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之外, 此状间隔生出。
危机尚在萌芽。
县衙中,明镜高悬下不再是代表官权神圣的县令椅,一大堆郎中在其下你一言我一语。
“瘟疫乃天行时疫, 就你我如何能与天相对?祝姑娘,你年轻, 见过的事太少,竟然想治瘟疫!实在是异想天开!”
“古往今来, 我等学医者提之瘟疫莫不变色。只有天能治,你如何以为你能治得?”
“虽然如今你代管薛郡, 可是你也管不着我们其他医者!瘟疫当前,都是紧着自己活, 你爱当菩萨你去当!别拉着我们一起死!”
……
大多数郎中都站在统一战线上警惕而愤怒地看着祝星,仿佛她是要逼死他们的十恶不赦之人。
作为众矢之的的祝星站在人群的另一面。
少女乌发雪肤, 双目黑白分明,清润澄澈,像是漾着波光的盈盈秋水。她站在原处温和而包容地看着众人, 反倒叫这些闹事的郎中们觉得是自己无理了。
他们不想再对着这样一双眼说什么重话,然而他们的诉求也是相当明确的。
“谁爱给他们治谁治, 我们要回家!”总之他们是不愿意留在此处当要丧命的好人的。
祝星还未动,她身侧的霍骁手已经握上腰间的刀柄,不出意外准备拔刀。
她察觉到, 手绕到他背后揪了揪他腰间的衣衫示意他不要乱动。
果然,霍骁立刻麻在当场,一动不敢动。
祝星这才柔和开口:“大家误会了, 这里去留随意。只是诸位都与病人有所接触,让衙役带尔等来此为的是让你们喝一碗防疫的汤剂以防万一。不愿留在此处之人我是不会强求的,要离开随时可以离开,不必担心我会以势压人。”
她这话条理清晰又满含人情,一时间显得这些要走的郎中无理取闹极了。
公堂外有家人在后堂不忍离去因而在此等候的百姓,闻言忍不住斥责他们。
“人家小姑娘都愿意在这里治病救人,你们这些读了这么多医书的反而怕得要回家,算什么道理!”
“求求你们留在这里,救救我儿子吧!”
“你们是郎中,你们要有良心啊!”
……
“诸位。”祝星抬起右手向下压了压,人群中的嘈杂声渐渐息了。
因为她今日挺身而出,在民众因疫病崩溃之际收容了所有得疫病之人,虽不见得她能治好,但如此态度还是赢得了百姓们的好感。
雪中送炭总是大于锦上添花的。
“疫病难控,保全自身并不是错。”她的嗓音仿佛和煦的春风,将人的疲倦和畏惧都吹散了,“想活着,没有错。”
本来吵嚷的郎中们没想到这位被为难的小姑娘竟然会从他们的角度说话,一时间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的。
有的还嘴硬:“莫以为你如此说我们便会领你的情。”
祝星摇摇头,宽恕地看着他们:“去留随意。”
“哼。”有郎中端了有预防效果的汤剂一饮而尽,甩甩袖子离去。便是走,也是喝了祝星的药才走。
有第一个开头,就有第二第三个,眼见着堂中郎中走了大半,转眼只剩下四人,其中还包括韩成。
祝星还不曾如何,外面的百姓都哭了起来。
“这可怎么办啊!”是啊,疫病刚生,郎中们走完了,可怎么办呢。
乱哄哄一片。
孩子们虽然尚且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见大人脸上的愁色,便也能明白什么,跟着一起愁起来,嗷嗷大哭。
孩子们一哭做母亲的便开始哄。老人们看惯了生死,这时候也忍不住扶额默默无言。
薛郡中目前看上去不曾感染的所有人都聚在这里,对着祝星哭。他们如今也没有别的宣泄的法子,只知道祝星要管他们,将负面情绪一股脑地撒在她身上。
霍骁都有些听不下去,担忧地垂眸看向祝星,生怕她被民苦与民怨感染,黯然伤神。
少女面向百姓,依旧是柔弱却又坚定地站着。二者本该是矛盾的,但在祝星身上得到了惊人契合的展现。
