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原本昏迷不醒的陈怀安突然翻腾起来,像是一条落在沙地里的鱼,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断扑腾,口中喊着“娘啊……娘救救我…………我疼啊…………”
郑彤慌忙冲到床边,企图安抚伤口似火灼的陈怀安,单故剑也一再探脉,但脑中空白,找不出解决之法,两个人都只有转过头满眼希冀的望向苏长青。
苏长青依旧皱着眉,整个人仿佛都融进了月光里,看不清喜怒。
陈怀安痛到极点,反而有了一瞬间的清明,他一把抓住苏长青,绷直了扬起上半身向他靠去,“师兄…………”
他还剩最后一丝力气。
“师兄……救我…………”
他像一座轰然倒塌的石像,突然倒回床上晕厥过去,再没声响。
郑彤不断喊着陈怀安的名字,不知不觉也哭得满脸是泪。
苏长青不敢看床上的人,他把视线落在斑驳的墙壁上,愣愣怔怔,旁人觉得他深沉老练,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脑中此刻一片空白。
一屋子人都手足无措之时,忽然一个石头块从破烂的窗口扔进来,先是单故剑用剑尖挑了挑,继而蹲下身仔细去看,又闻了闻气味,这才拾起来,借着烛火才看清,原来是一张纸包着个石头块。
苏长青展开皱巴巴的信纸,纸上落笔工整——“天亮之时,城外崇山寺,以解千山换解药。”
解千山……
苏长青提了提手中长剑,他依稀记得,自己还不认字就晓得练剑了,从前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为的就是有一日能配得起手中解千山。
十二岁接剑,他在母亲面前立过誓,剑在人在。
第二日清早整装出发,队伍打打杀杀还剩二十余人,乔鹤早在马背上等得不耐烦,见柳黛深一脚浅一脚的磨磨蹭蹭走出来,他勾一勾嘴角,讥诮道:“司刑大人好生厉害,两个时辰功夫,就教这小姑娘下不得地了。”
柳黛还未完全睡醒,两只眼睛雾蒙蒙的,乔鹤说的话她也听不懂,挪到山洞外头看着一群陌生人,不由得就回过头去找尘舟。
恰巧尘舟也看着她,晨光下他面上轮廓越发清晰,是一张文人墨客风流公子的脸孔,眼底眉梢处处是对这世间的温柔怜悯,让人不由得想要靠近。
虽说苏长青也是如此清秀俊朗,但他眼神动作当中却处处透出一股疏离,不止是对柳黛,对郑彤或是陈怀安都是一样。
糟糕,怎么又想到苏长青了?那可是个不近人情的王八蛋。
尘舟看出她腿上不便,低声问:“柳姑娘可是骑马伤着了?”
他靠的近,问的又是那隐秘的伤,柳黛不由得红了脸,等了片刻才点头。
尘舟道:“柳姑娘侧身骑马,我为姑娘牵着马慢慢走,等到了镇上,再套一辆车,姑娘路能轻松许多。”
竟还能给一辆车……
柳黛心下对此人的好感又多一分,此刻她身无长物,只好屈膝行上一礼,“公子费心了,妾无以为报。”
“怕不是要以身相许?”又是乔鹤。
听完这句调侃,柳黛脸庞红得要滴血,她又羞又恨,只想找个地儿躲起来不见人。
还是尘舟给解的围,听他半开玩笑似地说:“只求下回再打起来,姑娘不要随九华山人跑了就好。”
柳黛头低低的,小声回道:“不……不会的……”
尘舟道:“那就好。”
时候不早,他牵了一匹白马来,扶着柳黛上马,等她坐稳当了才牵着马出发。
路上,乔鹤背上伤口隐隐作痛,忍不住又瞪了一眼柳黛,要不是她出声提醒,他也不至于生受了苏长青这一剑。
他翻身下马,与尘舟并道走,“这么招摇?不怕九华山找上门来?”
尘舟边走边说:“不是给苏长青送了信邀他换解药?炙奴毒性刚烈,每每发作之时伤口似烈火灼烧,中毒人生不如死,中原无人可解。苏长青与他这师弟素来交好,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苏长青也会上山。剩下几个虾兵蟹将,冲出来也是一刻钟的事。”
“司刑大人算无遗策,小的佩服。”乔鹤这话说得言不由衷,“那个……你自己看过没有?”
尘舟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带回去也就给教主添个玩意,要找《十三梦华》还得在南英身上下功夫。”
乔鹤问:“南英不是死了?”
