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太过含糊,苏长青没能听清,他往回走上两步,与柳黛之间只剩下两块青石板砖的距离,“柳姑娘方才说什么?”
柳黛一抬头,便撞上他清澈而明亮的眼,仿佛一泓清泉,清清净净,毫无杂质,让人不敢停留,唯恐映出自身的狼狈与脏污。
“你好高啊…………”柳黛忍不住低头呢喃。
苏长青笑了。
温柔的声线一圈又一圈缠绕在柳黛耳边。
“我比你大几岁,自然比你略高一些,等过几年你自然还要长个儿的。”
“才不会,我娘也就这么高……我长不了……”
“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还能再长长,你与彤儿一般高,很好。”
他提起郑彤,柳黛心底里那一股子缠绵羞涩的情绪被打断,适才想起自己此行目的,这便又歪着脑袋撒娇,“我……没地方落脚,天黑了,四下无人,我害怕得很……”
这话倘若换个人来听,譬如月尘舟,再譬如闻人羽,定然要惊得眼珠子滚出眶去,然而眼前是苏长青,他虽不信她天黑害怕的说辞,但亦认为一个小姑娘深夜游荡在街口很是不妥,因而劝说道:“无妨,我之前便许诺过要送你回柳府,君子一诺千金,我这就送你回去。”
他侧身一让,这就打算领着柳黛去城东柳家。
可惜柳黛垂着脑袋不肯挪步子。
“我不回去。”
“……”苏长青头疼得厉害,从前在邕宁郡主面前哄他二弟,也不至于如此艰难。
柳黛咬着下唇,一脸为难,“我爹早就对外称柳家柳姑娘暴毙而亡,就是不认我这个女儿了,我再找上门去,岂不是自讨没趣,弄不好还会被当成骗子打出来,且我夫家也回不得,赵凤洲此人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杀人如麻,他如今是里子面子都没了,若是见了我,恐怕要将我□□丝在大同府城楼上。”
越说越是身世凄凉,命若飘萍,唯有一根绳子吊死了了事。
要不是早就在九华山后山露过馅儿,她还真想给苏长青表演一出一哭二闹三上吊,铁定让他终生难忘。
“苏公子……苏大哥……若不是流浪在外,无处可去,我是绝不会来麻烦你的……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呀…………”她声音叫嗲,连自己听了都头皮发麻犯恶心。
“柳姑娘!”他难得变了脸色,急急打断她唱腔似的哭声,“我如今借住在闻人府上,你若不嫌弃,我便请闻人兄弟安排一间屋,让你暂住,至于今后如何,只要姑娘开口,苏某一定尽心去办,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柳黛已然收住哭腔,眉开眼笑。
苏长青道:“只不过今后还请姑娘有话直说,省去其中……许多眼泪,便利旁人,也轻松自己。”
“噢。”柳黛的笑容僵在嘴角,眼睛里已然窜起两簇小火苗,她走过苏长青身边,冷冷丢下一句,“确实不该让你活着。”便自顾自往闻人府走,再不理会他。
苏长青快步跟上,亦步亦趋仿佛是她新收的小徒儿。
乖得很。
闻人府坐落在城西,四进的院子,在京城里远远谈不上奢华,算是中规中矩。
苏长青敲了敲西面小门,门房惊了美梦,睡眼惺忪地开门,弓着腰点头,称呼一句“苏公子”。苏长青正要回头去找柳黛,却发觉身后已空无一人,只有对面墙头伸出来的柳条儿跟随夜风荡漾。
他无奈摇头,跨过门槛往闻人羽的住处榕园走去。
夜深寂寥,榕园灯火依旧,闻人羽在书房习字,听他爹的教训,好好待在家中修身养性,少惹是非。
苏长青推门进屋。
“回来了?”闻人羽如同老夫老妻相处一般,眼睛也不抬一下,仍旧低着头,执笔悬腕,写他的“醉里挑灯看剑”,立志要做辛弃疾,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以血肉之躯报效江山社稷。
诗能热血,闻人羽当下脑海沸腾,踌躇满志。
苏长青环视一周,疑惑地问道:“没人来吗?”
“除了你还有谁?我可没有金屋藏娇的习惯,即便有也要避开你才是。”闻人羽把紫檀狼毫搁在黄石笔架上,左手捏着右手手腕,缓缓转圈,以缓解他抄了一整天书的疲乏。
“自然是我。”
梁上落下一片叶,证明他家中藏娇,藏的是人间绝色,娇艳欲滴。
可惜闻人羽瞧见着娇娇小人儿脸上不见半点喜色,反而是皱起眉,浑身紧绷,立刻去看右方剑架,准备随时拔剑相迎。
柳黛也跟随他目光看过去,闻人羽身体稍稍前倾,有离弦之势,柳黛出手迅疾,如疾风迎面,瞬息之间剑已到手,更见她脚下旋转,身如蝶舞,绣满银色暗纹的千褶裙似花蕊怒放,一眨眼功夫长剑已然架在闻人羽脖子上,剑鞘上镶嵌的绿松石顶着他的肩胛骨,一阵微微的疼。
柳黛笑道:“手下败将,还敢再试,当心这回让你永远也下不来床。”
闻人羽怒目相对,“在我闻人府上,你敢撒野?”
