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白点好,正好见陆家人呢。”金针说。
从前一说就是“霍少爷”,如今张嘴闭嘴都是“陆家人”。
温蕙内心里微微一叹。她急着知道陆家人的事,也不久泡,搓得干净了便出来。外面杨氏听见里面响动,喊:“香膏子别忘了给她抹。”
金针银线取了香膏子给她抹身体,又滑又腻,待肌肤吸收了,便软香软香的。都是以前家里不会用的,显然是为着见陆家人,奢侈了。
待温蕙脑袋包着大布巾出来,杨氏正坐在炕上吃干果,见她出来,忙招呼丫头:“快给她烘干头发,可别受凉了。我跟你们说,什么时候都能病,就这几天,病不得!”
丫头们晓得厉害,把火盆抬近了,又端了个熏炉来给温蕙烘头发。
温蕙坐在炕上,刚洗完澡,又熏着熏炉,脸颊上不复先前舟车劳顿的苍白,粉扑扑的,格外好看。
杨氏长长吁了口气。
“嫂子~”温蕙跟她撒娇,“你快跟我说说陆家人的事。”
“哼。”杨氏作出生气模样,甩开她手,“你还好意思提!你才跑了,陆家人的信就到了,说要来过礼。爹急得直蹦,娘急得嘴上起泡。还是吴秀才会动脑筋,给出了个主意,爹给陆家人说要给长辈做道场,硬把日子推迟了。那边得了信,同意了,还约定了出发的日子。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近了,你和你哥都还没个影,娘愁得睡不着觉。前天陆家打发人先来报信,说再过两日,就要在济南府下船,说要修整一下再改陆路往青州来。”
讲到这关键地方,温蕙屏住了呼吸。
杨氏却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一口气说这许多话,嗓子干。她也是军户家的女儿,还有温家次子温松明年就要迎娶的未婚妻,和刚刚与温家幺子温杉过了订亲礼的英娘亦是,和温家兄妹都是自小认识,互相知根知底的人家。军户人家的女儿,举止做派都爽利,没那许多扭捏。
润了喉,她恨恨道:“你可知怎么着——爹娘当着报信人的面笑得可开心,等报信人一被带下去,娘当场就往后仰!亏得我手疾眼快给扶住了!”
温蕙蔫了:“怪我。”
“不怪你怪谁,还能怪我?”杨氏气恨恨用手指戳她脑袋,那手法和温柏一模一样,“这几天家里没有一个睡得踏实的,娘每天问八百遍‘月牙儿回来了没有’。今天小厮往里面传话说回来了,娘本在佛龛前跪着念经呢,一下子就跳起来了。”
温蕙心想,念经呢出来时还抓着家法,可见是时时放在身边,就等着她回来揍她呢。
那可真是气得狠了。
“好在是回来了。”杨氏念了声“阿弥陀佛”,大大地叹了口气,“总算能睡个踏实觉了。”
温蕙讪讪:“累着嫂子了,回头我给嫂子和虎哥儿做双鞋……”
“算你有良心,我天天陪着娘跪着念经,盼你们俩平安早归,不做十双鞋给我和你侄子,都对不起我。”杨氏啐她。
外面却有了动静,温夫人的声音响起来:“死妮子收拾好了没有?”
银线在外间打帘子:“好了,正烘头发呢。”
说话间温夫人便进来了,杨氏和温蕙都忙下炕穿鞋。温蕙现在见到温夫人是老鼠见了猫一般,手忙脚乱,险些打翻了熏炉。
温夫人气死了,上来又是一通骂:“稳重些!毛手毛脚的,到时候怎么见陆家人!”
第8章
杨氏把炕上的位置让给了婆婆,让她们母女在炕上说话,自己做了下首的锦凳。
温夫人也如她一般仔细打量了温蕙一番,大为心痛:“瘦骨嶙峋的……”后面话风一转,自我安慰似的说:“不过听说南边的读书人家,还就喜欢姑娘家瘦瘦溜溜的。”
杨氏捧场:“可不是,听说南边人常嘲笑咱们北方的女人粗憨呢。”
温夫人是亲娘,亲娘都愿意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的,哪怕胖些呢。听杨氏这么说,才释然,叹了口气:“也是,也好。”
又问了问路上生病的事,温蕙都答了。
杨氏是明白人,陪着听了两句,就起身:“我去厨房看看。”把空间留给母女俩。婆媳虽然相得,终究跟亲母女还是不一样的。
杨氏一走,温夫人把金针银线也打发出去,自己坐过去帮着温蕙烘头发,终于问了:“见着霍家的四郎了吗?”
