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暗卫应承。
“还有。”宗豫玉雕般的手动了动,食指在床沿上敲了敲,“拨四个……不,十个人去广阳县,保护她。”
“是。”
“她很聪明,你们行事时小心一些,不要让她察觉到。”
“是。”
交代了差不多,宗豫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做很怪。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一阵动静。
暗卫一动,像影子一般消失在房中。
门被打开。
少年拥被而坐,垂首看着手上的书卷。开门声响起时他仿佛被惊到,整个人颤了一下。
进门的是端着药碗的小太监:“王爷今儿感觉身子可好些了?”
宗豫微笑:“是好些了。”
小太监将药端到床前:“这是今天的药,已经煎好了,王爷请用。”
宗豫有些忧郁:“陈太医可说了这药还要喝多久?”他孩子气地笑了笑,“这药,实在难喝。”
小太监有些含混道:“要喝到您身子好了才行。”
宗豫接过药碗,皱了皱眉:“有些烫。”他随手将碗搁到床沿上,甩了甩手,“凉一会儿再喝。”
小太监看着宗豫不知该怎么劝,想到这么久了也没什么意外,于是道:“王爷您记得喝,一会儿喝完了我来收碗。这是陈太医开的药,对身体好的,一定要喝。”
宗豫点点头,很认同地说:“陈太医的医术确实精妙。”能用如此歹毒的方子将他身体慢慢掏空。
“小的先下去了。”厨房的药渣还没处理,他要先将药渣处理了。
小太监离开,将门带上。
宗豫的房间是不允许开窗的,因为陈太医说过冲了风对他身体不好,所以他房间,甚至整个人身上都是散不去的药味儿。
宗豫趿上鞋子站起来,拿起药碗走向窗台上的盆栽。
“一定要喝?”他覆手倾下药碗,棕色的汤汁哗啦啦地流入泥土之中,“我偏不喝。”
“去吧。”他背着身子站在窗前,手中还拿着药碗,“不要被她发现。”
他身后暗卫再度出现:“是,主子。”
第21章 卖身葬父
四日后的夜晚大雪如约而至。
“小姐,前几日你就说今天要下雪,我买了好些过冬的东西。现在再去,许多人都只能捡剩下的了,谁让这雪实在是突然。”青椒卷着袖子下了些白菜在滚滚的汤锅中。
祝县令受伤,众人的晚膳便在各自院中吃。
祝星送了饭给祝刘氏拨来的下人,自己和青椒在房中涮汤锅吃。
锅子架在炉子上烧得滚烫,烧白的高汤不住地滚着泡泡。
祝星跪坐在柔软厚重的垫子上。因屋中烧着炭,穿得并不厚重,只着了件银白底绣着海棠暗纹的长衫,膝盖边是懒洋洋的黑猫。
黑猫听了青椒的话甩了甩尾巴。
不多不少,正好四日。就算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他又想到雷雨那夜,抬头看着祝星神色更加凝重。好在猫脸上是很难出现凝重这样的表情,只是让他看起来很呆。
祝星低头就看到自家黑猫发愣的模样,萌煞她也。
她将碟子中放凉的羊肉吹了吹后端了下来放到膝盖旁,空出的手撸了好几把黑猫:“请稍等,小鱼。”
青椒笑嘻嘻地看着宗豫说:“啊呀,小鱼可真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猫了。小姐还让厨房给你温了羊奶,好奢侈呢。”
祝星捧着茶碗抿了口茶解腻,在一片雾气蒸腾之中难得有些属于少女的娇憨。
她将碟子中的羊肉撕成一条一条的,用手指捻着喂猫。
宗豫只能庆幸自己还好不是人形。
由少女喂食,宗家自上而下任何一位子嗣都不曾有过如此放肆的行径。
他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相信列祖列宗会体谅他的所作所为。
祝星很有耐心地撕着羊肉喂猫,脑袋微垂,鬓上的发抿得不紧,散了些在她脸侧。
宗豫趴在那瞧着她,嗅着锅子散发出来的香气,耳侧是咕嘟咕嘟的冒泡声。室内暖和,岁月静好。
他才不是因为怕魏先生知道他猫身在哪后要将他带走才不让暗卫泄密,他只是……觉得祝星身上秘密太多且和他父皇有些关系,所以才要留下。
他这么想着顺口又从祝星手指尖上叼过一条羊肉。
“嘶——小姐,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青椒蘸了放了辣椒的蘸料的羊肉在口中,不住地嘶着问。
“世事如流水,顺水推舟而行。”祝星有耐心地喂着猫答,“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身边只有你一人可用。眼下无妨,日后却会捉襟见肘。”
“夫人不是送了嬷嬷来么?”
