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想说什么?”柳黛问。
似乎他自己也忘了,深夜冒雨前来究竟是为什么,是何处借来的冲动让他出现在此——近乎于赤0裸裸地将自己的丑恶与懦弱展现在她面前。
他忽而羞愧、自责, 低着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尽快消失在柳黛面前。
“不要紧, 慢慢想,夜还长呢,你有的是时间。”柳黛打个哈欠, 转身坐回床沿,预备无视苏长青的挣扎和犹豫,自顾自躺下要睡。
“柳姑娘!”他咬着牙, 沙哑着声音喊。
柳黛将将坐下,被他这声“柳姑娘”逗笑,“方才不是还叫我柳黛,这会儿又成了柳姑娘。长青对我真是一会儿子亲近一会儿子疏远,让人摸不着头脑,这……难不成是什么欲拒还迎的招数不成?”
“柳姑娘,我并未打算与你说笑。”苏长青面色沉凝,仿佛是十年寒窗进京赴考,容不得半点差错。
柳黛赶紧坐好坐直,点点头,抿住嘴角,“好好好,我不笑,咱们严肃起来好好说,那……长青先请?”
“……”苏长青坐在圆凳上,一手扶在桌边,另一只手撑住膝盖,视线落在踏脚木上一双雪白绣鞋上,菱角似的鞋尖在裙摆之下若隐若现,若在让旁人看了,恐怕总得勾起几分旖旎的相思,但苏长青现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鞋也就是一双女人鞋,他考量再三,这才肯开口,“你纵火那夜,我师父曾经交待过…………”
柳黛听见“我师父”三个字,心里便咯噔一下,想着眼前这小傻子又要为她背叛师门,恐怕来之前已经在腹中翻火熬油,斗争许久。
她止不住地想笑,于是抬手遮住半张脸,偷偷摸摸地笑,却又被苏长青一个抬眼抓住现行,不得已尴尬地放下右手,拼了命绷住脸。
苏长青照旧是满面肃然,当这是生离死别与她交待,“他已经猜出你此行来意,也已经告诫过我……”
“我的来意是什么?他又告诫过你什么?”柳黛双手撑住床沿,探身向前,好奇旁人谈资一般好奇地问苏长青。
“你不单是冲着九华山,还有先前的灵云派,更是与我师娘有难解之仇。师父便推测你出自隐月教,与月如眉也关系颇深。”
她偏头一笑,捏一把娇滴滴的声音问:“月如眉?月如眉是谁?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苏长青无奈,“柳姑娘,我今夜来是为与你坦诚相待,你又何必如此?”
柳黛倒是一连的理所应当,接口就答:“你都说了,是你要来与我坦诚相待,我可什么都没答应,你又凭什么要求我?”
此话……
甚是有理。
苏长青认栽,他已经习惯如此,他与柳黛之间的争论,他从来没有反击之力。
“既如此,我便将该说的话说完。”他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最后长舒一口气,落定决心,“以我师父的行事作风,恐怕纵火当日便已暗中通知其余各派,此刻普华山庄多半已经做好应对之策,只等你先出手。柳姑娘,绝不可以身犯嫌,自投罗网。”
“以身犯险?自投罗网?”柳黛当下站起身,走到苏长青面前,坐在他侧手另一只圆凳上,一双莲藕似的雪白手臂搁在桌面上,她俯下身,头靠着手臂,趴在桌上以一个陌生人的眼光注视他,“长青,你是不是失忆?你觉得……放眼整个普华山庄,有谁能接得住我的刀?是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李茂新?痨病鬼李晋坤?还是那位多走几步都要喘个不停的小寡妇?”
“普华山庄屹立百年自有他的道理,李晋坤不过表面和善,你不知他……”
“那又如何?”柳黛从桌面上直起身,左手撑住太阳穴,右手伸在苏长青面前,拿一根葱管似的指头隔空轻轻点,“苏长青,你找错人了,你该早点儿告诫李茂新,让他们躲在普华山庄一辈子,绝不要跨出一步。现下……晚了!过了‘留仙阵’便再没有什么能挡得住我,你若是看不过,大可以现在就出门敲锣示警,我照样能杀得他李家一个不留,你听好了…………”
她食指向前,白嫩嫩的指腹与苏长青的鼻尖只隔着一节指头的距离,“我要他们……全都给我偿命……包括你的小兄弟阿茂……”
“你……”苏长青眉头皱得死紧,面对一个全然不知害怕的柳黛,他先前装进肚子里的那一箩筐劝人的话,此处已不知从说起,只得硬着头皮开口,“柳姑娘,当年的事……乃正邪之争,不该祸及家人……”
“什么正邪之争,都是狗屁。当年的事,是郑云涛与你说的?”