尘舟答:“没死,逃了。”
“那…………”乔鹤忽而了然,“小丫头面前也要耍心机。”
让她知道世上已无人可依靠,心里一慌,谁伸手拉她一把谁就是她的救命浮木,自然言听计从。
尘舟笃定,“柳在,南英一定会来。”
马背上的柳黛对于这二人之间的算计筹谋一无所知,她心情稍微松快些,多亏清凉的山风吹走了压在她心中一连多日的阴霾,特别是换了马车之后,她与尘舟说话时唇角还会带一丝丝笑,全然是小女儿娇态。
尘舟也不负期望地将她照顾得极好,衣裳被褥都是新的,洗过熨烫过,干干净净还熏过香,路上吃食都是精细绵软易克化的,比京里是差些,但对比在苏长青手底下讨生活的日子,可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马车上的时间过得很快,又一日小城落脚,尘舟腰间新添一柄长剑。柳黛瞧着眼熟,不禁多看了两眼,而尘舟显然心情极好,竟坦然与她说:“这是苏长青的剑。”
“他的剑?”柳黛诧异。
尘舟解释道:“此剑名为‘解千山’,意为万古千山在此剑之下都如烟云薄雾消匿无踪。”他抽出长剑,一道雪亮白光闪过眼帘。柳黛这才仔仔细细欣赏这把剑——剑身灵秀,锋刃纤薄,剑刃之间刻着密密的梵文,她读不懂其中之意。
尘舟指尖在剑身轻轻一弹,解千山立时仿佛有了灵魂,发出一声不服不屈的空鸣。“二十五年前,解千山因苏木柏一战成名,人人都说此剑出之有神,服之有威,现如今到了魔教手中,依然消不尽凌然正气?我看未必。”
柳黛不懂其中意,只看见尘舟说话时眼中一闪而过落寞,她轻轻吟道:“只解千山唤行客,谁知身是未归魂。”
尘舟收期剑,“春光尚好,柳姑娘何必长悲。”
柳黛因这一句诗,勾起一连串的伤心事,她抬手低头,以袖掩面,偷偷擦了擦眼角,垂首回了客栈房间。
乔鹤从隔壁桌靠过来,打量尘舟手中解千山,问:“你真把解药给他们了?”
尘舟对长剑爱不释手,眼睛也不挪一下,“自然是不能了,只不过给了缓解症状的药,真解药得是炙奴晒干磨粉服下,我可舍不得。”
乔鹤嗤笑一声,“想你也不会。”
尘舟的脸色却不见转好,“苏长青得了解药,不是今晚就是明日,一定会再来抢人。”
乔鹤愤然,“要不是教主吩咐,时机尚早,不可与中原武林冲突过胜,我早杀了那苏长青。”
尘舟听完宠溺一笑,“知道你厉害,不过交手仍需克制,否则回去不好交代。”
第6章 隐月教06 “尘舟救我!”
隐月教06
入夜,柳黛抱膝坐在窗下观月,她模模糊糊想起南英嬷嬷的脸,那天夜里,南英嬷嬷焦急地拿出半本破经书,哄着她去大哥院里献宝,尔后才引出这样一段祸事来……
她眼下处境,甚至比老老实实嫁给那恶名远扬的赵凤洲更可怕。
她心绪起伏,楼下却光影骤起。
店小二窜上街道,大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顿时间街上敲锣打鼓,乱成一锅粥。
柳黛正想探出头去看个清楚,不料被人从身后绕过来捂住了嘴,她本能地挣扎起来。
“别叫,我带你走。”
是郑彤——
柳黛慢慢回头,看清了微小烛火下,郑彤圆溜溜的眼睛。
郑彤见柳黛认出自己,便松开手,改为捉她手腕,“师兄他们在外面,我轻功好,你跟着我先藏起来。”她拉住柳黛准备从窗户逃出去,才起一步就发现身后的人不肯动,反倒是拖她一把。
郑彤疑惑地回过头,望见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柳黛正直直看着她,在毫无预警下突然发生大喊,“尘舟救我!”
楼下蔓延火海中与苏长青斗得难分难舍的尘舟听此声微微一笑,刀锋挑开苏长青的剑,一脚蹬上一张四方四正木桌,借力腾云,飞上二楼。
守住柳黛房门的人早已经被郑彤解决,尘舟破门进去,双刀直指郑彤。
他能与苏长青斗得难分上下,应付一个郑彤自然不在话下,十招之内已打得郑彤连连退后,直到她后背撞上窗栏杆,再无可退。尘舟运气于掌,一掌拍在郑彤右肩,顿时拍得她五脏俱裂,一股极冷的气息从右肩处灌入腹腔运行周身,痛不欲生,她昏迷前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她自以为的闺中密友柳黛藏在尘舟身后,怯怯弱弱一只白兔子,看她是眼中还泛着红,似乎是在为她担忧自责。
“她怎么样了…………”柳黛小声问,“她不会死吧?”
尘舟亲昵地拍拍她肩膀,“放心吧,死不了。我怎么会在你眼前杀人?”
柳黛似放下心来,长舒一口,“那就好。”但回味起尘舟后半句话,里头藏着千丝万缕的暧昧,令她止不住红了面庞,娇不胜羞。
这两人情意绵绵的档口,苏长青已打伤了乔鹤飞身上楼,“师妹!”