她明明看上去是那么弱小,风一吹就能吹跑的样子,精神上却又是无比的强大。
什么也难不倒她,什么也压不垮她。
她好像轻而易举地就能让人觉得可靠无比,并全心全意地依赖着她。
祝星慈悲地看着众人,眉心的朱砂痣更红了些。她再度抬手虚虚地向下压了压,民声渐止。
经过一番发泄,不少人都冷静了下来。
她柔柔地道:“我会好好医治他们的,请你们放心。”
人群中隐隐有哭声。
“都先回去吧,一会儿会有人上门为大家分发预防瘟疫的汤药,大家都记得喝。”祝星殷殷叮嘱,温柔又贴心,若是人的信仰能显形,她的背后应当隐隐有佛光普照了。
少女又道:“最近几日便不要出门了,更不要再如今日这样聚在一处。”便是批评人时,她依旧轻声细语的,让人如痴如醉,“大家都好好在家待着,每日都会有衙役去给咱们分发汤药。再有什么安排,我会让官府的人通知。哪怕发现自己得了瘟疫,也不要惊慌,一定要通报衙役,让他们带你们来这里,咱们集中救治。不管发生什么,都有我在的。”
她说的话面面俱到,声音又温柔动听,在场所有人都被她安抚下来。虽然他们依旧害怕,却终于能找到一个依靠,哪怕天塌了都没那么可怕。
百姓们还想在此处流连。
祝星笑笑,朝着诸人摆摆手:“都回去吧。”
人群这才渐渐散开。
待人散尽,少女轻轻地长出一口气。
霍骁看到她的小动作,抿了抿唇,为自己什么都帮不上忙而感到恼火。
祝星看向留在这的四位郎中,冲着几人一礼。
惊得几位郎中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啊祝姑娘。”
“你们肯为薛郡百姓如此,我代大家先谢过你们。”祝星朗朗开口。
众人口上说着“使不得”,实际上对祝星有此反应还是很感激的。他们本就因着一腔热血,以及不忍百姓死去的济世救民之心方留下,在面对瘟疫时还是怕的。有了祝星的肯定,他们一下子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值得的。
“瘟疫凶猛,还请诸位入后堂时武装好自己,切莫与得疫之人有肌肤接触。”祝星再三嘱咐。
“放心,祝姑娘,我等都有分寸。”老郎中看了看护卫们分发到他们手上的羊肠手套,纳闷儿,“这是什么?”
“这个戴着,既能免除亲自接触病患身体的危险,也能将自己触感放到最大,诸位试试。”祝星介绍起东西来笑眼弯弯的,带着别人的心情一起好起来。
几位郎中新奇地戴上手套,不约而同地张了张五指,完全新奇的感觉。
“此物可真是精妙绝伦啊!“
“巧夺天工!”
“若能用于医道,医者在医治不少传染疾病时都不易患上了!”
“何止如此,仵作验尸时双手最易染尸毒。但凡手上有个小口子,尸毒就入体了。而这尸毒入体,最为难熬,一生难愈,又是日积月累。有这手套,实在是大善,大善!”
……
几位郎中肯留下来就足见其古道热肠,一时间见了对整个医道都极其有用之物便滔滔不绝地谈论起用途来,可见学者之心。
祝星抬了抬手臂,青椒为她将阔袖扎起,如此一来她袖子套在手套上,手臂、手腕以及双手都被包得密不透风。
几名祝家护卫又帮着几个郎中这么弄好,只是如此,郎中们都觉得踏实不已。
紧接着又是面罩。
全身防备齐全,几位郎中心安不少,做好入内的准备。
除韩成外,众人又反应过来:“姑娘也要跟着进去么?”
韩成知道祝星医术高超,这几位郎中却是不知,以为她是与他们同甘共苦去的。
祝星莞尔:“我粗通医术,或许能打打下手。”
韩成听得脖子一紧,她哪里是粗通医术?她若是粗通医术,他们应该算得上还没入门。
几位郎中又劝了劝她,见劝不动,均连声叹气。
他们倒罢了,医者救人搭上自己也没什么。然而这姑娘年轻漂亮,若是因为瘟疫没了性命多可惜?
