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蕙捏着袖子只垂着头不说话。她以前见人从来不会这样,自己也解释不清是怎么回事。
温百户搓着膝盖道:“好啦,好啦,别骂她了。我见到陆夫人都不自在,何况她。”
这倒是。温夫人吐出口气,道:“陆夫人真是雅致啊,陆公子也生得真是好,就是瘦了点。”胖瘦高矮,都是相对的。温夫人这是拿着陆家公子跟自家壮实的儿子们比,便觉得他瘦。
温百户问儿子们:“你们觉得陆公子如何?”
两个年长些的儿子还没说话,老三温杉已经抢着道:“我看不太行。”
大家俱是一愣,温蕙更是吃惊抬头。
温百户面色一肃,问:“怎么?”
温杉说:“一看就是弱鸡,一拳就能撂倒。”
房中沉默了片刻。
温百户一脚踹过去:“闭嘴,傻货!”
老二温松揣着手嘲笑傻弟弟:“人家是读书人,能跟咱一样?再说了,人家是来跟月牙儿议亲的,又不是来跟你打架的。”
长男温柏道:“也没说话,也没干啥,除了长得还行,也看不出来啥。”
居然说陆公子长得“还行”,温蕙觉得她大哥说话真不怕闪了舌头。要是从前她就得说两句,可今天不知道怎么地,她居然不太好意思为陆公子说话,一直只捏着衣袖在指间搓。
说起陆公子的相貌,温夫人没口子地称赞:“头一回见到男孩子家家这么斯文精致,连行礼都那么好看。这南方的孩子跟咱们家里这些傻蛋真是不一样啊。”
温蕙心想,陆公子何止是行礼好看,他笑起来更好看。
傻蛋们:“……”
帘子打起来,杨氏走进来。大家都看向她。
杨氏麻利地说:“刚过去看了,陆夫人陆公子已经安顿得差不离了。我过去送点心果子,人家已经用上了自带的。我还瞧见那屋里都大变样了,多了好多东西,都是人家自己带来的……”
略讲了讲都看到些什么,温家人都咋舌。
温百户穷苦出身,现在虽然过得不错了,但家人从来也没有这么精致过。便是温夫人和杨氏,都还偶尔亲自下个厨。三个儿子身边也不过一人一个小厮,只有温蕙“奢侈”一点,她一个人有两个丫鬟。
“陆大人出自余杭陆家,人家是大户人家。陆夫人和他门当户对,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咱们没法比,没法比。”温百户感叹说。
感叹中带着羡慕,又为自家能和这样有底蕴的人家结亲不胜欣喜。
直觉得这门亲事一结,自家的门楣都被亲家给带高了好几分。
陆家母子是下午抵达,因为下了雪,温百户带着长子迎出去十多里亲自接过来的。见面稍稍说了说话,用了些热茶,便请母子俩稍作休息。
他们休息了,温家人可没有。等杨氏过来回了话,温夫人便轰了温蕙回房:“老实待着去,别作妖。”
温蕙嘟囔了一句什么,听话地回房了。
温夫人便带着杨氏张罗晚饭的事。两个女人忙忙碌碌,一点不敢马虎,直到天黑,开了宴。
温家人平时不讲究,素来都是一家子一大桌。今日里安排的是男一桌,女一桌,还破天荒地中间支了扇屏风。
这一日的晚宴,温家女人可以说是使尽浑身解数尽力地去整治了,唯恐对陆家母子招待不周。
温家人亦以为,下午只短暂寒暄契阔,所以才没有涉及正题,则这场晚宴,才该是陆夫人和他们谈及正事的场合。
哪知道一顿饭吃下来,陆夫人讲究的是食不言,多是温夫人在叽叽呱呱,陆夫人若说话,则必落箸。杨氏机敏些,悄悄饭桌下扯了婆母的衣袖,温夫人才惊觉,讪讪地,也不多说了。
及至宴罢,留了陆公子与温家男人们继续吃饭喝酒,温夫人请了陆夫人到厅里喝茶叙话。
这时候陆夫人话倒多了,但说的都是些风土人情,余杭特色。又让仆妇呈上礼单,道:“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都是些家乡土产,聊表心意。”
又谈起温百户搭救陆大人之事,再三郑重道谢。
温夫人只强压着嘴角的笑意,连连道:“哪里,哪里。可别,可别。”一心等着陆夫人话锋一转,从救命之恩,跳到两家联姻。
孰料,等了一晚上,也没等来她想听的。
陆夫人倒是兴致勃勃问了许多温家女眷的日常。她虽然没有点名道姓地直接问温蕙,但大家心里都有数,说些日常,尽把温蕙往“贤良淑德”的方向里夸。
陆夫人只含笑点头,间或跟着温家婆媳俩夸温蕙一句。
就这样,一晚上过去。
待到熄了灯躺到了床上,温夫人惴惴:“你说她怎么就不提呢?总不会是反悔了吧?”
