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心头朱砂痣——袖侧
时间:2021-05-06 09:28:10

  温蕙隐隐觉得母亲嫂子说的并不是陆夫人想听的,然而母亲嫂子都没当回事,她也不好插嘴。
  这一天女眷们互相应酬,都过得辛苦。
  好在杨氏心思灵巧,于两边截然不同的妇人间终究还是找到了共同兴趣:打叶子牌。
  下午便开了一桌,温蕙不会打,温家婆媳、陆夫人,再一个陆夫人的贴身仆妇,凑了一桌。打上牌便不必硬找话题,双方都松了一口气。
  陆夫人冷眼瞧着,温蕙在温夫人身边伺候茶水,又细心唤丫鬟给火盆添炭。虽没有江南书香女子的灵秀,但也踏实孝顺。人生得不错,眉眼有种憨憨的老实。若不是要做她儿媳,只是别人家女儿的话,其实倒也可爱讨喜。
  只陆夫人眼光高,过去曾拒过好几家读书人家的女儿,如今却要低就个粗鄙武官之女,心里总迈不过去这道坎。
  她反抗不了丈夫,只能寄希望于儿子能自己嫌弃这门亲。
  孰料下午男人们返回,陆睿虽然毫发无伤,让陆夫人终于放下心来。但他一张英俊面庞上神采飞扬,显是心情极好,又令陆夫人心中一沉。
  待用晚饭之时,隔着屏风听见陆睿喊“伯父”、“大哥”、“二哥”、“三哥”,温家男人也是左一个“嘉言”、右一个“嘉言”地喊着,时有笑声,气氛与昨晚的客气拘谨全然不同了。
  反倒是女桌这边,温夫人等了一天不见陆夫人开口,心中忧虑。陆夫人却感觉大势已去,心中沉沉。两位夫人各有心事,偶尔视线对撞,都勉强笑笑,倒比前一日更客气了。
  待各自回房,温夫人焦虑得睡不着:“她今天还是什么都没说,她是怎么想的?难不成看不上我们月牙儿?”
  温百户也有点不大确定:“不能吧。再等等,兴许明日呢。你看陆夫人带了多少箱笼来,这里面肯定有聘礼。”
  又说:“说起来,嘉言这孩子不错,看着弱不禁风的,倒也还能张得开弓。说是书院里也学也练,射艺他还考了个甲等。他说明日里还想继续出去走走。”
  温夫人恼道:“以后这事提前打招呼,说也没说一声便带着人家去打猎,我瞅着陆夫人那脸色都变了。”训完了温百户,话锋一转,又道:“好好的儿子,不过出去打个猎便提心吊胆的,我看她这是当闺女养。”
  温百户笑道:“读书人家嘛,妇人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能有我夫人这般,那叫什么?一妇当关,万夫莫开?”
  从前温百户在灵山卫还只是个小旗的时候,赶上过海盗登岸劫掠。家里没有男人,温夫人将温柏绑在背上,一根长枪连挑了六七个海盗,杀得浑身是血。
  连当时的那百户大人知道了,都为温夫人竖个大拇指。
  后来那百户搭上了贵人,要跟着贵人去临洮,想带几个心腹去。温夫人原就为着温百户与娘家不睦,温百户不舍得让她再背井离乡,便没去。
  他的结拜大哥老霍带着媳妇和孩子跟着去了。谁知道后来是条不归路。
  温夫人啐他,心里却老想着陆夫人的态度,情不自禁地感到担忧。
  客院里,陆夫人埋怨儿子:“说也不说一声就跟人跑去了。这地方咱们一不熟悉地形,二又没带许多护卫,这出了事可怎么办?”
  “让母亲担心了,是儿子的错。”陆睿先认错,又笑道,“但这里是温家伯父的地盘,一草一木他都了然于胸。温家哥哥们个个能骑善射,都是好手,断不会叫我出事的。”
  实际上他深知若预先告知了母亲,母亲定要阻挠。他虽已经是秀才,到底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少年,哪有不向往“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的。今日里温家男人带他到处参观,指着远处山林说“常去那里狩猎”,他便心里痒痒,淡淡表达了两句向往之情,温百户一听:“贤侄是读书人,可曾猎过?”
  他说没有,温百户一拍大腿:“那跟我试一回如何?贤侄可愿?”