温蕙点头:“见着了,说话了。”
“唉……”温夫人一时红了眼眶,眼泪下来,“连毅是个多好的孩子啊。”
自和温蕙订了亲,霍家的连毅便特别上心。小小年纪就知道给温蕙写信,送东西,晓得关心自己这小小的未婚妻。似模似样的,像个大人似的。别提多贴心了。
以至于那时候温蕙淘气一受罚,就说气话:“再打我我就跑临洮去!”
让人又气又笑。
也是知根知底的人家,当年是过命的交情,后来虽离得远了,这交情也从没断绝过。两家的男人本就是八拜之交,早就说要结亲,最早是想让温家儿子娶霍家女儿,哪知道还没作数,那女孩就夭了。后来温蕙出生,立住了,就成了霍家儿子娶温家女儿。
两家的女人当年也是院子挨着院子,一起做过邻居,一起跟男人吃过苦。生育的时候都帮彼此照看过,关系也非同一般。女儿嫁过去,对方定是当亲生的一般看的,多好。
谁知道祸从天降,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没了。家里的积蓄都搭进去了,也只能保住连毅一个。
擦了擦泪,又去瞧温蕙。却见她神情虽也有些伤感,但十分坦然。温夫人一直担忧的心放了下来,说:“给我说说,你跟连毅都说什么了?”
温蕙道:“他不承认自己是谁,可我猜出来啦。我跟他说……也没说什么,反倒是他,跟我说了不少。”
她把霍决的话告诉了温夫人,问:“是把我的嫁妆卖了是吗?”
温夫人叹口气,不说话,只拿木梳给温蕙通头发。
温蕙微微一笑:“娘,不妨事的。”
温夫人叹道:“我只觉得对不起你。”
温蕙说:“怎么会,那救的不是我的未婚夫吗?”
“以后这话别说啦,他跟你再没有关系了。”温夫人说,“他既都告诉了你,你该知道,咱们温家,并没有对不起霍家。你爹跟我说,当时提退婚,他一口就答应了,不拖泥不带水的。”
说着,又去觑温蕙脸色。
十分怕温蕙少女情怀,对霍决真的生情,也怕她一根筋,真的信了那些书上说的,想做节妇。
温蕙却说:“我知道啦。我原是觉得人不能背信弃义,落井下石,心里过不去,才决定去看看他的。我和他把话都讲清楚了。我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他没有怨气,还把我不知道的事告诉了我。我跟他说我又议了亲,要回去嫁人,他还叫我要孝顺公婆,尊敬丈夫呢。娘,连毅哥哥是个很好的人。”
温夫人泪水涟涟:“他若不好,当初怎么会把你订给他,这孩子当年我亲自看过的。你霍家伯娘是个多么敞亮的人啊,她养的儿子怎么会不好。”
她一哭,反倒是温蕙安慰起她来:“我瞅着连毅哥哥现在虽没了籍,但过得还挺好的。他穿的衣裳可鲜亮呢,那料子的衣裳,爹都是过年过节才舍得拿出来穿的。又骑着高头大马,那马可好了。他身边的人好像还挺看重他的,说话很管用的样子……”
贵人身边的豪奴,吃穿用度甚至比一般的富家翁还好些。霍决相貌好,人聪明,落到哪里都该不会过得差,温夫人是能想得到的。
只是那又如何,他是个净了身的人。霍家一门,从他这里断了香火。
当初月牙儿的爹带着阿柏回来,跟她感叹说:“但凡他身体无事,咱都不会退了这门婚事。”
这句话温夫人是认的。就凭他们夫妻和霍家夫妻的交情,霍连毅只要身体健全,哪怕发配了,流放了,他们也不会弃了这门亲。
可是,可是……
他都这样了,月牙儿就是嫁给他又有什么意义。婚事终究还是退了。
温夫人擦着泪,又暗暗观察温蕙。温蕙说起曾经的未婚夫,眉间一片光风霁月。
旁人的闺女十三四都知道思春了,她这傻闺女成日里舞枪弄棒,要说“情义”,她是很知道几分的,但说“情”,她就根本还没开窍。
温夫人既伤感,也庆幸。
擦去了眼泪,她转换了话题:“陆夫人和陆家公子,算起来已经上岸了,这一两天就要到了。”
温蕙“噢”了一声。
这傻闺女,听到未来的婆婆和夫婿,脸不红,心不跳,一点羞涩之意都没有。
从前大家提起“你霍哥哥”、“你连毅哥哥”的时候,她也是毫不知羞,只笑嘻嘻地习以为常。这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啊。
温夫人愁。
她给温蕙烘着头发,告诉她:“这几天,你不许出屋子,在屋子里好好养养。给你置的香膏子,好好给我抹脸抹手。不许摸抢棒,好好做针线,给我把心思收回来。”
