改年号元兴,自诩正统。
南北通路撤了关卡,北人南下,南人北上。各种消息与货物川流不息。
元兴元年正月,官驿的快马、快船发往全国各地。
官驿的速度,已经可以说是世间最快的传播速度。二月,便抵达了南昌府,在江西又以南昌府为中心,向外扩散,最终到达了江州。
景顺帝嫡皇子襄王登基,改元元兴,大赦天下。
但大赦名单里,不含潞王案涉案者。
潞王也是嫡皇子,年纪比襄王还长,他还有苗裔遗留在世,就在京城西山里圈禁着。纵他已经死了,襄王也不会去给他翻案。
景顺帝嫡皇子代王被新君贬为郡王,另有藩王依附者四人,贬为庶人,一并圈禁在西山。
景顺五十年因战乱,江南江北的秋闱都耽搁了。正常若要参加元兴元年的春闱,如四川、湖广之地,则要在景顺五十年十二月就得出发前往京师。如云贵、广东等地,还要更早出发。显然来不及。
内阁商议后,将元兴元年的春闱推迟到了七月。
这是考虑到了驿报的传递时间和最远如云贵广东等地奔赴京城的时间定下来的日子。
但考虑到战乱遗留的许多因素,元兴元年并没有增开秋闱的恩科。
又因头一年的秋闱取消了,新一年没有开恩科,陆睿原本设想的在景顺五十年拿下乡试,然后下一年去京城试试水的计划便被耽搁了一届。
一届便是三年。
温蕙安慰他:“你还都未及冠呢,我们那里有些秀才,中秀才的时候都已经当爷爷了。”
“无妨。再等三年吧。”陆睿倒豁达。也是因为年轻,觉得人生长远,有的是时间。
他对温蕙说:“这个不着急,着急的是岳母那边。她一定很担心你。”
关卡一撤,被隔绝了许久的南北像开了闸的洪水似的,互相往对面冲。
陆家比普通人家还更早得到了消息,立刻便派出了管事,带着许多礼物,往青州去了。
陆睿道:“你别急,虽晚了,没赶上你及笄,也请岳母过来做一回客,好好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温蕙也思念温夫人,心心念念地:“就想让她看看呢,看了她就知道不要成日里瞎担心了。我好着呢。”
陆睿笑着拢拢她头发,亲了亲她红唇。
蜜里调油。
南北交通重开,便有大宗的商品流动起来。江道、运河上船只往来,穿梭如织;陆路上马车首尾相连,车队一趟一趟地过。
国家一旦有了主人,民心都安定了。还活着的流民回归本土,也都散了。
一切似乎都从战火里挺了过来,恢复了从前的繁华。
只失了地的农民,失了自由的佃户,卖出去的妻女,死去了的亲人,离散了的家庭,都再追不回来。
时光宛然如旧,人人皆是尘埃。
第99章
元兴元年的新年,陆正是带着一家子回余杭过的年。
不仅祭了祖,还把温蕙的名字“青州卫百户女温氏”记在了族谱上,陆睿的名字旁边。
温蕙特意为着过年裁了身红袄子。大红遍地金绣的百子多福,领口滚了雪白的貂毛。
她穿出来给陆睿看的时候,陆睿直接乐了。一边笑,一边摇头。
温蕙恼道:“明明很好看,你为什么就不喜欢红色?”
“也没有不喜欢,只是觉得闹心。更喜欢浅色罢了。”陆睿道。
温蕙道:“过年喜庆呢,又是回老家,让长辈们开心开心嘛。”
一边说着一边唤丫头拿出来,原来竟是悄悄给陆睿也裁了大红的圆领袍,还是跟她一样的料子,不过金线绣的是蟾宫折桂。
陆睿挑起了眉毛:“原来早有预谋?”
温蕙抱着他的腰撒娇:“你穿红色最好看啦,我一看见就移不开眼睛,像天上下凡的神仙郎君似的。过年呢,就穿一穿嘛。”
陆睿想了想,道:“要我穿也行,不过……”
他将她围在怀里,附到她耳边,讲了他的条件。
温蕙的耳根都红了,狠狠瞪他一眼。
陆睿拥住她,含笑:“我知你能做到的。”
温蕙是练武的筋骨,轻松就能下个一字马,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只看她愿意不愿意了。
温蕙拧他的腰,陆睿按住她手,挑眉:“你总得付出点什么吧?公平交易,不行了算了,又没强迫你。”
温蕙耳根发热,可又真的很想看陆睿穿红衣裳的模样,恨恨地答应了。
陆睿得逞,笑吟吟地抬起手:“好,给为夫更衣吧。”
陆正和陆夫人一见着这对金童玉女就笑了。
陆夫人破天荒地发出一声:“嚯?”
