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切还不算晚,她伸手想要擦去郑彤脸侧的脏污,却在将要碰到她面颊急忙收了回去,“不必管她,你只需好好休息,其余一切自有爹和娘替你料理。”
她一把抱起郑彤就往院外走,经过郑云涛身边时,夫妻俩相视一眼,双双沉默,唯有郑彤小声喊一句,“爹……”
郑云涛赶忙握住郑彤的手,顺势将她抱到自己双臂之间,“不怕,彤儿不怕,爹在呢。”
郑云涛抱走郑彤时,郑夫人双手捂脸,慢慢下蹲,在挤满人的院子里,痛哭流涕。
她的心在抽,这久违了的痛苦,仿佛冰冢发作一般,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柳黛!
她要一刀一刀,将她凌迟!
这浓烈的恨,毁天灭地,永世长存,而柳黛自然是……
从不放在心上。
出伏之后,天气凉爽,正适宜赏花游船,或是在家躲懒。
但柳黛在感慨自己天生劳碌命,好不容易离开九华山,甩脱隐月教和苏长青,也未能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做什么。
她躲在京郊一处无人的老宅子里不吃不喝闭关练功,《十三梦华》果然名不虚传,不但能压制住她体内翻腾的血气,还能压制、融合那些子她□□无法承受的内力。
然则《十三梦华》亦不是神药金丹,治不好根源,补救不了她的天生缺陷。
她与她的入魂蛊都是日薄西山,等啊等,仿佛是冤死的艳鬼,在书生们进京赶考的必经之路上为等一口童子肉,吃了好登仙。
苏长青啊苏长青,既然她命不久矣,倒不如吃了他快活快活。
至少他干干净净,白嫩可亲,瞧着清瘦,脱光了可是处处饱满,寸寸有力,想想都要双耳泛红,当下坐起身来,就要去寻她的童子肉。
第39章 普华山庄39 她转过身,笑意盈盈。……
普华山庄 39
京郊这处庄子二十年前还能算得上风景秀丽, 因与内城离得远,成了家中读书人清净修行之地。
但现如今这庄子荒废多年,因夜深时风声凄厉, 似厉鬼哀嚎而被四周佃户称作鬼宅,长久不见有人进出。
柳黛听着夏末最后一声蝉鸣,调息内力, 压制住脊背上入魂骨的躁动。
《十三梦华》名不虚传,真气运转之时如一泓清泉注入体内, 足以洗尽铅华,焕然重生。
只是她仍然想不明白, 月如眉当初为何要将《十三梦华》一分为二,一半留在隐月教, 一半自行带走。
不过自她记事起,月如眉就是个疯疯癫癫不能自控的女人, 要猜她的心思,比大海捞针还要难上百倍。
柳黛不再纠结往事, 她伸直双腿,吐出一口浊气,伴着天边灼灼似火的晚霞, 离开季家荒僻废弃的旧宅院。
风正好,云也温柔。
柳黛身子好了, 看脚下花花草草都分外可爱。
闻人府上四月时去过一趟,故地重游,自然是驾轻就熟。
她翻进闻人府, 正要往闻人羽那厮的院落去,却不想正面迎上多日不见的苏长青,他一身青衣, 长剑在背,飘逸灵秀,柳黛眼里,他此刻看起来与院子里的君子兰一般——分外可爱。
然则苏长青实际蹙眉敛容,一心一意在脚下石板路,眼中有愁绪万千,不知在为何事忧心。
柳黛停在屋脊后头,眼看他快步走出闻人府,独自一人行走在灯火灿烂的街市上,他背脊挺直,在嘈杂的人群之中穿梭,似一只云中鹤,不慎落在凡人堆,显得如此这般的格格不入。
柳黛心中无奈,只当是许久不曾活动,跟住他来锻炼腿脚,于是无声无息贴上去,似影子一般跟着苏长青从小侧门进了荣安伯爵府。
柳黛对荣安伯爵府记忆模糊,依稀记得是百年前便得了爵位,现如今到这一代已然不再是京城贵妇们议论的中心,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够不上,唯一一次听大夫人提起,还是聊到往事,谈起融安伯爵续弦再娶,迎的也是二嫁妇,虽说是郡主,但到底是……呀,说不得说不得……大夫人说起这话时掩住嘴偷笑,掐了话换另一句,称这就是正正好,实打实的门当户对。
眼下苏长青跟着门房走到正院,很快换了个穿酱朱色袄子的妇人将他引入院内,而苏长青对这一切似乎已经烂熟于心,期间连话都不见多说一句,沉默得像个哑巴。
正房已有人等候多时。
屋内妇人风髻雾鬓,一支点翠缉珠嵌宝花丝凤钿极尽奢华,映出满屋珠光璀璨,绚烂浮华。
她朝苏长青伸出手,似乎想等他上前来握,但等了许久也只是空等,只得局促地把手放回膝头,柔声唤,“长青,你总算来了。”
苏长青低着头,闷闷地回上一声,“母亲安好。”
柳黛伏在屋顶,穿过瓦片之间的缝隙,只看得见苏长青低垂的头颅,以及邕宁郡主膝上潋滟的牡丹纹。
她被苏长青这一声“母亲”惊得忘了呼吸,月如眉只同她说过苏长青他亲爹是苏木柏,可从来没提他母亲是王府出身,担着郡主的封号,原是个名门贵子,难怪月如眉要挑他做女婿,竟是算盘打得噼啪响,半点不吃亏。
邕宁郡主双手交叠在膝头,略显不安,勉强稳住心神答:“我在京城自然样样都好,只是你……我儿远在深山,日子清苦,不知天冷有没有衣穿,年节里又有谁替你加餐,这些年每每想起我儿在外,我这做母亲的……心里就跟悬着刀尖子一般,没有一日能安心……”