  他立刻欣然同意。没有人在身边约束,果然十分尽兴。
  陆夫人怫然不悦:“一家子粗人,哪有不与人家长辈说一声,便带孩子做这等危险之事的。”
  陆睿目光一凝,亦不悦:“母亲。”
  “知道了。”陆夫人摆手,“你是大人了,总不想我管你。我晓得,故今日里担心得不得了,也强撑着不叫温夫人喊你回来。只你也要体谅我这作人娘亲的,那提心吊胆的担忧啊。”
  陆夫人叹道:“我跟温夫人,实在讲不上话,她什么都不懂的,只识得几个字,不算睁眼瞎罢了。温家小姐,才只读过三百千,不过是你四岁的时候就读完了的东西。我想着你若娶了这样的妻子,以后就别想着什么红袖添香,夫唱妇和了。”
  “那没关系。”陆睿却说,“让她慢慢学就是了,学海本无涯,便是我等读书人也不敢说就学到头了,总是活到老,学到老,一生很长,慢慢来就是。”
  陆夫人气结,又道:“她兄长父亲,都是粗鲁武人,你以后与他们亲戚往来,定有许多不快。”
  陆睿说:“温伯伯曾徒手杀过狼,也曾上山剿匪,出海杀贼,累积军功才做到百户,是勇武果敢之人。温家兄长们都是直爽豪迈的性子,与他们往来,令人十分轻松,并无不快。”
  陆夫人气道:“你是认定了她了是吧!”
  陆睿想起晚饭时短暂地瞥见了温蕙。
  今日她穿了鹅黄的袄,芽绿的裙,整个人像水葱似的娇嫩。她本来好好地待在她母亲身旁,他看过去的时候,她的目光忽然慌乱了一瞬,像被惊到的小鹿,偏还要在大人们面前强装镇定,十分可爱。
  陆睿嘴角微微勾起,旋即收敛。
  “母亲。”他正色道,“我们来便是为了结亲,这是父亲的意思。既注定要与陆家结亲,母亲还是不要再拖了,明日里将礼过了吧。”
  “毕竟我们是来结亲,又不是来结仇的。”
 
 
第12章 
  温夫人惴惴了两天,终于在第三日听到陆夫人含笑对温蕙说:“我与你母亲嫂子在这里说话便是,你小姑娘家家的,自去玩吧。”
  温夫人和杨氏顿时精神一振。看温蕙傻丫头还想说话,温夫人说:“你去看看你爹那边,跟他说雪化了不少,地滑,叫他别带着陆公子往外头去了。”
  温蕙原是这两天习惯了陪客,下意识地想与陆夫人客气,此时被母亲灼灼的目光盯着,陡然醒悟过来。双颊热了起来,忙福个礼,应了声“是”,匆匆退下了。
  到了屋子外面,冷空气一吹,犹自觉得脸颊、耳朵还热着。也是奇怪,明明从小家里上上下下都爱拿霍四郎打趣她,她从来也没有这样过,怎地一对上陆家,她就变得如此怪异。
  “姑娘。”金针照顾屋里,她身边跟着的是银线,“咱们是去找老爷,还是……”
  做丫头的总有几分眼色,也看出来刚才屋里的大人就是为了打发温蕙出来找的借口。
  温蕙搓搓脸,又揉揉耳朵,给自己降了降温,想了一下,此时心里不静,便是回屋待着也难受,且母亲交待的事也的确该跟父亲说一声,便道:“走,去找我爹。他们在前面吧?”
  两人说着,便往前面去。谁知道还没走到垂花门,远远地便看到陆睿捧着一枝梅花走过来。迎面看到温蕙,少年的眼睛像落了星子似的亮了起来。
  温蕙只觉得那眼中的亮光带着温度,她本来已经降了温的脸颊又开始发烫,走路的步伐也僵硬了起来,险些顺了拐。
  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清隽少年的嘴角好像忽地勾了勾,待再看,那一抹弧度又不存在。他正正经经地,一派光风霁月地走过来:“温姑娘。”
  温蕙站住:“陆公子。”
  陆睿问:“温姑娘可知我母亲在哪里?”
  温蕙说:“和我母亲、嫂嫂一起,在内厅说话呢。”
  “哦。”陆睿说,“那我就不过去打扰她们了,我先回房了。”
  温蕙问:“公子是从我爹爹那儿过来的吗?他可是在前面?”
  陆睿点头:“在呢。我和三哥刚才回来,看到有人来禀事,大哥、二哥陪着在听。”
  他很自然地唤“大哥”、“二哥”、“三哥”,去掉了“温”字,透着一股亲昵,温蕙觉得脸上的热度又上升了。她咳了一声,问:“公子怎地和我三哥回来?你们出去了?”
  “是,请三哥陪我出去了一趟。”陆睿说。
  “啊!”温蕙道,“母亲便是要我来跟父亲说,雪化了路滑,叫他们不要乱带你出门。”
  “那可迟了。”陆睿以拳抵唇,低笑,“都已经回来了。”
  温蕙气恼:“三哥怎地也不跟母亲说一声,我跟母亲说,回头骂他。”
  “最好不要。”陆睿却笑道,“是我求三哥陪我去的,昨日打猎路上看到一片梅林。只昨天身上沾了血气,怕污了梅花清香,特意今天换了衣服又去了一趟,这个——”
  他举了举手里的梅枝,含笑问:“你觉得可好看?”