陆睿就知道会被母亲笑话,但他有赚头,也不恼,矜持地说:“过年呢,喜庆些也无妨。”
温蕙一身红袄,还是陆正非常喜欢的吉祥图案。陆正捋着胡子点头,竟也跟儿媳开起了玩笑:“蕙娘这看着竟像年画里走出来的福娃娃。”
待去走访陆氏亲族们,大家都被这一对小夫妻惊艳,真个一对璧人。
陆老夫人频频被老妯娌们羡慕,神情都和蔼了许多,不留陆夫人和温蕙:“去忙你们的吧。”
温蕙心想,怎么几个月不见,老夫人都变得和蔼了?竟不磋磨她婆婆了?
陆夫人却知道是沾了温蕙的光。因老夫人不想跟温蕙一起待着,怕被妨了。又不能只使唤儿媳妇不使唤孙媳妇,便干脆两个都放她们去。
两个人心情都很轻松。陆夫人带着温蕙这次把余杭陆氏亲近的族人差不多都认了一遍,待到女儿家回门的日子,还带温蕙去虞家做了客。
陆家有多大,虞家有多大,温蕙这回是真的见识到了。
陆睿以前在余杭便住在曾经陆老太爷住过的山上的院子,这回回来温蕙跟着他一起住了进去。一整座小山就只有他们,寂静得还以为是身在什么空幽野外,其实是在陆家。
虞家的千亩荷花池也看到了,但现在季节不对,听说夏日里好看死了。
在虞家做客又见到了几位舅母,还见到了小舅母家的贞贞表妹。
贞贞其实年纪比温蕙大,但她比陆睿小,喊陆睿哥哥。所以也得喊温蕙嫂子,所以她是妹妹。
温蕙心知这种人家的女儿,绝不会像他们军堡里那样,两个姑娘家也敢为个后生打一架。但小舅母刁难过她,她心里也是做好了应对贞贞的刁难的心理准备的。
哪知道贞贞其实十分娇软好说话。
偶尔她飞快偷瞥一眼陆睿,你也能看得出来她心里还是有爱慕的。但也能管理好自己,止乎于礼。陆睿待她也守礼,互相行个礼,唤一声“妹妹”,受她一声新婚的道贺,便再没什么了。
因男子同男子一起,女眷同女眷一起,温蕙不可避免地得同贞贞和其他几个陆睿的虞家表姐妹们打交道。
真交谈起来,发现贞贞的性子竟和温蕙竟有点臭味相投——都是家里幺女,都是在父母手心里倍受宠爱。有些小性子,也软软的,可可爱爱的。
到告辞的时候,两个人竟都有些不舍。
贞贞还说:“嫂嫂要再来玩啊。”
温蕙虽嘴上答应了,却也知道不太可能。因她是媳妇,和未出阁的姑娘不一样,她得跟着陆夫人应酬,哪像贞贞还可以无忧无虑。
有点羡慕呢。
待温蕙走了,贞贞同姐妹说心里话:“没见之前,是不服气的。实在不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嘉言哥哥看不上我们姐妹,竟看上个军户女。”
“哪知道见了,她又好看又可亲,让人喜欢。再看嘉言哥哥看她的目光,嘉言哥哥对我们从来都是疏冷万重山,何曾这样看过我们?”
“旁的不说,便说我们谁有本事,竟能让嘉言哥哥穿他最讨厌的红色?”
“现在我明白了,这种事,哪有什么输和赢,缘分到了,月老自然将他们两个划作了一对,旁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温蕙答应了陆睿,陆睿践行诺言,穿了好几回那个红衣,床笫间便追着温蕙讨债。
温蕙因答应过,只能还债,遂了陆睿的心,与他做了些羞羞的事。
但温蕙也觉得自己赚了。因陆睿穿红衣裳,实在好看,走到哪里,何止她一个人移不开眼。
真,神仙一样的郎君。
衙门口都是正月十六开印,陆正得提前几天返程。
陆正又哭着想让陆老夫人跟他去任上。陆老夫人也含泪:“母亲也念着你,只母亲年纪大了,不愿意挪动,你得了假常回来便是。”
陆正道:“因是在江州,离得近才能回来。若日后去了北方,离得远又怎办?”