“此用非彼用。”祝星笑笑,“不过也急不得,能用之人不好找。”
“小鱼,再吃些。”少女清甜的声音唤回走神的宗豫。
宗豫瞧她一眼,见她笑眼如月牙儿一般,赏脸地叼过她手上的羊肉,咀嚼两下后吞下。
“小鱼真乖。”然后他得到了她如哄小孩儿一般的表扬。
他蓦然想到自己幼时生病不爱喝药,他母亲每次哄他喝了药后都要说上一句“小豫真乖”。
可惜他父皇母后死的蹊跷。
祝星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黑猫突然怏怏的没了精神。她将猫咪从地上抱起,举到面前亲了一亲。
黑猫直接炸毛。
宗豫神伤了不过半秒便被她搅合了。今时今日,他还是无法习惯祝星动不动就亲他的行为。
要知道他如今虽然是猫身,芯子却是个没有任何问题的男人。
祝星什么也不知道,但他却什么都知道。
纵着她如此,若有一日他以人身,该如何面对她。
是以祝星感到鼻尖一热,黑猫暖暖的肉垫顶在她的脸上,像是良家少女竭力抵抗地痞流氓的调戏。
这微妙的感觉。
祝星心头一动,促狭地用左手轻轻握住他的爪子,然后在他肉垫上啄了一口。
她怎么可以?!
宗豫不知自己究竟是羞是恼,猛地从她手中挣脱出来,钻到角落里怎么哄也哄不出来。他能感受到自己猫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热。
怎么可以这样!
祝星无辜地眨眨眼:“小鱼好像很害羞,我逗他玩一下他就这样了。”
青椒傻呵呵地笑,什么也不明白地跟着附和:“是啊是啊。”
宗豫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生出来些男子面对女子时该有的展示欲,他恨不得能立刻以人身站在祝星面前,看她吃惊的模样。
……
雪后初晴。
昨夜的雪下的虽大却并未下多久,因而地上并未积起雪来,天反倒更冷了。
“啊嚏——”祝清欢掩着脸打了个喷嚏,眼睛水汪汪的,“好冷的天,我一早出门还以为自己掉冰窟窿里了。”
青椒听了祝清欢这话噗嗤一下笑出声,端了姜汤给她:“二姑娘,用些姜汤吧,省的染了风寒。”又将剩下两碗分别交给祝清嘉和祝清萦。
祝家三姐妹用了姜汤均舒服地一叹。
“还没过年都这么冷,过年的时候得多冷啊!”祝清萦吐了吐舌头,想到更冷的天气打了个哆嗦。
祝清嘉竟然也加入了其中闲聊,不过用的手语:“也许过年的时候就暖和了,天一直这么冷,可不好。”
祝星柔柔地道:“过年会更冷,半月后还有大雪,到时一下连绵十余日。”
祝清欢咂舌:“正好,母亲让咱们今儿到街上去再裁几件冬衣。尤其是星姐姐,母亲特意说了要你多选两件衣裳,可不能推辞。”
祝星羞涩一笑:“我不推辞,只是姐妹们也要一同选才是。”
祝清嘉比划:“这是自然。”
三人戴了幂篱往城里的云锦楼去。
天冷路滑,马车行得很慢。路上所有马车皆是慢慢悠悠地动着,生怕有什么岔子。
坐在马车上无聊,祝清欢又说起八卦来:“上次余婧茹被送到官府,不过没领杖责,余夫人出手保下了她,到底是母女连心。为了平民愤,余夫人让驾车的车夫领了罚,车是他驾的,如此推诿也行,不过却让百姓更瞧不惯他们了。从衙门出来的时候每个人头上都落了菜叶子呢。”
祝清萦嘿嘿地笑:“她活该。”
“后来呢?”祝清嘉面上的好奇不再是遮遮掩掩的,很坦坦荡荡。
祝清欢只觉得今日的大姐姐很不一样,但没有细想,还是很快乐地继续八卦着:“前日余夫人来了咱们家道歉呢。”
“母亲都没和咱们说。”祝清萦撅嘴。
“因为余夫人道歉后边带着余婧茹离开广阳了。”祝清欢很是得意。
“啊!”祝清萦捂住嘴,“余婧茹自小在广阳长大,能走到哪去?”