他口中喊着“师妹”出招却直取柳黛,尘舟不但顺势而为,还轻推一把柳黛将她送到苏长青怀里,自己抽刀向晕倒的郑彤刺去,眼看就要取他性命,逼得苏长青放弃柳黛,在尘舟的刀离郑彤只半寸余地时,格开了冰冷短刀。
此一招,苏长青已知久战不利,扛起郑彤边战边退,借火势大起之时撤了个干净。
柳黛透过二楼窗户窥见苏长青狼狈身影,回想起先前感慨,苏长青这个人心不够狠。
成也如此,败也如此。
“火势太大,此地不宜久留。”尘舟拉上柳黛就要走,迎面撞上肩头染血的乔鹤,显然是又在苏长青手底下吃了大亏,进门不言不语,扬起手朝着柳黛脸上打去,好一记响亮耳光,“啪——”一声打得柳黛半边脸顷刻间就没了知觉。
“小贱0人……光为了你,爷爷平白挨了苏长青两剑。”乔鹤捂住伤口大声发0泄心中不忿,柳黛半边脸立刻肿起来,红彤彤一个五指印,好生吓人。
她捂着脸,委屈又无助地看向尘舟,乔鹤见了一挑眉,“怎么,还等你的尘舟哥哥为你做主不成?”
柳黛心下了然,乔鹤这一巴掌一半是因在苏长青那里吃了亏,一半是为了尘舟。
果然,尘舟面不改色,“乔左卫何必如此?好好一个如画美人,声声被你打坏了。”他哂然一笑,手指在柳黛红肿的侧脸上微微一拂,举止轻浮,眼底冰冷,“经此一役,苏长青一行元气大伤,你放心,他今日后他忙着给师弟师妹疗伤,再不敢出现。”
他指尖划过柳黛修长纤细的脖颈,忽地五指收拢,掐住她颈项,紧得她无法呼吸,双手不自觉去掰他手指,但两人力量差距太大,如蚍蜉撼树,毫无作用。
就在柳黛以为自己要这么被生生掐死的时刻,尘舟松了手,柳黛就如泄了气的皮球,惶惶然跌落在地,双手护着受伤的脖颈一个劲的咳嗽。
尘舟冷声道:“我不爱听人替对手求情,柳姑娘千万记好。”
乔鹤嗤笑,“你不爱的事情还真多。”
尘舟道:“你也收敛一点,后日上崖山,我不想再节外生枝。”此后亦不等乔鹤多说,便消失在走道尽头。
乔鹤蹲下0身,盯住仍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柳黛,“啧,这可如何是好?你的尘舟哥哥不要你了……倒不如跟了我,最起码你这模样我是爱的……一个还未入过洞房的黄花闺女,就这么死了多可惜?男人的好处你是一分都不晓得,好生可怜……”
他拿食指挑开柳黛衣襟,指甲在她胸口雪白皮肤上划一道痕,惊得柳黛攥住衣襟连连后退,火也烧上二楼,乔鹤将食指放在口中,舌头在指腹上一卷,似乎尝到了少女独有的香甜。他冲柳黛挑眉一笑,在柳黛的惊恐之中迅速抓住她腰带,提着她像提一个大包袱,自门外走道一跃而下,再两个起落,便跃到火圈之外。
苏长青带着郑彤回到城外破庙修整,单故剑早先已带着伤势好转的陈怀安回九华山求援。
因传闻隐月教设在崖山之上,上山之路遍布毒障,崖山机关重重,非本教中人难以入内,一旦苗人携柳黛进山,他们便再难找到机会伏击,因此才选在今夜全力一搏,没想到既没抢回柳黛,又折损了不少门徒,其中伤得最重的就是郑彤,现如今仍然昏迷不醒,体内真气温暖,触手冰冷,乍看之下像是普华山庄练冰掌,但普华素来与九华山交好,中原门派之间也多年不见纷争,没理由帮着苗人下此狠手。
苏长青一时焦头烂额,对着满屋残兵败将,拿定主意,先回九华山见过师傅再论。
而尘舟那厢甩脱了苏长青,路上畅通无阻,不日便抵达苗疆十八地入门第一寨——天行寨,十八地总计一百零八苗寨自成一地不受朝廷管辖,虔诚信奉隐月教,教坛便坐落在天行寨内崖山之上。
崖山陡峭,几乎垂直地面,即便是中原绝顶高手前来,也决计攀不上这悬崖绝壁。
柳黛还在仰望高山,尘舟与乔鹤却并不抬头,乔鹤对着面前藤蔓丛生的石壁叫门,“司刑月尘舟,司刑左卫乔鹤,前来复命。”
原来他姓月……
柳黛正琢磨尘舟冷僻的姓氏,就见石壁上综合交错的藤蔓忽然像是活物一般四散开来,石壁如一扇大门洞开,露出内里的繁华热闹。
原来崖山已被人从内凿空,里头层层格格错落交替,山体四周凿出阶梯,之字形向上,最终到达天门大开的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