  “好看,是从老梅林那里摘的吗?”温蕙问。
  “不知道,三哥没跟我说那地方还有名字。”
  “有的。”温蕙说,“是从前有个书读得很好的人在那里隐居,栽下了这片梅林。原本还有一间草堂,都快一百年了,早就没了,只剩这片梅林还在,我们这里的人都管那里叫老梅林。”
  “原来还有故事。”陆睿点头,道,“这个打算给我母亲插瓶去。她喜欢屋里有鲜香气,更胜过熏香。”
  温蕙由衷地赞道:“公子是孝顺之人。”
  陆睿道:“嘉言。”
  温蕙眨眨眼。
  “我字嘉言。”陆睿道,“你我两家已是通家之好,不必公子长公子短的。我长妹妹三岁,妹妹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嘉言哥哥。”
  他看着温蕙皎白的面孔,嘴角带着笑,目光中含着期待。
  明明,从前喊“连毅哥哥”那么顺溜,现在一声“嘉言哥哥”怎地就叫不出口?
  温蕙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嘴唇舌头都不那么听使唤,费了好大的力,才在陆睿期待的目光中,微微垂首,低低地喊了声“嘉言哥哥”。
  陆睿嘴角翘起来。他瞥了眼银线,银线不由自主地就退了退,给他们两个人让出了空间。
  陆睿上前了半步。
  两人间的距离忽地便近了,又不至于太近而失礼。总之,这半步的距离陆睿拿捏得极好。他放低声音,道:“今日我母亲应该就会把我们的事敲定了,你且放心。”
  带着梅香的少年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说的话更是让人脸红心跳。
  温蕙一抬眼,正对上陆睿清朗隽秀的眉眼,那眼中带着笑意,一下子便撞进她的心里去了。胸腔里扑通扑通的,一颗心脏像要跳出来似的,太难受了!
  “我、我,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她磕磕巴巴地说。
  陆睿眼看着温蕙一张清丽面孔飞起了朝霞般的红晕,连那圆润可爱的耳垂都粉红了起来,恐她羞恼,退了半步,含笑说:“那就好。外面冷,妹妹快回屋里吧。”
  话音未落,温夫人身边贴身的仆妇疾步走过来:“公子、姑娘,怎么杵在这里说话,多冷啊,快回屋去,不要着凉了。”
  温蕙问:“黄妈妈,你干嘛去?”再往那边走便出了垂花门了。
  “我呀,”黄妈妈眉梢眼角都带着笑,“夫人叫我去请老爷过去说正事呢。”
  她咬重了“正事”两个字,看着面前一对少年男女,那脸上喜悦的表情,就差把“有喜事”三个字贴在脑门上了。
  “那妈妈快去,莫耽误了正事。”陆睿让开一步,斯斯文文地说。
  温蕙也让开一步。黄妈妈眉眼带笑,飞快地福了福,一阵风似的往垂花门去了。
  陆睿收回目光,看向温蕙,微微一笑:“成了。”
  温蕙大羞。
  在陆睿这种在余杭出生,余杭长大,又随着父亲履任去过不同地方的少年来看,温蕙虽是百户之女,但她窝在这堡垒里长大,跟个乡下丫头也差不多了。
  他以为这少女必会羞得跺脚转身而去,不料少女羞得捏了会儿袖角,却抬起头来,说:“嘉言哥哥,有个事,我想跟你说明白。”
  陆睿大感意外,又好奇,道:“妹妹请说。”
  “我……”温蕙鼓起勇气说,“我以前是订过一门亲的。”
  陆睿没说话,凝视着她。
  温蕙说出了口,紧张感渐去,说话渐渐流畅了起来:“是自小定下的娃娃亲,只是后来,那家……”
  “卷入了潞王案。”陆睿说。
  温蕙顿了顿,大大地松了口气:“原来你知道。”
  陆睿嘴角翘起:“妹妹是信不过令尊的人品吗?两家既要议亲,自然要拿出诚意,这些前情伯父怎么会藏着掖着不说。”
  “我不知道,他们又没告诉我。”温蕙抱怨,“他们总是什么都不告诉我。”
  陆睿的眼睛更加明亮:“所以妹妹便决定自己与我说?”
  温蕙点头:“是呀,这些事我觉得怎么都该让你知道才是。你要是不乐意,咱们这事,便不议了。”只是她前两天见着陆睿总是紧张,也根本没有机会单独说话。
  “妹妹和伯父都是坦荡之人,可知家风淳厚,我怎么会不乐意。”陆睿沉声道,他沉吟一下,抬眸凝视着明艳的少女,“只是我想问妹妹一句,我们订亲以后,可还会念着那家?”
  温蕙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澈净,道:“我们家和他们家的事已经做了了结,我心里已经踏实了,以后不会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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