祝清嘉解释:“她在广阳丢了如此大的人,离开才是对的。”
祝清欢和祝清萦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几个人聊得兴起,马车又突然停了。
祝清萦吐槽:“要不是余婧茹已经离开广阳了,我以为又是她呢。”
祝清欢和祝清嘉均笑开。
车夫隔着马车的帘子道:“姑娘,外面有人卖身葬父,许多人在瞧热闹,路被人堵着了,过不去。”
“卖身葬父?”祝清萦好奇,“什么是卖身葬父?我也想去瞧瞧,大姐姐,我们去看看吧,求求你了。”
祝清欢虽然知道卖身葬父是个什么东西,却没亲眼看过,当下也望着祝清嘉撒娇道:“大姐姐,我也想瞧瞧,我们去吧。”
祝清嘉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祝星。
祝星很配合地露出很想看的期盼神情。
于是祝清嘉勉强同意:“戴好幂篱,不可乱走。”
有马夫在前面开路,祝星一行人挤入人群之中。
人群中央跪着个灰衣仆仆的女孩子。女孩瘦成了一张纸,脸上黑黢黢的,让人看不出模样。她低着头,露出稀疏发黄的发顶,没有看人。
寒冬腊月,女孩只穿了件破单衣,裸露在外的手腕脚腕又黑又干,满是皲裂。她胸前挂着个木牌,牌子脏兮兮的,上面横七竖八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
卖身葬父。
围观百姓议论纷纷。
“哎,好可怜的闺女,娘死的早,爹也死了,现在没了出路,要卖身葬父。”
“哪有那么容易?她在这儿跪了一上午了,过去好几家富人不都没理会他?”
“这丫头这么瘦这么小,黑黑丑丑的,能做什么?还要五两银子,买她才奇怪哩。”
……
“她好可怜。”祝星身边的祝清萦小声道,“这么冷的天,父亲还不能下葬。”
祝清欢戴着幂篱点点头:“可惜要五两银子。”她们一个月的月钱才不过二两。
祝清嘉微微叹气,多少有些怅然。
祝星隔着黑纱打量女孩,在幂篱之中轻轻挑眉。她抬手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满是同情地叹息:“真是太可怜了。”
她上前两步,从腰间的荷包中摸出一小锭银子弯腰递给女孩:“去葬了你父亲吧,再买几件厚衣服穿,”
女孩惊讶地抬起头,木呆呆地看着祝星,像是被吓到了。
祝星转头看向车夫:“劳驾帮她葬了她父亲。”
车夫领命。
百姓之中一片哗然,没想到真有人愿意用五两银子去买个瘦不拉几的小丫头。
见女孩不动,祝星拾起她的手将银子放在她手中,一黑一白肤色差很是显眼。
“事情妥当去祝县令府上寻我,我是祝星。”
第22章 花椒
因着女孩卖身葬父的事,众人见到了穷苦之人,便也没了逛铺子的心思,随意选了几匹料子裁冬衣用便回了府上。
回府上没多久,祝刘氏便送了银子过来。大约是觉得祝星买丫鬟花了一大笔钱,怕她没有钱用。
祝星也没推辞,将银两收下。
“小姐,我煮了鸡汤,里面放了骨胶,可香了。一会儿那个妹妹来也能吃到,听说她瘦得厉害。”青椒叹了口气,“哎,这世道。”
“怎么?”祝星抬眸看她一眼。
“小姐,这世道穷人好难。”青椒蔫蔫地说了句,“我和那个妹妹差不多,当年也是卖身到祝家做丫鬟的。”
“我和母亲相依为命长大,早些年我娘积劳成疾生了一场重病下不去床,我就把自己卖到祝家做了丫鬟,希望能换点钱给我娘治病。”青椒抿了抿唇,声音有些颤抖,“可是我娘拿了钱也没有治病,她说自己不想拖累我,于是将自己吊死了。小姐,活着好难……”
祝星放下书卷,将帕子递到青椒面前,神情温柔:“擦擦脸吧。”
事实上她比青椒还倒霉些,她的所有族人都死了。而她再活过来已然是五百年后,世上已经没有巫族的痕迹。
即便如此,她也不会去寻死,反而要活得更好。
只有懦夫才会逃避。
青椒接过帕子擦了擦眼睛,哭着不住地打嗝道:“嗝,小姐,我失态了。我……我想起往事太伤心,吓到小姐了吧。”
祝星摇摇头,微笑:“不会,哭出来就好了。每个人都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旁人无权置喙,却可以不满。恨她也好,怎样都好,既然现在你还好好活着,便该过好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