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呵呵
李令玉生辰之前一日, 祝严钏回京了。
百姓们不知此事,但京官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有条件的都齐聚在望江楼上, 静候祝严钏的车架经过。
望江楼临江而望,傍水独立,是京中最大的酒楼, 也是建在自城门入宫的必由之路上。楼与京中大气古朴的气质不同,格外秀丽雅致, 脂粉气浓。
正午时分,日影正盛。
楼中无论大堂还是雅厢中都堆着冰砖降温, 无怪那些眼高于顶的达官显贵会择此处落脚。
暖风熏人醉,美人团扇扇出的香风之中不少官员还未喝酒, 便先醉了。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斟酒的酒姬衣袖轻挽, 露出半截玉臂,腕上金铃随着酒姬动作叮铃作响, 带着些痴缠的意味。
望江楼大有被朝廷官员包场之景,其内此时多是着常服饮酒作乐的京官。
“姑娘,雅间已经安排妥当, 请随我来。”望江楼外,毫不起眼的马车上下来主仆三人, 祝副管家等候多时,眼睛一亮,欢喜地迎上前。
祝星行半礼:“祝叔, 可还好么?”
祝副管家带着人向楼内去,声中激动难掩:“甚好,只是行路惯了陡然安顿下来, 多少有些不习惯。大家都想姑娘想的紧。”
祝星隔着幂篱也笑:“很快我就搬出来住了。”
祝副管家引着路一愣:“可是他们对姑娘不好?我去为姑娘出气!”
“是我对他们不好。”祝星想了想认真道。祝家人想对她不好,还没那个本事。
祝副管家听她正儿八经地说自己对别人不好,忍不住一乐。姑娘还是这么幽默,她这样善良的人怎么会对别人不好,定然是祝府那些人惹她不悦。
出来住更好,他正好做回管家的本行。
祝府又不是什么稀罕的好地方。
窈窕少女步入望江楼,喧哗的京官们声音先是一小,紧接着先后议论起来,不少官员出言阻止她行动。
“哪里来的小丫头,望江楼今日可没女人待的地方,还不速速回家。”早在前几日,望江楼中位置便被京官们订光,就是为了占据最优越的地方高高在上地看一看那祝严钏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小姑娘订位置是做什么?总不能也为了看祝严钏吧。
“冥顽不灵,执迷不悟,还向楼上走,一会儿伙计来赶人,就知道这里没她的容身之处了。”楼上是雅厢所在,他们更不信这少女出的起钱订雅厢。为了抢占位置,望江楼一座千金,自不必说整间包下。
况且每间雅厢中坐着哪位大人众官们早早来了见着,几乎也心里有数。
除去视野最好最为宽敞的那间雅厢客人还未至,但包下那里的怎么可能是个小姑娘?连这里官最大的李中书令都在一旁的雅厢中,不少人猜测包下中央雅厢的不是张太宰就是卫太傅。
官员们究竟要面子,不会亲身下场阻拦祝星,多是闲话两句,只想着看热闹。
祝星一踏上二层的楼梯,望江楼掌柜的终于出现。
他叫住祝星:“姑娘留步。”
众人心想这才对么,快快将这不知道哪来的小丫头片子拦下。这里都是朝中官员,谈的都是国家大事,一个小女子出现在这格格不入不说,也实在是晦气。
祝星驻足。
掌柜的急忙上前,对着祝星和祝副管家便是一礼:“姑娘,我来迟了,请恕我怠慢。”
所有等着看少女被赶出去的官员一愣,完全没想到事情这么发展。
“无妨。”少女的声音柔婉清澈,一听就知道她年纪尚小,可能与他们的女儿或是孙女差不多大。
掌柜的绕到最前,恭敬地弯下腰,做起了店小二的活计:“姑娘请随我来,让我为您引路。”
他们何时见过望江楼的掌柜如此卑躬屈膝过?
只见掌柜的一直弯腰引着少女上楼,又到最中央的雅厢前才停下脚步,而后双手开门,恭顺地立在一旁单手平举做请状,尊重至极道:“姑娘请进。”
祝星颔首入内,待人皆消失在隔绝视线的修林翠竹后,掌柜的亲手将门关上。
下方刚才看好戏的官员都仿佛面上被人打了一巴掌,难堪极了。
谁说人家姑娘是来这里添乱的?人家订下的是望江楼中最好的雅厢。
“难道是哪位公主?”
“对对!一定是公主圣驾!不然也不能如此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个年纪,应当是十公主吧!”
……
为了找台阶下,官员们又给祝星戴上“十公主”的帽子。
如此有钱,又得望江楼掌柜如此谦卑对待,不是公主还能是谁?