温大人说:“不能。要真反悔了,陆大人来封信说就是了,或者干脆就不吭声,咱不就都明白了吗。又何须大老远请夫人和公子跑这一趟。”
温夫人说:“也是。”
“或许就是想看看月牙儿。”温大人说,“你想想你看了芹娘多少年,才求了来做长媳的。人家陆公子可是独子,小小年纪就看得出来以后的出息,就不兴人家娘亲心里不踏实,好好看看你闺女么?”
“是这个理。”温夫人拉拉被子,“明天早上我再提醒一下丫头,可别让温夫人挑出错来。”
想了想,踢了踢丈夫:“哎,你们看那陆公子如何?我说,你们没使劲给陆公子灌酒吧?”想到忘记嘱咐丈夫儿子,吓得温夫人直接坐了起来。
“我傻么?”温百户无语,“当然没有。你看陆公子那样子,像是能踩着凳子跟我们划拳的人么?”
温夫人这才放心躺下去,又踢温大人:“人怎么样?”
温百户叹道:“总觉得月牙儿有点配不上。”
温夫人大怒:“我女儿哪里配不上?”
“你自己的闺女什么野性子你还不知道么?”温大人盯着帐顶,“你瞧人家陆公子,多么斯文精致的人啊,连阿杉跟人家说话,都轻声细气的呢。我真怕妮子以后和丈夫吵起来动拳头,一拳头打坏了陆公子可怎么办?陆公子可不比咱家的傻蛋们,不经打。”
温夫人噎住,竟无法反驳。气哼哼地躺下,最后说:“且把亲事先定下。又不是马上就成亲,还有时间,我好好杀杀她的性子。”
“你得了吧。这话你说过千八百遍了,也没见你把她掰过来。哎哟,别踢这么狠,碰到我旧伤了。”温百户被子一拉蒙住头,“睡了睡了,明天说好要带陆公子四处看看呢。”
客院里,陆夫人叫丫鬟在小炭炉上热了蜂蜜水给陆睿。
“不比在家里方便,没有醒酒汤,就喝这个润润肠胃吧。总强过什么都不喝。”陆夫人微有不悦,“吃饭便吃饭,你父亲又不在,怎地还令你喝酒。”
陆睿十四岁便考中秀才,走出去,人人都当他是个大人看待,唯有他母亲,始终都将他看作个孩童。令他不喜。
陆睿接了蜜水,不以为意地道:“往日里文会、雅集,也都是要喝的。今日只沾了一点点而已,温大人和温家兄弟都十分有分寸的。”说着抿了一口。
陆睿话语间却是美化了温家父子三人,他们与其说是有分寸,不如说是面对陆睿十分拘谨。
陆睿是个典型的读书人,他出身言情书网,自小养得谈吐得体,令人如沐春风。他年轻清隽,身上没有酸腐之气,书卷气萦于眉间,既清且正。一贯说话大嗓门的温家父子在他面前,都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平日里那与人勾肩搭背,什么“四季财”、“五魁首”、“六六六”的,便施展不出来。
陆睿抿着蜂蜜水,微微抬眼看了陆夫人一眼。她正嘱咐丫鬟:“与温家的人说,不要烧得太旺,我摸了摸,这样热腾腾的,晚上睡着怕要烧心。”
说的却是那火炕。他们南方人到北方来,最不习惯的便是这火炕。
陆夫人心里更觉得,江南那么多灵秀的女子,压根就不该找个北方女子做她家的媳妇。
陆睿不见母亲提起亲事,便知道她定是还未与温家人议定,甚至可能根本就没议。
陆睿微微蹙眉。
第11章
雪虽然不算大,但一夜未停,第二日起来便银装素裹,仿佛世界都涤得一清。
大周军队实行卫所制度,各州府设卫,一卫有若干千户所,一千户所下设若干百户所,视当地是否为军事要冲决定数量多少。
温百户便掌着青州西南一处百户所,拱卫青州。
士兵屯戍垦殖,一个百户所,差不离百户人家,便是一个村落。通常会建戍堡作为要塞,士兵驻守、屯田、生活,都依着堡垒。
若有事,开门可攻,闭门可守。又武风昌盛,莫说兵丁,若真势急,便是妇人、孩子也可操起抢棒上阵。
温家便是生活在这样的堡垒里。温家的宅子也是堡垒里最大最高的。
陆夫人起床问起陆睿,便听仆妇禀报说陆睿一大早就跟着温家父子出门,说是参观堡垒去了。
陆夫人揉着太阳穴:“说是青州,我真信了,还以为是青州府城,谁知竟是这样的乡下地方。”
贴身的仆妇递上一盅温得正好的蜂蜜水,顺着她说:“是呀,比咱们在余杭的庄子都不如。您润润喉。”
陆夫人润过喉咙,叹气:“江南的精致风景,岂是北边能比的,也不知道有甚好看,这大早出去,可受得了寒气。雪还下吗?”
