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珠紧握扶手,掌心出汗,她将柳黛上下打量一遍,见她浑身是血,白衣已遍布污渍,一头长发也因血痂结成了团,身上三处飞箭已经被拔出体外,只剩下三个血窟窿,还在滋滋往外冒血,狼狈到极点,任她有通天的本领也再翻不出花来。
至此,李明珠心下稍定,耻笑柳黛狂人妄语,没有半分自知之明,“蚍蜉撼树,痴心妄想。”
“我本妄人,怎么明珠姐姐到现在才发现吗?”
“我懒得与你废话。”李明珠拧紧了眉毛,一张脸冷快要结出一层寒霜,“当年的事情你知道多少?还有没有其他人卷进来?你若干干脆脆地说了,我也让你少受点苦,痛痛快快送你上路。”
“当年的事…………”柳黛脚底一层浅水,倒映得墙上斑斑驳驳,光影交错,她脖子仰得累了,垂下头,大半张脸都藏在暗影里,看不真切,“当年的……什么事情?明珠姐姐不说清楚,我怎么好猜呢?这可真够为难人的。”
“还要装傻!好得很,柳黛,这可都是你自找的!曹奇——”李明珠厉声唤道。
角落里钻出一名五短身材,弓腰驼背,胡渣满脸的中年男子,老鼠一般贴在地面上行走,“奴才在。”
“看你本事了!”
曹奇听完,两只绿豆大的眼睛在阴影里放出幽光,他满脸堆笑,对待李明珠毕恭毕敬,伺候太后一个模样,“姑娘放心,奴才手上招呼过的,七尺硬汉不多,江湖豪侠不少,没有一个能抗得过半个时辰,这小娘们细皮嫩肉,也就一炷香时间便得招个干净。”
李明珠一个眼神示意,让曹奇放手去做。
曹奇驼背严重,整个人都快翻折起来,顶着一颗巨大的骆驼驼峰在地面上缓慢蠕动。
铁链松懈,柳黛的身体被慢慢向下放,膝盖一下陷进水里,脚底却还未着地,仍是半吊的姿势。
冰冷脏污的水穿过她小腿伤口,血液四散开来,吸引着臭虫水蚁一并啃食着她新鲜的血肉。
曹奇从一旁烧的正旺的炭火盆里挑出一根烧的鲜红的烙铁,那烙铁上刻着“李”字模样,烙上了,这一世便都是李家家奴,天涯海角都逃不过。
他咧嘴大笑,拿着烙铁在柳黛面前耀武扬威,柳黛面色不改,昂起脸笑呵呵说:“就这?竟没有一点新鲜花样,方才的牛皮白吹了啊。”
曹奇嘿嘿地笑,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黑牙,“姑娘莫急,先过了这一关,后头有的是。”
手下不停不顿,把烙铁往前一递,烧的炙热滚烫的“李”一瞬间烧透外衣,烧毁皮肤,深深印在柳黛腰上。
柳黛的身上滋滋冒着黑烟,是她皮肉俱毁的声音。
此刻倘若凑在跟前闻一闻,还能闻到人肉烫熟的气味,香里透着一股酸气,怪异难闻。
饶是柳黛对疼痛的承受能力异于常人,也在如此折磨之下喊出了声,疼出了汗。
她疼得浑身无力,大口大口的喘气,心底里已经把李明珠父女剐杀千百回。
然则当务之急是为自己留取时间,她的身体不似普通人,虽受重伤,但她体内入魂蛊比她本身强大数倍,在她虚弱时抢占身体,主导她的血脉精气,身体恢复能力异于常人,甚至与妖精怪物无异。
然而她的身体迟早会负荷不了入魂蛊,这边是她注定活不过十九的原因。
对面,烛光近处,李明珠翘起腿,端上茶,一场戏看得心生愉悦,更有耐心陪她一道熬下去。
曹奇凑到柳黛眼皮子底下挤眉弄眼问:“如何?姑娘改主意了没有?”
柳黛深吸一口气,只瞥他一眼,半个字不答。
曹奇捏着一嗓子恭敬的调调,凑到柳黛跟前问:“那……再来一回?”