祝星笑:“我已打定主意,诸位不必再劝。”
本来应该是她在这里再三确认几位郎中可要去后堂,如今却反了过来,让人哭笑不得。
霍骁自取了手套和面罩戴好,跟在祝星身后。
祝星回头看他一眼,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跟着。
霍骁这次却铁了心,绷着脸一动不动,任她如何也要跟着一道入后堂。
“随我来。先去看看这些患者,再集中商讨病状,对症下药。”祝星吩咐,率先掀开了厚重的帘子,又用钥匙开了门。
门里门外两个世界。
门方打开,痛苦的呼痛声便从被打开的小小缝隙中传出。
哭喊、尖叫、痛呼交织交错,后堂不像后堂,像是地下十八层地狱。任谁听了这声音都要忍不住牙齿打颤,浑身发麻,双腿无力。
更重要的是这哭叫穿透性极强,听得人不由自主心生退意。
几个郎中还没进去,听到这声音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霍骁皱起眉,他在战场多年,生死常见。但将士们多意志坚定,对苦痛都能忍下,断然不会如此痛呼。
他担心这些声音吵到祝星,忍不住上前两步想先用手捂住她耳朵,为她隔绝一切嘈杂。
祝星恍若未闻,推门而入。
见祝星都有勇气入内,郎中们咬了咬牙,跟着进去。
里面的环境比他们想象中的好许多。原本该是露天的场景,在自南到北的房顶上自东向西地拴了十几根木杆子,木杆子上搭着一整片遮风挡雨的篷布。这里没有想象中的逼仄狭小,各人躺在半人宽的木床上,零星约有一百架木床。
有的木床前有人坐在木凳上照顾着床前的人,穿戴同样严谨,一看就是祝星那里来的,只是这样有人陪着的总是少些。
后堂加后院所有的空间都被利用起来,衙役们分列各处,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不受这些哭声的影响。
郎中们对此刮目相看。
见祝星等人进来,醒着的只顾着疼痛,根本没空理会他们。
最近的床上躺着的是个穿着官服的壮年男人,王石头。他双眼紧闭,肌表衄血,身上是可怖的红色斑痕。
“这是……”老郎中趴下,试图看得更仔细些,抬头看了一眼祝星。
祝星会意,戴着面罩的声音闷闷的:“医者,不辨男女。”
老郎中点点头,将王石头胸前的衣衫扒开。
触目惊心的一片红,血几乎要滴了下来。然而有一层皮肤挡着,只有狰狞的血迹斑斑。
老郎中又从药箱中取出压舌板,带着手套的手捏开他的嘴,以压舌板压舌,可见其喉舌全貌。
老郎中眯了眯眼,确认道:“咽嗌乃干,舌绛苔焦。”
韩成拿着纸笔记下。他是师父教大的,对传统医学不大了解。如今有机会,他求知若渴,恨不得多学一些。
第98章 阿鼻地狱不过如此
将几个重症患者看完, 几人在公堂汇合。
小心翼翼地摘除羊肠手套,各人的手上都多多少少积了一层薄汗。用过的手套和面罩被护卫们收去,用火烧了。
紧接着又有护卫们打了热水来让众人净手, 净手后以烧酒喷洒。
“哎。”郎中们进去时还是信心十足,出来时个个气虚无力,萎靡不振。
“大家坐吧。”相比之下, 少女依旧如进去时那样,落落大方, 气度非凡,并没受那些痛苦叫声的影响。
郎中们几乎是瘫坐在公堂内的椅子上的。
哪怕是年纪最小的韩成, 也一动不动,由着护卫们在他身上喷各种东西。
霍骁又看了一眼祝星, 见她神采奕奕地坐在那里笑着看向众人,并非故作坚强, 一时间有些无言。
后堂便是他去都受不了那样的魔音贯耳,也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
“此症……”老郎中开了个头, 对着过来送茶的青椒说了句,“谢谢。”接过杯子牛饮起来。
其余人也只顾着喝茶,谁都不说话。
祝星靠在椅子上坐得没多端正, 足尖斜点着地面,另一手托腮, 长睫毛自侧面看宛如羽扇上最美的那根羽毛。
她格外喜欢看人窘迫时的模样,也算是隐秘的恶趣味。
脱去了刚才为国为民的热血澎湃,亲眼见识得了瘟疫的患者有多痛苦, 郎中们都清醒了许多,心头也沉重下来。
再想想一开始他们有多振奋,众人不由得苦笑起来。
现实无疑给了他们沉痛的教训。
“百姓还想着咱们救命, 咱们可不能倒在这啊。”老郎中撑着身子勉力坐起,还不忘鼓励大家。
“哎,瞧了患者后我只怕做不到,让老百姓们失望啊!”高郎中显然深受其害,双眼发直,到目前为止还十分迷茫。
一派缄默。
韩成喝了几口参茶,恢复力点体力,转头去看祝星。
就见她眨巴着眼睛好整以暇地看着众人,见他回头还对他笑笑。
韩成一下子安定下来。
有祝姑娘在,没什么好怕的。她能掌握薛郡,也一定能掌控瘟疫!
“尽管做,问心无愧就是。”祝星终于开了尊口,对着几位郎中道。
众位郎中纷纷看向她,她这才坐得稍微端正了些,微笑望着众人。
老郎中突然笑了:“姑娘说的对,是我等囿于成见,拘泥了。”
高郎中跟着点头:“如姑娘所言,万事问心无愧,用心去做就是。”
最沉默的胖郎中依旧跟着点点头,没做声。
“只是……”老郎中又叹息,“此次瘟疫来得当真是又凶又恶,叫人难以应对。前有骤冷,寒暑错时故而阴阳失位,乃生此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