雅厢中装潢清幽别致,竟真巧夺天工地栽了观赏用的玉竹做屏风隔断,竿竿青翠欲滴。地板也与外不同,乃用石子铺砌而成。这里不像雅厢,倒像是另外洞天。
关门的轻风带着竹叶微摇,少年击冰碎玉般的清冽嗓音传来:“祝姑娘。”
翠竹后唯一方矮几,几张坐垫。
其中一张坐垫上已经跪坐着位面色苍白似带病容的孱弱少年。
他转过头来,映入眼帘的一张脸极乏血色,愈发显得清隽绝俗,使人联想到青松、落雪、皎月、寒潭等任何脱俗形容。
只是见到来人,他原本寂寂的一双黑眸中瞬间有了光亮,却仍是不疾不徐地站了起来。
祝星落落大方上去,至坐垫前:“豫公子。”反客为主,“请坐。”
二人一同坐下,举止皆优雅极了,让人赏心悦目。
零一难得未穿黑衣,穿着件墨蓝色常服,低头站在宗豫身后。如花椒那样,若不是刻意在意,几乎不会注意到屋里还有这号人。
祝星隔着层层白纱看他一眼,几乎可以确定这人和花椒武功是一个路数,也就是说面前的病弱少年就是远在幽州时便一直派人保护着她的那位神秘的京中人士。
无论是零七还是花椒,都是他的人。
但无论是她还是原身都与这人并无半点瓜葛,这样全心全意的付出以及怪异的熟悉感难得让她有些困惑。
宗豫正在斟茶,滚滚茶汤入注,浇在官窑脱胎的甜白釉盖碗中,茶色尽显,茗香浓郁。
“请用茶。”他一套茶礼与方大儒所行不差分毫,静静地看着祝星接过茶碗,骄矜之中又有着矛盾的淡淡期待。
祝星一手捧茶碗,一手微掀幂篱,露出穿着的云容纱白裙。于幂篱中轻抿口茶,她抱着茶碗赞道:“很好。”
宗豫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又被他自己强行压下,既不谦虚,也不骄纵:“你吃得惯就好。”
祝星转着茶碗道谢:“多亏你我今日才能在如此绝佳之处看叔父一眼。”
祝严钏回京前提前送了消息来,祝副管家自告奋勇订位置看祝严钏回来的第一眼,奈何望江楼已经被朝臣订满。还是掌柜的看到祝副管家后殷勤地给了雅厢,说是主子与祝姑娘相识,又说主子单名一个“豫”字。
祝副管家去寻祝星确认后才放心受了这一恩情。
“举手之劳。”宗豫貌似高冷,然而如果有尾巴这时候已然翘起。
祝星看着他下巴微抬的傲娇模样,突然生出一种给他顺顺毛的冲动。
太可怕了。
“豫公子若有事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祝星不止是报他赠雅厢之恩,更是谢他自幽州以来一路相护。
宗豫含糊其辞:“再说吧。”真算起来他猫身一路被她照顾更多,他们才没有谁欠谁的。他更不会以帮她来挟恩图报,只是单纯想帮她。
祝星看他这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更困惑了,熟悉感也越发浓郁。
你到底是谁。
她清溪般的眸隔着白纱看向宗豫,试图从他言行所带来的熟悉感中提炼捕捉出他让她感到熟悉的原因。
宗豫似有所觉,一阵心虚,生怕被她看出端倪,装着漫不经心低头看碗。
他最了解祝星多智近妖。虽然人穿进猫身这种事太过离谱,但他依旧怕被她一眼看穿。
如今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若是被她直接拆穿他扮作黑猫躲在她身边,他可能会直接将自己一头碰晕好不必面对这么尴尬的场景。
望江楼外忽然传来一阵雄浑的马蹄声,正好解他之围。
“应当是祝大人回来了。”宗豫陡然被解围的雀跃有些掩藏不住,尾音上扬。
察觉到这一点,祝星忽然被他逗笑,只是有轻纱遮掩,宗豫并不能看到她眼含笑意。
这样掩耳盗铃的行为也让人感到如此熟悉。
“先看看叔父吧。”祝星终于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面向窗棂缓缓站起。
宗豫陪站,见她注意力被转移,长出一口气,万分感谢祝严钏回来的如此及时,再被多看一会儿他只怕就要承受不住祝星的目光露馅了。
祝副管家本站在祝星身后,这时候上去帮着将窗户打开。
望江楼的窗户格外大,一打开楼下风光尽入眼底,室内一下子亮得晃眼。
祝星不疾不徐地行至窗前,凭窗而望。
下方一列车队自远处肃穆而来,数百余人,皆穿官制服装,骑高头大马。
所经之处,叫卖声绝,唯余马蹄哒哒。
为首的便是祝严钏,不苟言笑,样貌周正,没有半分从偏远之地来的土气,反倒过于大义凛然,叫人不敢直视。
望江楼中明显也渐渐静了下来。
祝严钏打马而过,璀璨耀目的日光将马上的人影拉得颀长,像是功德圆满的神像。
待车架完全消失在街上,才有人声四起,百姓们交口称赞着刚才威风凛凛的祝严钏。
“那是哪位大人?我从不曾见过,好生威武!”