陆老夫人抹泪:“到时候再说。”
温蕙发现她这公公颇爱哭,有些头痛。
因陆正一跪,呼啦啦,陆夫人、陆睿和温蕙都得跟着他跪。温蕙低着头,偷偷去看陆夫人和陆睿。
却见陆夫人只微微垂头,神情十分地平淡。陆睿一张脸,和陆夫人有几分神似,反正是看不出神情的神情。
前面上演着母慈子孝,温蕙却老神在在地,心想,陆睿乍一看眉眼生得像公公,可接触久了才觉得,他各方面其实都更像婆婆。
江州到余杭的水路向来通畅无阻,掐着时间,正月十五白日里回到了江州,晚上还得了陆夫人的许,跟着陆睿出门看灯去了。
二月里,朝廷的邸报和诏书来了,春闱推迟,但没有开秋闱的恩科,陆睿的人生规划被耽误了一届,温蕙还安慰了他,好在他自己也豁达。
温蕙于琴道上比丹青上更没有天赋,陆夫人决定不折磨自己,放弃了。
最后,不抱着什么期望开始教温蕙下棋,谁也没想到,温蕙的天赋原来在弈之一道。
也不是说多天才,但的确是有灵气的,上手几天,陆夫人便发现了。相当惊奇地对陆正说:“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自娶了儿媳妇,陆正发现妻子的话都变得比从前多了,也颇有趣,道:“怎地媳妇回来江州便不穿她那红袄了,多喜庆。”
这一点上,陆夫人颇看不起温蕙,没好气地道:“还不是你那宝贝儿子不喜欢。”
陆正哈哈大笑:“媳妇愿意依从儿子,怎地你这做婆婆的反不开心?”
陆夫人不解释,跟陆正有什么好解释的。但她心下颇恨恨,因她同温蕙说了数次:“你不要管他,你自去穿你自己喜欢的。”
温蕙只笑着答应,却还是穿浅浅淡淡颜色料子的衣裳更多。
只因为陆睿更喜欢这样的。而温蕙喜欢陆睿,温蕙喜欢被陆睿夸“漂亮”。
偶尔她穿得浓丽了,陆睿虽也不会说不好,却总笑着摇头。
陆夫人也不能强她,转头跟乔妈妈说:“到什么时候她才能明白,‘自己’实在比‘夫君’更重要。”
乔妈妈啐她:“人家蜜里调油的时候,你总惦记以后的洪水滔天,便是换作当年的你,也不会听。”
陆夫人才被噎住。
只这日陆正回来,却跟陆睿和陆夫人说了个不太好的消息:“大盗邓七,听说七月的时候劫掠了山东。”
陆夫人和陆睿都吃惊:“消息可靠吗?”
陆正道:“比较可靠。是第一拨南下的北方商人带来的消息。只是大家之前都关心京城的事,没多关注。才漏掉了。”
也是有北方商人来给陆正送礼,京城的消息陆正该有的都有了,因有个山东的儿媳,便想起来随口问问山东的情况,才得知了这个消息。
陆正道:“只知道颇为惨烈,具体怎么样这人也没去亲看。”
他顿了顿说:“我们的人去了,至多四月便该回来了,到时候便知道了。这个事,我看,先不要和媳妇说了。”
陆睿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去看陆夫人。恰陆夫人正看过来。
母子两个四目相撞,在这个时候心有灵犀。
陆夫人道:“还是告诉蕙娘吧。”
陆正道:“她还小,何必让她担忧。”
陆睿道:“她不是孩子了,以后也是当家夫人。”
既是当家夫人,便得有当家夫人的担当。
且陆夫人和陆睿也从自己出发,倘若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却有人打着“为你好”的名义,善意隐瞒你。以他们两个人的性子,那是决忍不了的。
温蕙比他们想的更沉稳。
她乍听消息,像是屏了一瞬的呼吸,脸色也白了一瞬。
但随即,她垂下眸去沉思。
在她不说话的时候,陆家三人也都没说话,房间里很安静。
过了片刻,温蕙抬起眼睛,道:“若是七月里,按说我爹他们差不多回山东了。若是能赶上,应该没什么事。
“若是赶不上……”她沉默了片刻,强笑着说,“我爹便是走,也定会给我娘留下十个八个的人的。有这些人在,我们军堡把门一关,也没那么容易被攻破。再说了各个军堡之间,原就有着互相救援的责任,要真撑不住,我娘也会派人向别家求助。但其实,邓七要是上岸,主要还是为了劫掠人口,他不想损耗太大的,军堡不好攻,他看明白,自然就绕过去,往乡野村庄去了抓人了。”
她又道:“再说了,安东卫、灵山卫、威海卫、登州卫、莱州卫,这些海防卫所任何情况都不会擅离。便是朝廷要抽调卫军,这几处卫军也会留下。邓七要上岸,先得打一仗。海防卫军十分彪悍的,比我们强好几倍,邓七也没那么容易就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