话音落地,立即再挑起一块烙铁,印在柳黛大腿根上,疼得她在半空中也仿佛红虾一样蜷缩起来,哀鸣不止。
曹奇笑嘻嘻问:“姑娘,疼不疼?哥哥给你摸一把就不疼啦。”说话间往她腿根烫伤处猛地一抓一拧,那一处的皮肤本就格外敏感,当下便疼得柳黛一阵晕眩,比方才烙铁烫伤时还要猛烈。
柳黛死狗一样喘着气,再抬头,她双眼猩红犹如鬼魅,死死盯住曹奇那张黝黑怪异的丑脸,仿佛真要化身凶兽,一口将他吞下。
曹奇被她的眼神激怒,忽而拉起长调来,“火里趟过了,水里也得走一趟,不到黄河你心不死,不进水笼你不求生……”
曹奇不知按动了什么,忽然间柳黛手上的铁链下落,脚下的铁链收紧,
柳黛只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缠紧了她猛地往水里拖。
顷刻之间,眼耳口鼻都被水淹没,她无法呼吸,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压殆尽,胸腔疼得随时要炸裂。地牢的水太脏,睁眼什么也看不见,只晓得水面上传来微微光亮,那光随着水波荡漾,渐渐聚拢成苏长青清俊柔和的脸。
她渐渐失去五感,失去意识,却没料到在濒临死亡的这一刻,浮现在她眼前的既不是月如眉,也不是柳丛蕴,而是苏长青这个废话连篇的烦人精。
就在柳黛闭上眼,准备承接死亡的那一刻,她被拉上水面,她不住地咳嗽,胸腔里顿时灌满了空气,即便着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身上皮肉被炙烤的气息。
从咽喉到肺管,仿佛被沸水淋过,通通都是火辣辣的疼。
水只到柳黛胸口,但她身上无力,站不稳,摇摇欲坠。
好在铁链上升,她再度被吊起来,能够借着手臂的力量喘口气。
李明珠对眼前柳黛的惨状极为满意,她放下茶盏,慢吞吞开口说道:“成了我家家奴还不开口?是当真一心求死呢。”
柳黛一口气尚在,还能继续与她周旋,除却烙铁造成的皮外伤,她已然感觉肩上最大一处箭伤已经不再流血,有转好的趋势。
“倘若我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岂不死得更快?我与姐姐相见恨晚,还有许多话要说,怎舍得早早去死?”
李明珠吩咐曹奇,“继续!”
曹奇乐得应是,这般鲜嫩欲滴的小姑娘,他许多年未曾遇到过,如今落到他手里,真是老天爷开眼,赏他的。
如此循环三五回,柳黛身上血色褪尽,已然烂泥一般,面对李明珠的言语羞辱,也只能张张口,发不出半个音节。
李明珠折腾得不耐烦,咬牙恨恨道一声“骨头真硬”,便吩咐曹奇,“今晚这人便赏你了,怎么玩都随你,只不过日出之后不要让我知道她还活着。”
曹奇大喜过望,连忙跪在地上磕头谢恩。
李明珠撇撇嘴,满脸厌烦地站起身,这就要走,却又听见身后一阵细小的笑声。她回过头,是柳黛——
女鬼一般被吊在半空,正望着她,发出一阵莫名的笑,看得人蓦地发憷。
李明珠立在原地,问:“你笑什么?你是疯了不成?”
柳黛收住笑,看一眼脚下形容猥琐的曹奇,视线又转回李明珠脸上,“当年的事……你确定要我当着这个人说?说了,他可就没命活了。”
曹奇心头一紧,背脊发凉,心知她所说不假,刚想开口告退,却听见李明珠冷冷说道:“我普华山庄的人是生是死,还用不着你在这假慈悲。”
“呵……那我可说了。”她低头望向面露惊愕的曹奇,眼睛里闪出些许同情颜色,“不就是你们六大派,七个人,在关外……弑君之事么……”
她刻意把“弑君”两个字咬得很轻,但也已经足够让李明珠与曹奇二人露出惊恐与后怕的神色。
惊恐之后是愤怒,李明珠愤愤然冲上前,停在水池边缘,怕脏污的地牢水染黑了她的莲花绣鞋,“还有谁知道?”
第59章 普华山庄59 别死到临头还不知道是被……
普华山庄 59
回答李明珠的是一抹染了血的笑, 柳黛只管看着她,仿佛身体上的伤口都长在旁人身上,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她感受不到,也并不关心,她只全身心投入在与李明珠的对峙当中, 仍然高举旗帜,半分不让。
饶是李明珠修养到家, 也被眼前这猎物反客为主的情形挑高了怒火,不明白为何这人仍然看不清形势, 不知道此刻谁高谁低,而她自己的命捏在谁手上。
李明珠怒极反笑, 她稍一扬手,曹奇便连滚带爬地躲到角落。
李明珠说:“你知道……是谁给我出了这么个主意吗?”
柳黛垂目望向李明珠, 似乎并不打算轻易开口。
李明珠自顾自说下去,“那人在信中言明, 柳黛此人乃‘初入江湖,骄横自已’,你功夫虽好, 却也自以为是,不懂江湖规矩, 所以……穷寇,怎么能孤身一人去追呢?”
“你什么意思?”
“我是可怜你,别死到临头还不知道是被谁卖给我。”李明珠啧啧两声, 装出一副悲天悯人模样,摇头叹气,“郑云涛虽发来警戒, 但他与你交往不深,哪知道你几斤几两,况且郑云涛也未必想让你落到普华山庄手上,怎么会给了我一个一击即中的陷阱?柳姑娘,今日就当我做善事,提醒你一句,你仔细想一想,近来谁与你最亲近,谁知你身世?谁又与你结仇?傻姑娘,到现在还没个人选么?”