柳黛对他的威胁不屑一顾,“三个月前不是撒过一回了?上次带走的是《十三梦华》,这回就把你这颗脑袋摘了挂城头上。”
两人剑拔弩张,屋子里只剩苏长青冷静依然,望着柳黛持剑的手,耐着性子向闻人羽解释,“师弟,柳姑娘无处落脚,我便带她来此处借宿,还请你吩咐下人清出一间屋子让柳姑娘早些休息。”
“做梦!”闻人羽气得咬牙,“借我的地方还敢如此嚣张,她想也别想。”
“不必安排,我看中这一间,这就把你清出去给我腾位置。”
“你敢!”
苏长青上前来,握住剑,“闻人,不可如此,柳姑娘当真会杀了你,连我也不是她的对手。”
这话说得,柳黛洋洋得意,忽然又觉着不杀苏长青是个极好的主意,能让她心情愉悦,□□也……
值得一试。
第41章 普华山庄41 我要不把你打服了,你总……
普华山庄 41
闻人羽冷哼, “上回见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这回就成了不世出的高手?你当我三岁小娃说骗就骗——啊……”
柳黛被苏长青哄得心情大好,出手时给苏长青留着情面, 只在掌心度三分力,掌中隔着剑鞘,运气度力, 以腕为轴,转过半圈之后推在他右肩。旁人看起来轻轻巧巧甚至是好无力度的一掌, 却打得闻人羽连退几布,两只手伸长了乱抓, 也没控制住身体,后背一下撞在窗台下, 顿时腰间剧痛,手臂扫过小桌上的莲花香炉, 打翻一地香灰,沾得他满头狼藉。
柳黛再度接住落下的长剑, 在手上转个圈,她双眼含笑,得意地看向在地上狼狈挣扎的闻人羽, 径直说:“你不如他,他——”她扫一眼苏长青, “他至少能在我手底下撑过三十招,再咬咬牙,百招之内我不一定能取他性命, 至于你嘛……猪都比你能打。”
“你——”
“拳头捏那么紧做什么?拳头捏碎了也伤不到我呀。”
闻人羽怒火中烧,目眦欲裂,一双拳头攥得死死的又立刻松开, 心知就是往死里瞪柳黛也没用,这才转头去看左手边那人。
“苏长青——”他低声怒吼,似雄狮发怒。
苏长青长叹一声,无奈至极,“早说了不要惹她。”
原本三两句话就能和平解决的事情,非要闹得鸡飞狗跳,大打出手,现如今一个不肯低头服软,另一个正在兴头上,指不定还要如何羞辱,他被夹在中间两头犯难,这两人一个赛一个的凶恶,和事老不好做。
他迎面走上前,伸手把浑身冒火的闻人羽拉起来,好心拍一拍他后背落灰,还没开口就被闻人羽吼回来,“用不着你假好心!”
苏长青被他吼得一愣,右手僵在半道,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然而有人仗义执言,上前一步,剑尖一挑,挑开苏长青手臂,剑鞘一下接一下冲着闻人羽心窝子戳,“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吼他?”
“我……我是他师弟他是我师兄,我俩亲如手足,怎么就不能吼他两句?”