仆妇答道:“雪停了,倒也挺好看。”
陆夫人却道:“若在家里,正该行行酒令,做两句诗,剪一枝瘦梅插插瓶,再照着描一副线图,慢慢填色。”
仆妇掩口:“您看此间主人,可是会莳花弄草、吟诗作对的人么?昨日奴婢粗粗看了几眼,没见到什么花树,梅花更是没有。倒是果树院子里不少,枣树、山楂、柿子……都有。”
一听便知此间主人不风雅,算计着过日子倒是把好手。
丫鬟们都掩口娇笑。
陆夫人扶着额角,摇头叹气。
仆妇贴近陆夫人,压低了声音:“让公子去看看也好,来的时候我便瞧那堡中乱七八糟,牛粪遍地的。公子是多么清洁风雅的人,让他看看温家姑娘是在什么样的地方里长大的,正好掂量掂量,这样的姑娘配不配做咱们的少夫人。”
陆夫人却想起温蕙一张下巴尖尖的瓜子脸,眼睛剪水似的,漆黑明亮,容色明艳,不由得担忧。
陆睿这年纪,可不正是少年人初初长成,知慕少艾的时候。
温蕙今日换了身新衣服。
昨日那身衣服也才上身一天,照往常不会这么快就换掉,只她今天特别被温夫人嘱咐过,才又换了新衣。
今日里温家人兵分两路。男人们带着陆公子出门了,温夫人婆媳母女三人请了陆夫人到内院叙话。
来了便请陆夫人往炕上坐,杨氏和温蕙都坐在下首的锦凳上作陪。三个人都一副端庄架势,时刻等着陆夫人开口说“正事”。
偏陆夫人饮着茶,尝了些干果,却只问:“像这样的冬日里,都做些什么消遣?”
温夫人说:“没什么,孩子们骑马跑跑,打打雪仗。有时候堡里也开擂台,大家抢棒上较量一下。您在家都怎么打发时间呢?”
陆夫人道:“也没什么,无非是作作画,调调香,偶尔赏雪抚琴,无聊了也打打双陆,设些彩头,看小丫头们投壶取个乐。”
温夫人和陆夫人对着笑,心下俱都十分痛苦——她二人不仅隔着南方北方,还文武殊途,又出身天差地别,兴趣爱好南辕北辙,想找个共同都有兴趣的话题……差不多昨天都说完了啊。
好在都是当惯了家的主母,迎来送往的经验也多,遂硬转移了话题,说起天气吃食,便是昨天说过一回了,今日还是接着说。说着说着,温夫人刻意引着,将话题引到了温蕙身上。
“去年我感了场风寒,这孩子非要和她嫂子一起下厨,又是煮粥,又是熬药的。总算是没白养她一场,知道个孝字。”温夫人笑道,“如今跟着她嫂子,上上下下给家里也能搭把手,帮不少忙。”
陆夫人却捻着帕子微微掩口,问:“蕙娘侄女平日喜欢读些什么书?”
温夫人的笑略僵了一下。
今日里没有陆睿在场,温蕙觉得那种莫名的紧张感不见了。听到这问题,心中很想说最喜欢读那些话本子,却也知道话是不能这样说的,只能规规矩矩地回答:“读过三百千,女儿经,烈女传,还有些佛经。”
又觉得这话欺骗性太强,终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偶尔也读些闲书打发时间。”
这不过是少儿启蒙的读物,也算得上是“读书”?陆夫人一听便心中微哂,不再报什么期望了,只觉得温蕙处处都令人不满意,完全不是她想要的儿媳妇。
偏这是丈夫定下的,儿子愿意的。
真是叫人烦闷。
到了中午,温家仆妇进来禀报:“老爷说,带陆公子去打猎,不回家用饭了。”
温夫人看到陆夫人脸色微变,心里暗骂温百户不事先与她说一声,忙道:“夫人放心,这附近的山林都是我们去惯了的,没有猛兽。”
陆夫人强笑道:“他冬日里惯常只是暖阁里读书写字,未曾在这雪地中骑过马……”有心想让温夫人派人将陆睿喊回来,不要做那危险事情,只不好开口直说。
温夫人虽觉得温百户不打声招呼就带着陆睿去打猎不太好,但心里边对打猎这个事本身并不以为意,要知道温蕙八九岁上便骑着小马跟着大人去打猎了,陆夫人这样养孩子未免太娇了,更何况陆睿已经是这个这么大的少年,便道:“夫人只管放心,有我当家的在,断不会有事!”
杨氏也是军户女子,早习惯这样的生活,笑道:“还有他们兄弟三个也一起,不会有事。”
陆睿终究是个有功名在身的男子,陆夫人也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公然像对个孩子那般管他。听了这话虽强笑着,那神情却不太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