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苏长青无奈,蹲下身来,“伤得什么样?我看看。”
柳黛被他这一句关心吓得往后退,“不要……你别过来……”
郑彤连忙在一旁劝道:“阿黛,我大师兄懂些医术,治外伤更是拿手,你就让他看看嘛……”一双小姑娘感情甚笃,已叫上了乳名。
但无论郑彤如何劝,柳黛就是不肯。
苏长青这才醒过神,“姑娘家的伤,我是不便看的。师妹看过之后说与我听就是。”
过后,柳黛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先用温水浸泡,再慢慢将白绸裤撕下,风干了上好伤药,已是深夜,柳黛也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要睡,朦胧间听见门外有人说话。
“她伤车这样,明日慢一些,至多三日就到。”
郑彤心中内疚,“明日我会小心的。”
苏长青这人……
心不够硬。
这是柳黛睡着之前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
不远处更夫绕着墙角走,告知天地,三更已过,万物寂寥。
郑彤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坐起身却什么都没瞧见,不见凉月的夜里,屋子里黑黢黢看不清,但她感受不到任何生人气息。
突然她手背一痒,仿佛是有臭虫爬过,吓得她登时跳起来,把那臭虫甩到墙角。但又怕那臭虫再去咬柳黛,便一面叫醒柳黛,一面将烛火点燃——
再度明亮的房间却如同地狱一般,爬满了身体肥硕、背壳油亮泛绿的多足虫,正从门缝、窗缝里爬进来,层层叠叠密密麻麻,让人只看一眼就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苏长青也是被一声尖利的叫声惊起,他本就是和衣而眠,立时取剑便冲进了郑彤屋内,只见郑彤已然被青背虫缠住,正以一招“风起浪回”挥得虫子散开又聚集。而柳黛站在桌上抱头惊叫,整个人如惊弓之鸟,动也不敢动。
此时几个师弟也已经赶到,苏长青吩咐他们去找火把,自己与陈怀安去救快要力竭不支的郑彤。
窗户哗啦一响,有人踢碎了木窗户,脚蹬窗台一跃而入,径直扣住柳黛左肩,一收一带就将她收拢在身前,另一只手抽出一把雪亮短刀接住苏长青迎面而来的剑气。
窗门接二连三闯进一帮蒙面人,九华山弟子业已举着火把赶到,两帮人马齐聚,又是一场恶战。
只是今日抓住柳黛的蒙面人,比之前沙坡地白衣人的功夫更胜一筹,此人内力深厚,刀法凌厉,刚猛之中兼有苗刀的灵活,像是师从多处,各取所长了。
而为控制住柳黛,他不得已收住左手,只有右手应敌,周身破绽便多了起来。苏长青与他过了十余招便知他路数,与陈怀安一个眼神交换,挽剑向下,刺他后脚经脉,蒙面人后退半步,险险避过,还未稳住心神,苏长青与陈怀安便各自一招“破月”,运剑如龙腾,一左一右向他袭来。
眼见苏长青那一剑似烈风轰隆,他决意将柳黛往后拉,出刀去迎苏长青。这便给了陈怀安机会,捉住柳黛便向门外跑。
蒙面人却不慌不忙,静下心来与苏长青拆招。他越是慢,苏长青便越是疑惑,到后来疑惑变作焦灼,恨不能即可解决了他,好飞身追出去。
只因苏长青发现,不知何时,先前满屋子的青背虫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4章 隐月教04 “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蛋……
隐月教04
陈怀安扛沙袋一样扛着柳黛,一起一落,藏进一断头暗巷。
陈怀安背靠高墙,喘了会儿子气,小声感慨:“你这姑娘看着没有二两肉,扛起来还真够沉的,去年过年我和老五扛的那头老母猪也就这么重了。”
而柳黛脸皮薄,被他说得又气又急,却也讲不出什么骂人的话来,只晓得捂着嘴掉眼泪,不一小会儿就沾湿了陈怀安小半片衣裳。
少不了又听见陈怀安抱怨,“你再哭,再哭把你扔进虫子堆里,看你个细皮嫩肉的大小姐能让虫子啃几口。”
柳黛想到那乌泱泱的怪虫,顿时吓得一个激灵,一双手把嘴巴捂得更紧了,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落,她既害怕又委屈,心里把陈怀安恨了个透。
数不清青背虫集结成群,像一片变幻的阴影,在漆黑无光的街道里穿行。
陈怀安被柳黛哭得烦了,又觉着四下无声,想必两拨人都在客栈内斗得难解难分,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他这来。于是把柳黛放下,自己个儿也蹲下身来休息。
不多时,月亮小小冒了个头,描摹清了小镇的轮廓。
陈怀安盯着柳黛,琢磨了半天,“我说你——”
他的话噎在半道,与柳黛在月影下大眼瞪小眼。
柳黛受不了这样莫名其妙的寂静,忍不住问:“怎么了?”