柳黛把所有人都在脑海中筛选一遍,她离开柳府之后认识的人不少,算得上亲近的却不多,了了三两个,信手拈来,最终画面定格在一张阴柔俊俏的男子脸上。
她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心中一片彻骨的冷,先前曹奇对她万般折磨,她也未曾如当下一般怒意横生。
柳黛磨牙切齿,“原来是这么个东西,我竟忘了,他也曾使过你李家的看家本事,他亦是身世成谜。只是他过于听话,却叫我忘了……是我掉以轻心,这一回,我柳黛输得心服口服。”
“那……你死也死得瞑目了?”
“天大的事情,倘若我说,只我一个人知道你也不会信。我本不是什么柳家姑娘,那柳姑娘在出嫁第二日便教我一刀杀了,扔在驿站,现如今恐怕只剩一堆枯骨。而我,不过是南英捡来的孤女,教养多年就为替她主子月如眉报仇,至于当年关外的事情,南英近些年病得迷迷糊糊,脑子不大灵官,只提过‘弑君’两个字,旁的我也不晓得,你若不信,可以再去找你爹商量。”
李明珠分明不信,却也暂时拿不定主意,便只得威胁道:“横竖都是要死的,我劝你别耍花招,省得临了了还要乱折腾。”说完深深看她一眼,转过身往地牢外走去。
地牢门口重兵把守,门内却关着秘辛,不可为外人道。
一处阴暗空旷的地狱,只剩下满身是伤的柳黛,以及丑陋不堪的曹奇。
滴答、滴答、是柳黛发尾上的水珠落到脏水池里的声音。
地牢里静了一静。
女人尖利刺耳的笑声突然在地牢里响起来,显得异常突兀,柳黛忽然间幸灾乐祸道:“可怜呀,可怜有人听了不该听的,要陪我一块死。”
角落里的曹奇闻言抬起脑袋,狠狠瞪住柳黛,嘴里两排烂牙相互摩擦,发出咯吱咯吱老鼠磨牙的声响。
“贱女人!要我死,门都没有!”
柳黛对于他的咒骂浑不在意,反而轻笑道:“不是我要你死,是你主子要你死,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呐。”
她那轻佻的语调、疯疯癫癫的神情把曹奇彻底激怒,他双眼冒火,脸色变作酱紫红黑,五彩斑斓,“要我死?你以为你能干干净净地去?贱女人敢害老子,老子玩死你!”他满身怒气,转动滚轮把铁链往下放,扑通一声,柳黛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将将与曹奇一般高,但这驼背还需扔一张长凳在水池里踏脚,模样滑稽可笑。
但很快,他便如野狗一样扑到柳黛身上,一双黝黑枯槁的手撕扯着柳黛一身被血水染红的衣裳,散发着恶臭的脑袋在柳黛身上乱拱。
如此极致的侮辱,换作寻常女子,或是高喊救命,或是奋力抵抗,又或者干脆咬舌自尽,只口中软绵绵喊着“不要”,然而自眼底到面庞都是一片冷凝。
曹奇方才急怒之下,松开她手臂上的铁链,却忘了把脚上铁链拉紧,给了她双腿施展的空间,伤随重,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疼,这些痛感与她儿时曾经受过的万蛊噬心之苦相比,简直不名一文。
就在曹奇享受软玉温香的档口,她猛地抬起双腿,绞住曹奇头颈,让他头顶充血,呼吸困难,眨眼之间就要晕厥过去。
门口守卫只当里头大战正酣,两人相视一眼,都在想曹奇弄完之后能不能轮得上自己,这姑娘被带进来时他们都曾偷眼看过,身子也好,脸蛋更好,说句人间尤物也不为过,倘若真能尝一尝滋味,那定是……
正想到美处,忽觉后脑剧痛,下一刻眼前一黑,双双软倒在门口。
柳黛绞晕了曹奇,自己身上也只剩下一张肚兜,半片纱裙,另带着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看上去刚刚经历过一场非人的折磨,让人不忍多看。
她凝神运气,正试图解开身上铁索,忽而听见一声“柳黛!”
那声音低沉而急迫,更带着几分心疼与自责,听在耳里,似曾相识。
她睁开眼,从未想象过能在这一刻看见苏长青焦急万分的脸,也望见李茂新慌忙之间背过身去,僵着后背,不敢回头。
即便不愿意承认,但见到苏长青的那一刹那,她确实暗暗松一口气,胸中更有一股缠绵温暖的暗涌,不知不觉间流过心海。
身体放松,她的痛感渐渐苏醒,她感觉到疼,也感觉到苏长青的温度,那么柔和,那么美好,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这本不该是她会有的情绪。
苏长青迅速扯下身上外袍,将柳黛紧紧裹住。这时候也顾不上礼法、身份,他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连声问:“你怎么样了?何处受伤?要不要紧?”
柳黛静静看着他,似乎是想要记住此刻他为她慌乱为他焦灼的模样,呆呆傻傻,卸下了一身刺,才更教人心疼。
他伸手拨开她额头上湿湿黏黏的头发,温暖干燥的指腹抚过她冰冷湿润的皮肤,仿佛也抚过她千疮百孔的心。
她鼻尖酸涩,咬紧牙关才忍住这一刻落泪的冲动,过了半晌才见她摇头,哑着嗓子说:“小打小闹,能有什么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