温蕙一下又蔫了。
温夫人心软了,说:“就这几天而已,规规矩矩的。陆家是读书人,陆大人你那回见过的,气度多好,那谈吐做派,咱们学不来的。陆夫人和陆大人一样,都是余杭人。听说,陆夫人祖上出过一位阁老。便是现在,陆夫人娘家,还有一位堂叔、一位族兄,都是进士。真正的读书人家……要搁在以前告诉我,咱家能跟这样的人家结亲,是打死我也不信的。”
“读书人”三个字在寻常人心目中都要重三分,那真真正正两榜进士出身的,都清贵得不得了。
温蕙的父亲温纬泥腿子出身,拼搏半生,如今是正六品的百户,这辈子大约就止步于此了。陆正陆大人时任江州通判,虽也是正六品,但他出自余杭的言情书网,二甲进士,又比温百户小了十岁出头,未来前程不是温百户可比的。更不要说自来文贵武贱,便是现在二人品级相同,武官也是要低文官一头的。
这还只是个人的仕途前程而已。要说起余杭陆家,那可是几百年的底蕴,真正的书香世家。
所以无论是出身还是门第还是仕途前程,这门亲事,都是温家高攀了。
若不是陆大人单身赴任途中被几个土匪肖小绑了去险些死了,恰好为访友路过的温百户所救,温家怎攀得上这门好亲事。
温夫人喘口气,接着道:“只是读书人家规矩大,你又一向是我放养着,无法无天的淘气包,我实是担心,你让陆夫人挑了错处去。我跟你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好好地给我收心,养着,规规矩矩地去见陆夫人,待到过了礼,事情定了,我再放你玩耍。”
温蕙无语道:“我有那么淘气吗,我又不是不知事。”
温夫人瞪眼:“你知事,你知事你一个闺女家,单枪匹马地你跑长沙府去!”
温蕙语塞:“那不一样。”
温夫人早使了人报信,温百户本带着人在外巡视,得了消息,带着次子温松和幺子温杉骑着马匆忙赶回来。
见了面果然也如其他人一样,惊诧于温蕙现在的模样。温杉更是大喊一声:“我的天,怎么瘦成个猴子!”
温蕙还没动手,温夫人先给了这傻儿子一下子:“会不会说人话!”
温百户只搓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杨氏整治了酒菜,一家七口团团坐了用饭。
杨氏也是温夫人看着长大的,亲自求到了自己家里做撑立门户的长媳,满意得不得了。温夫人也不是那种苛刻婆母,有事无事要磋磨儿媳。杨氏嫁进来,只第一天立了一天的规矩意思意思,第二日里温夫人便叫她一起上桌,不必侍候婆母碗碟。
温家的用餐气氛素来温馨。
温蕙一跑几个月,如今回来,温百户竟连一句骂都没有,还一个劲叫温蕙多吃点。温柏温松亦如是。
只有温杉怪叫:“爹,月牙儿这回胆敢离家出走,你不揍她?”
温百户却道:“你娘肯定揍过了已经。”
温杉便拿眼睛去看他娘,温夫人有些心虚,恶声道:“看什么看,已经狠狠揍过了!”
温柏仰头看房梁,杨氏扭过头去藏住了脸。温松左右看看,便心下了然。
温杉看温蕙一副“终于回家了”的自在模样,可是怎么看都看不出来她被“狠狠揍过”。要知道上次他闯祸,他亲娘将他揍得可是三天下不了床。
只温夫人都这般说了,温杉也没胆子挑战他娘亲的权威,只能一脸狐疑。
温蕙瞪着眼睛冲他隔空挥拳头。温杉瞪回去,心里直呼“不公平”。凭啥他淘气就狠狠挨揍,温蕙淘气,回回就只是意思意思。
温松摁住他脑袋:“吃你饭!”
饭桌上温百户问起霍决,温蕙将对温夫人说的又对他说了一遍。
温百户听到霍决说“温家不曾亏欠他”,摆摆手,什么也没说,只揉眼睛。揉了几下子,到底还是洒了泪:“我尽力了。”
温蕙道:“爹,连毅哥哥知道。”
温百户擦了泪,端起了杯子,对次子说:“给你妹妹斟一杯。”
温夫人自己也常喝酒,酒量不比男人差,却道:“让她小孩子家喝什么!”
温百户道:“就一杯,阿松,快点。”
温松忙给温蕙倒了一杯酒。
温蕙平日里只能偷喝,没想到今日竟能正大光明地喝,端着杯子很是诧异。
“你这丫头,像我啊。”温百户道,“如今,你人见了,话说了,踏实了吧?”
温蕙点头:“踏实了。”
“那就好,那就喝了这杯。”温百户道,“喝了这杯,从今往后,家里再不许提一个霍字。月牙儿以后,要订给余杭陆家,从前的,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