陈怀安抬手比了个停的手势,眼珠子往右转,两只耳朵都提溜起来,“不好!”话音落地,虫群就从前方拐角出现,成百上千只虫集结成一片庞大的影,直直向他俩撞了过来。
陈怀安再度把柳黛扛在肩上,双腿左右蹬墙借势,一套“纵云梯”送他跃出暗巷,在高地屋顶之间起起伏伏。
虫群仿佛一列训练有素的猎狗,寻着他俩的气味,一同上天入地,紧咬不放。
陈怀安就算有再好的轻功,扛着个人双蹿下跳也总有跑不动的时候,但虫子不知疲倦,连速度都没慢过一分,逼得陈怀安没得办法,恰巧路过一大户人家,假山流水,无一不有。他只交代一句,“憋住了!”便抱着柳黛一头扎进庭院当中小池塘里。
一入水柳黛就觉着胸口被大石压住一般难受,陈怀安看出她不会水,立马伸手紧紧捂住柳黛口鼻,让她想呼吸也难。
水上,巨大的虫群散开成许多个小小分支在庭院里四处搜寻。
找了许久未找到先前的气息,正要再度聚集起来往前走。蓦地传出一个男声,“全靠‘寻龙’,养你们还不如养一群畜生,还不给我搜!”
陈怀安听见门响,似乎这帮人也散开一间一间屋子地搜去了。他心头大石落了一半,但眼前柳黛挣扎得越发厉害,他想伸手打晕了了事,又怕她晕在水里被呛死。
犹豫之间,柳黛忽然奋力挣脱开他的手,撑着他的脑袋浮上水面。
柳黛在水面长吸一口气,发出类似野兽哀鸣一样的声音。
陈怀安被她按在水里,满脑袋的“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蛋了。”
已经走到院外的青背虫立刻折返回来,一眨眼功夫已经围住小池塘。
陈怀安打量着这虫子怕水,抓住了柳黛就往水里按。
小石头顶上,一只生得略大的青背虫搓了搓两只脚,干净利索地下了水,虫群当即如一片云盖在池塘上,从四面八方向陈怀安与柳黛聚拢来,柳黛叫得嗓子都要破了,陈怀安想带她出水,但无奈脚底没有借力的地方,她又太重——
仿佛只能等死了。
生死之际,一人白衣如雪,踏月而来。
还未等柳黛分辨出来者是谁,她就已经被白衣人拎出小池塘,站在离陈怀安和虫群十步远的地方。
白衣人一声令下:“你们几个留下解决他,其余人跟我撤!”
柳黛就又做了沙袋,被扛起来飞过一个又一个屋顶。
客栈内,来人已露颓势,苏长青正要乘胜追击刺他心口。忽而窗外一线哨声传来,对方便立刻向外撤。
苏长青只想赶紧去找陈怀安,也不欲与他纠缠。
一场恶斗就此打住,郑彤累得右手发颤。但苏长青不让停,他们当下散开去寻人,最终是苏长青在一户贫家院里找到满身是伤的陈怀安,最令他头疼的是,陈怀安身上除了刀剑伤之外,还有一个接一个指甲盖儿大的咬伤,伤口冒着脓血,一看就知道是那群神秘诡异的青背虫留下。
他粗粗探脉,陈怀安体内血气紊乱,内力逆行,显是中毒之相。
陈怀安重伤不醒,柳黛被苗人半道截走,此次西行,可说是一事无成。
另一边,一碗水泼在昏厥的美人脸上。
柳黛在狭窄低矮的环境里醒过来,睁开眼,篝火把山洞照得泛黄。她身边白衣人生了一双阴柔深邃的眼,正站在干稻草铺成的床边,皱眉盯着她,“我瞧着这就是个废物东西,除了哭别的都不会。尘舟,我赌这次你抓错人了。”
这是上一回在沙坡地见过面的白衣人,待他说完,柳黛才发现他身后火堆旁还坐着一位黑衣男子,手上正拿着她的短袄撑在火上烤,“我们抓错人,九华山也抓错人?况教主只吩咐把人活着带回去,其余不论。”
“其余不论……”白衣人回味着这四个字,蹲下身来与柳黛越靠越近,最终伸手扣住她下颌,将她一张苍白的脸扭过来又转过去,那细长的凤眼当中阴霾更深,“既然教主说‘其余不论’,那随我玩一玩,你不介意吧?”
“乔鹤,我快马三日来支援你,不是为了看你在这玩女人的。更何况这是教主要的人,其中内情你我都不清楚,我劝你还是收敛一些,不要节外生枝。”尘舟说话时语气淡淡,但显然对乔鹤有着非同一般的额威力,眼看乔鹤捏着柳黛下颌的手指骤然收紧,疼得柳黛一张脸皱成一团,就在她以为自己下颌要被捏碎之时,乔鹤松了手,一抖衣袖站起身,嘴角带一点点轻蔑的笑,与尘舟谐谑道:“莫不是你也看上这女人了吧?罢了,你要,我让给你就是了。”
尘舟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说的都是什么……”
乔鹤不接他的话,潇潇洒洒走出山洞。
尘舟看一眼瑟缩在角落埋头低泣的小姑娘,抻开手上的短袄罩在柳黛肩上。
柳黛疑惑地抬起头,正巧遇上尘舟对他友善地弯了弯嘴角,让她蓦地一愣,上一个对她和善的男人是苏长青,但苏长青亦有所图,不算什么好人。
尘舟却道:“四月天,风还是凉的,此去路途遥远,姑娘要保重身体。”
“路途遥远……”柳黛攥了攥身上被篝火烤得暖烘烘的袄子,怯生生望着他,“去哪?你们要把我带去哪?”