“亲如手足?我这就把你手足都砍了,看你还亲不亲!”噌的一声,寒光闪过,柳黛拔出剑来,真要往闻人羽身上招呼。亏得苏长青警醒,快步转身,横在闻人羽身前,护住他孱弱无力却又杀气腾腾一心作死的身躯。
“柳姑娘,息怒,我师弟年纪小不懂事,言语冒犯了姑娘,我代他向姑娘赔个不是,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他性命。”
苏长青面容肃穆,看不出丝毫玩笑之意,总能让人觉着他字字真心,绝无戏言。
他好就好在这一点,真诚得让人怜爱。
柳黛不说可,也不说不可,只斜眼去看满脸漪汾的闻人羽。
苏长青会意,压低声音同身后闻人羽说道:“师弟,你一贯有容人之雅量,我知你不是睚眦必报之人。柳姑娘深夜到访,于情于理都该好生安顿才是。”
闻人羽咬牙,再咬牙,忍了又忍,简直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憋得胸口发疼,适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师兄说的是,我这就去安排。”
说完便闷头闷脑地走了,活生生一只斗败的公鸡,撅着屁股逃跑。
苏长青暗暗松一口气,庆幸闻人羽还算听话,晓得知难而退,否则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模样。
但转念一想,这场恶斗本无必要,打与不打并无区别。
他累得很,回身将打翻的香炉扶正放好,掸了掸袖子上的香灰,却掸不掉一身超然物外的檀木香。苏长青走到桌边,翻出两只白瓷杯,各自沏上一杯热茶,放下茶壶后,左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折腾了大半夜,想必柳姑娘也累了,不如坐下喝杯茶,歇一歇,也消消气。”
柳黛把剑往软塌上一扔,提起裙角坐到苏长青对面。
白瓷细腻,茶水温热,她抿一口茶,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懒洋洋的情绪往上爬,她这才觉得劳累,一整天跑来跑去,马儿也要累死几匹,更何况她这大小姐身子……
她恐怕是铁打的硬汉,累不死的老黄牛。
等候无聊,苏长青擅于沉默,总能在沉默中找到自在,但柳黛不同,她单手支起下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仔细观察对面肤白貌美的俊俏少年郎,眼皮都不愿多眨一下。
联想起今夜在荣安伯爵府的所见所闻,她忍不住问:“你今日与郡主说的那段告别的话是什么意思?仿佛你要远行不归似的……”
苏长青蓦地一愣,没料到她会突然问及此事。
“姑娘指的是哪一句?”
“苏长青,你可不擅长装傻。”
“不过是闲话家常。”
“顾左右而言他?”柳黛眉飞色舞,兴趣盎然,“那我就更好奇了,让我猜猜,你这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架势,是要去做什么?难不成是荆轲刺秦,威震天下呀?”
“柳姑娘!”苏长青身子前倾,作戒备姿态,咬牙低呵道,“请慎言。”
他表情严肃,似怒目金刚,却完全吓不着柳黛。
她指尖缠着发尾,更加等寸进尺,“你要杀玉唔唔唔…………”
苏长青出手迅捷,力无虚发,电光火石之间捂住她红艳艳的嘴唇,强迫她把没说完的话全都吞进肚子里。
“安排好了,你就住西侧间,对外只说是我师妹,比长青晚到半日,我劝你好自为之,借宿就要有个借宿的样子,别成日里飞扬跋扈——你……你们俩这是怎么了?”
闻人羽一进门便撞上好戏,方才在他面前要毁天灭地的柳黛被苏长青捂住半张脸,只露出两只乌黑发亮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眼底里隐约还透着笑。
苏长青慌忙把手收回,避开柳黛的目光,同一头雾水的闻人羽解释说:“一时失手,我是我的过错。”
不等闻人羽开口,他立刻转过头嘱咐柳黛,“夜深露重,屋子既已收拾妥当,柳姑娘便早些歇息,其他的事,明日再论。”
“噢——”柳黛拖了老长一个尾音,目光意味深长,仿佛是故意做给闻人羽看,“那我听苏公子的,先一步。”
路过闻人羽身边时,被他狠狠瞪上一眼,却比折了他手臂还要得意,脚步轻快得像个得了糖的小童,一派天真。
闻人羽沉着脸走进屋,审问起苏长青,“你和她……不会是……”
苏长青一扫方才的窘迫,柳黛一走,他当即恢复洒脱自如,捏着茶杯说道:“师弟,你多心了,我于柳姑娘之间有未能践行之诺,我帮她也全然出于道义,并无他意。”
闻人羽在苏长青对面坐下,看着眼前柳黛用过的白瓷杯,再看一眼苏长青,摇头道:“我看不像。”
“你眼里的,不像也像。”苏长青继续品他的茶,悠然道,“闻人,公子已有安排,我将连夜撤走,承荣安伯爵推荐,为喻公公跑一趟西北,暗中查办马市走私一事,届时你还需留在京城,等候公子吩咐。”
闻人羽颔首道:“不成功便成仁,你放心,我比你更谨慎。”
两人相顾无言,一时间似乌云压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第二日天边微微亮,剑锋扫过树梢,将叶片上一朵晶莹圆润的露珠一分为二,滚落尘土。
鸡鸣练功,这是习武之人该有的劲头。
庭院里半明半亮,似黄昏又似黎明。
苏长青剑气灵秀,招式清奇,着半身力给闻人羽喂招。两人你来我往之间,强弱立见。想来离开九华山这些年,闻人羽真把时间都花在斗鸡走狗、吟诗作对上,对练功一事未下苦功,不像苏长青,一招一式火候俱在,一进一退不留半点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