“母亲……”苏长青为难道,“我心意已决,回京一事不必再提。”
邕宁郡主低头拭泪,柳黛本以为她还要再哭上一小会儿,不料冷不丁听见一声“小兔崽子”,声线陌生,令她以为当下还有第四个人,她四下环顾之后才确定,这一声咬牙切齿的“小兔崽子”,便是出自于方才还在慈母落泪的邕宁郡主。
郡主撑着扶手,挪一挪位置,斜靠着换个更加舒服的坐姿,“你这是翅膀硬了,娘的话都当耳旁风,软硬不吃。放着好好的京城公子哥儿不做,非要去练武吃苦,当个江湖游侠。你说你学学闻人羽行不行?那半吊子功夫足够在满京城显摆,四处斗鸡走狗,再往勾栏瓦舍里消遣消遣,也知道什么是快活,什么是情爱,什么是人间正道。可你非得跟你爹学,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镇日里愁眉苦脸,忧国忧民,总以为自己能成大事,最后连个妻儿都护不住,活该他躲进深山没脸见人,算什么男人?”
苏长青的眉头皱成个川字,望向邕宁郡主的目光当中有无奈也有……嫌弃……甚至于恼怒。
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有苦难言。
这感觉似曾相识,柳黛想起来,许多次他都曾经这样看过她。
苏长青道:“母亲,当初是你要和离……”
“那也是他有错在先。”邕宁郡主反击打得又快又准,根本不给苏长青解释的机会,立刻调转下一个话题,“这回进京,你去过苏家没有?”
苏长青摇头,“不曾登门,父亲已被苏家除名,不许我与苏家有任何接触。”
“哼!你爹的话你倒是言听计从,你娘的话你全是左耳进右耳出,出了这扇门就忘得一干二净。”
“娘……”
“我管不住你不要紧,回头我就给你找个厉害媳妇儿,让你媳妇儿好好管教管教你。”
“娘,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邕宁郡主稍稍坐正,发髻上那只点翠凤钿随之一晃,险些晃花了柳黛的眼。
她眉毛挑高,神采奕然,“你的婚事至多等到二十,要不是……算了,反正你那门子娃娃亲,等到二十岁已经算对得起她。至于人选,只要不跟郑云涛他家沾边,任谁都好说。怎么样,我儿是喜欢名门闺秀,还是将门虎女?要不然,将就将就,小家碧玉也是可以的。”
苏长青弯腰长拜,只差跪下来求她,“娘——您放过我吧,儿子志不在此,今生只想做个云中游侠,无拘无束,实在无需拖累旁人。”
邕宁郡主被亲生儿子扫了兴致,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忍心,只得瘪瘪嘴,莫可奈何,“你这人,真真没意思。生你不如生个玉枕,热天还能拿来消暑,你却只会添油加火,迟早气死我。”
她一转眼珠,左思右想也找不到一定能够留下苏长青的借口。
可苏长青心思沉重,他再拜一回,忽而恳切道:“母亲,是儿子不孝,未能在您身边尽孝,儿子心中惭愧,只能遥寄祝愿,盼母亲健康长安,儿子与愿足矣。”
“这……这是怎么的……”邕宁郡主显然没料到苏长青会有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剖白,就连屋顶上的柳黛都听得蹙眉,苏长青的话突兀而深情,字字句句发自肺腑,做不得假。
且苏长青此人有一大优点,便是从不说废话。
柳黛的眉头收得更紧,见邕宁郡主双手交握在膝头,露出羞赧之态,“你念着母亲,我是知道的,我心里也时时刻刻念着我儿,时时刻刻盼我儿能学些走马游春、观旗斗诗的享乐事,最好再弄出个外孙子来,也不拘他母亲是谁,你成日里刀尖上行走,我心中始终放心不下,要说你父亲虽是个天下第一等的混蛋王八蛋,但乞丐也只要留下香火,你是该给你父亲留下一脉不是?得了,知道你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别又拉着一张关公似的脸,我看了心烦。”
苏长青无奈,再叹一声,“母亲,时候不早,儿子该走了。您……保重身体,不必为我心忧,天下之大,总有我的去处。”
邕宁郡主道:“天下之大,我儿在哪,为娘的心就在哪。总归你要记着,只要你肯回来,万贯家财,人上之路,都是你的。”
可惜他都没兴趣。
邕宁郡主望着苏长青离去的背影,想不通自己这么个爱玩爱闹爱世间所有美好的人,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苦行僧似的儿子,成日里无欲无求,甚至连个表情都没有。
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呀。
想一想都要落下泪来,痛哭一场。
柳黛跟随苏长青走出荣安伯爵府。
夜已深,宵禁之后,先前热闹非凡的街市已然空无一物。苏长青走在长巷的石砖上,只有月亮的投影伴随他一步步向前。
风过耳,柳黛跟得太紧,苏长青已反手向后,握住剑柄。
他周身警戒,肌肉紧绷,准备随时应战。
但身后脚步声骤停,变得无声无息,月光清凉,将夜的轮廓照成雪白。
“九华山苏长青,敢问阁下何人?”