“像是门神!我见了他都不敢呼吸了!”
“好长一道队,这又是哪个大人立功回来了么?”
……
祝星目送叔父离去,回眸瞥见宗豫站在窗扇旁,被阴影遮住,眉头微蹙。
他这是怕被人看见?
宗豫恍若不觉她所思所想,被她回头望得心跳加速,开口哄她:“站在这里看得更广,祝大人真是威风极了。”
祝星退后两步,与他并肩,这个角度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他却哄她。
她已然知晓他是避人,此时心中却无端生出来些莫名其妙的火气,泠泠开口:“我站在这里,怎么什么也看不到?”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如此有些失常,她才不是这样幼稚的人。
宗豫瞧不瞧得到,干她何事?
宗豫尚未意识到她在赌气,以为她是发自内心地疑惑不解,囫囵想了个理由顶上:“大约是因为你太矮了。”
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下一刻他听到祝星凉凉地笑:“呵呵。”
第136章 加封大夫
祝星算矮吗?自然不算, 她在同龄少女中甚至算是高挑的。
但凡事无绝对。
譬如说相对于宗豫而言,祝星自然是矮了些。但她年纪还小,还有长高的余地。
不过当前重点不是祝星矮不矮, 而是宗豫觉得自己会被祝星杀掉。
哪怕以猫身陪在祝星身边多时,他也没听过祝星“呵呵”地笑。
但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幂篱下少女皮笑肉不笑似笑非笑的模样。
每次他表现出异于常猫的聪明后装傻时,她多是这个表情。
而青椒、花椒、祝副管家以及零一同样震撼地看着他, 四人脸上不约而同地写满了“你死定了”四个大字。
祝星慢条斯理地回身,若无其事地合上窗户。
宗豫此时不敢再竭力扮高冷, 不知所措地跟在祝星身后,像一只惹了主人生气的大狗狗。
由于猫身和几人都很相熟, 他下意识求救性地看向祝副管家等人。
顿时,祝副管家等人也感受到了些许熟悉之感, 其中以青椒和花椒尤甚。二人时常与黑猫打交道,接收过相同的目光。
祝星从容落座, 仿佛终于感受到身后还跟着人,微微讶异:“豫公子何不坐下?”
宗豫焦躁地抿了抿唇, 深知自己冒犯了祝星,却从没哄过人,不知如何是好。若他此时是猫, 大可以撒娇卖萌让祝星心软。但他相信如果他作为人去和祝星撒娇,必然会被祝副管家拿住暴打。
他深吸口气, 回到方才的坐垫前,面对祝星跪下,长长一揖, 诚恳又慌张:“祝姑娘,我失言了。”
祝星垂眸莞尔:“无妨,我不在意。”是真不在意, 只是看他担惊受怕的模样甚觉有趣,比他故作深沉可爱许多。
宗豫这个时候关心则乱,难以分辨祝星究竟真不在意假不在意,急的拿一双湿漉漉的眼可怜巴巴地望着祝星。
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撒娇。
祝星被他望得熟悉感又生,不由息了捉弄他的心思,温和道:“我不在意的。”
宗豫还要再说什么,墙后再度传来清脆的铃声。
零一瞬间站得笔直,看向宗豫。
宗豫垂下眼睛,再度抬眼时可怜劲儿全无,又是光风霁月,玉洁松贞的君子模样。
“我有要事,先行离开,下次见面必当向祝姑娘负荆请罪。”宗豫又行一礼,迅捷而不慌乱地站起,向着东边的墙去。
墙悠悠打开,宗豫带着零一从墙后离去,墙体慢慢合上。
与此同时,外面敲门声起。
“姑娘,菜已备好,随时都可以上菜。”掌柜的躬身来问,力求亲力亲为,这模样叫人看了更对来的是公主一事深信不疑。
竟然已经点了菜。
祝星微微颔首。
祝副管家会意道:“传菜吧。”
大门于是大开,穿着清雅的侍女手捧各式盘子鱼贯而入。
从桌首摆到桌尾统共十六道菜四道汤又有四味点心,精致而奢华。
祝星眸光微闪,统共二十四张盘子里每一样都是她爱吃的。是她爱吃的,而不是原身爱吃的。
被陌生人得知自己的喜好,而她甚至不知此人从何而知,本来应该是一件极可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