尘舟一笑,伸手拂去粘在她头顶的干稻草,“自然是去万绿深处,月隐之巅。”
“什么?”
“隐月教。”尘舟像个耐心极佳的老师,温柔地为她指点迷途,“隐月教,你从没听南英提起过吗?那是南英的出处,也是归乡,你是南英养大,也算半个教中人,你应与我感到亲切才是。”
“南英嬷嬷呢?”柳黛急急问。
尘舟仍旧一派温柔,眉毛都没抬一下,“死了。我先去京城解决了叛教之人,因此才耽误了,让九华山抢了头筹,不过不要紧,好事多磨,好歹让我接着你了,往后有我在,再没人敢欺负你。”
柳黛十七年来,在家中过得压抑,既无长辈慈爱,又无小友分忧,如今落了难还有人能如此轻声细语和风煦日一般同她说话,忽而就把这几日的委屈全都勾了出来,再怎么紧咬下唇也忍不住,呜咽一声哭了出来。
尘舟伸手轻拍她后背,安安静静听她哭泣,眼底未见半点不耐。不像九华山那起子人,一见她掉眼泪便一个跟一个的皱眉头,郑彤更要装出一副大人模样来教训她,“女儿有泪不轻弹,本女侠行走江湖靠的就是脸皮厚,你得赶紧跟我学一学!我大师兄又没说什么重话,难听的他还有一箩筐呢,这是对你手下留情了。”
这会儿,初次谋面的尘舟对柳黛而言格外亲切,亲切到连南英嬷嬷的横死也抛到脑后。她就像暗夜里摸索,终于找到一盏暖灯,握住了便再也不愿松手。
她便就如此,抽抽噎噎,直到哭累了,哭困了,再度倒在干稻草上睡了过去。
悄然无声的夜里,尘舟静静欣赏着眼前脆弱易碎的小美人,心中感叹,如诗如画,如梦如幻,只不过年纪小了点……
冷不丁背后飘来一个冷冰冰声音,“司刑大人真是厉害,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又勾搭了一个…………”
尘舟轻轻笑起来,对于乔鹤的挑衅丝毫不放在心上,“非也非也,我是情真意切,真心换真心。只是乔左卫这话说得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拈酸吃醋,耍小儿女脾气。”
第5章 隐月教05 “南英不是死了?”……
隐月教05
“可笑,我一小小左卫,怎敢与司刑大人耍脾气,告到教主那,我岂不是得吃不了兜着走?”得,乔鹤再一甩袖子,刚进来的人又被尘舟气走。
这回是真闹起脾气,不到天亮不会回了。
尘舟这才沉下心来去探柳黛脉门,结果和苏长青探查时一样,眼前人就是白纸一张,什么也不会。
他收回手,席地而坐,直勾勾看着黑漆漆洞口思索半晌。
仿佛是终于想通了什么关隘,他从腰间抽一根拇指粗的竹筒,打开盖,里头跑出一只比先前虫群生得更大的蛊虫,显然是母蛊,用以驱使虫群。
只见那母蛊仿佛是得了令,落地便迅捷地往柳黛身上爬去。
蛊虫借着衣带爬上柳黛胸口,又顺着身体起伏的曲线一路向上,细软的触角略过她苍白的嘴唇,最终停在鼻息之间。
蛊虫好斗,到死不休,如她体内有蛊,那蛊虫必定暴起,要与之一较高下。但眼下蛊虫只一动不动地钉在柳黛人中处,不进也不退。
尘舟略想了想,便将呆愣愣的蛊虫收回竹筒。复又伸手探一次脉,皱眉观察许久也未发现不妥之处,这才放下柳黛手腕,守夜到天明。
将近日出,客栈内仍是一片狼藉,小二哥骂骂咧咧收拾东西,感叹这镇上二十年没来过江湖人,结果是来一波倒一次霉,比蒙人砸得还狠。
受伤的不止陈怀安一个,但其他人只是刀剑伤,只有陈怀安身上瘢痕片片,被虫咬过的皮肤泛出诡异的红,月光下红得几乎要跃出火星子来。
门中专攻医术的师弟单故剑看过了也连连摇头,“这毒从未见过,放眼中原,也难找出能解毒之人。”
单故剑年纪比苏长青还大些,不过入门晚,也要称苏长青一声师兄。
“解铃还须系铃人。”单故剑说。
“得找到那帮苗人。”苏长青眉头紧锁,心知邪门歪道难以对付,现下,明抢恐怕不是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