月下飘过一片影,幽魂一般闪现,自他身后落到身前,来人白衣蹁跹,仿佛一片雪花落于头顶,连墙根的猫都未察觉。
她只留给他一幅背影,却又似落在他心头。
颤颤巍巍,是似曾相识故人来。
“许久不见,苏公子竟还活着?这就是我的过错了。”
她转过身,笑意盈盈。
他在夏末秋凉的夜里,撞见一簇花开,怦然却又无声。
第40章 普华山庄40 “在我闻人府上,你敢撒……
普华山庄 40
她言辞挑衅, 姿态高傲,任谁见了都要窝火,但苏长青自己也觉着意外, 他此刻心中只有大石落地的欣慰,看着她脸上与往日全然不同的神采,眸中生机勃勃如春日韶光, 他无论如何生不起气来。
“柳姑娘,原来是你。”
他语气温和, 真如寻常老友相见。
柳黛提步上前,更靠近他些许。
她今日穿一身白, 朦朦月光下仿佛一只迷路的银狐,软嫩娇柔, 让人满心满眼都是怜爱,这只狐开口说人话, “苏长青,你去荣安伯爵府做什么?”
他身世复杂, 一般人恐怕要绕上两圈不说实话,但苏长青泰然自若,毫不掩饰, “不过是去拜访我母亲。”
“谁是你母亲?”她明知故问。
“邕宁郡主。”
“呀,没想到你是皇亲国戚, 城中贵子呢,看来我从前称你作苏公子,是恰到好处, 只是……你可有承袭爵位?总不至于哪一家的公侯伯爵不在京里供职,反倒跑去乡野之中舞刀弄枪吧?”她两眼弯弯,是笑, 但嘴角紧绷,故作轻松。
但任她如何讥讽,苏长青仍是平常模样,不伪作,也不气恼,“苏某乃一介山野武夫,并无爵位。柳姑娘,京中旧事多,你若想听,他日我请在荣安伯爵府请一位老嬷嬷专程说与你听。”
“什么时候?明日如何?”
“那就明日午后,荣安伯爵府。”
“没意思。”分明事事都满足她,然而柳黛心中却全是挫败,她只觉得方才招招都打在棉花上,一点没着力,全做无用功,于是拉下脸来生苏长青的气,“你这人就是顶顶的没意思,不如杀了了事。”
她开口闭口要打要杀,苏长青似乎一个字都没听进耳朵里,依然低声问:“柳姑娘轻功卓绝,方才要不是姑娘故意出声,苏某恐怕走回闻人府仍未察觉。”
捧她?当她是三岁小孩,几句话就能哄好么?
她眼珠一转,扬起一张娇艳欲滴的小脸蛋,“可不是么?我的脚下功夫哪是你们这帮凡夫俗子能比的?所以我说要杀你就一定杀你,可不是玩笑话。”
苏长青正正经经拱手行礼,肃然道:“苏某谢柳姑娘不杀之恩,只不过方才在荣安伯爵府,姑娘该听的都听了,想必今晚可鸣金收兵,大胜而归。更深露重,苏某不耽误柳姑娘回府,就此拜别。”
他绕过她,作势要走。
面上仍旧一副云淡风轻模样,教人猜不透他此刻心中所想。
弯月之下,只有他自己个儿清楚,他一定会被留下,他对她尚有用处,她既然走这一趟,便不肯轻易放他离开。
“苏长青!”
果然,他不过走出五步远,便听见身后天籁传来,仿佛一只鱼钩,紧紧勾住他衣角,让他再也迈不动步。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拢眉不解,“姑娘有何事?”
柳黛双手背在身后,不自在地看了看天边望北楼,又看一看脚下石板缝里钻出来的野草,囫囵说着:“我没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