苏长青老老实实答:“是师父与我交待。”
柳黛嗤笑一声,对此不屑一顾,“他说是正邪之争,那我告诉你,全因一己私欲,全是狡诈阴谋,全部卑劣小人,你信他还是信我?”
“柳姑娘……”他被问得愣在当场,苏木柏只简单嘱咐他一句而已,郑云涛为人刚正,应当不至于在此旧事上作假,但柳黛的神情,却也不似伪作,他分辨不清,头疼欲裂。
柳黛讥诮道:“你们想怎么以为就怎么以为,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横竖下地狱见阎王,自要在森罗殿前分说清楚。”
她起身,转向床内横躺的佩刀,握住刀,她的心也定下。
她背对他,抚摸着刀鞘上的花纹,冷声说:“苏长青,阻止我杀人的法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我。”
话到此,她回过头,眸中带笑,“倘若你真能杀了我,我倒是要多谢你,毕竟我……早已经不想活了……”
她眼中悲戚被他刻在心里,一阵一阵剧烈的抽痛。
他活了这许多年,一路顺风顺水,未遇波折,头一回感到如此无力,他想帮她,却不知何处入手,想阻止她,却又不忍动作。
柳黛说:“倘若你要谢我的救命之恩,便在明日一早下山去,省得夜里相见,杀与不杀都是麻烦。”
第56章 普华山庄56 是时候了,杀人取命,见……
普华山庄 56
“我不会阻止你……”苏长青弓着背, 塌下肩膀,整个人陷进无边的黑夜当中,他喃喃着, “我若想妨碍你,早在进‘留仙阵’之前便会拦着你。柳姑娘,无论你信与不信, 我从没有想过要与你为敌——”
“我信。”
偏偏她坏就坏在这一点,要么便是斩断情丝, 两厢断个干净,从此再不往来;要么便是情投意合, 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可惜她哪一种都不是, 又哪一种都不给。总要在他灰心丧气、将要放弃之时给出一句希望,将他的心捏在手里高高吊起, 却再不肯多给一分确定。
他被提在高高山崖上,悠来荡去, 找不着底,落不了地。
却也偏偏不肯放手。
他甚至开始恨她,小小年纪, 怎能如此老练,轻易而举拿捏他一颗心。
“柳姑娘, 容我再多说一句。”他喉头干涩,一再将自己放低。
“今晚都容你说多少句了,还怕这一句不成?”她浅浅一笑, 这一刻锋芒尽收,复又变回柔柔软软、馥郁馨香的小姑娘。
苏长青舔了舔下唇,发觉入秋苦燥, 他的嘴唇不知何时干裂起皮。他看着柳黛,她淡漠的眼睛里倒映着他迥然无措的影,他认为自己过于怯懦,根本不配与她说话。
“李晋坤老谋深算,柳姑娘切勿贸然行动。”
柳黛将长刀竖在地面,下颌撑在刀柄上,懒洋洋摆出个俏皮模样,“长青呀,你说……李晋坤与郑云涛比起来,哪个更狡猾?”
答案是郑云涛,但苏长青选择沉默。
柳黛亦从未想过要等他回答,她自顾自说下去,“你心里明白,郑云涛比李晋坤谋算更深,可倘若不是有十三长老在场,我能在纵火当夜便砍了郑云涛的脑袋你信不信?”
这话有假。
她当时旧疾在身,动手不便,与郑云涛交手胜算并不大。
“柳姑娘——”
“李晋坤在郑云涛手底下能不能撑过一百招?我看难。所以你觉得……”她自信满满,成竹在胸,根本不把李晋坤或是说整个普华山庄放在眼里,“谁能拦得住我?即便你连夜出去搬救兵,也赶不上我杀人的速度。”
她抬起手来再向下斩,表演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我劝不住你。”苏长青黯然失笑,愁绪抽出千千万,汇聚成一条便是他自己无能,“我既劝不住你,也拦不住你。”
他原是何等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今夜在月光背面,竟能如此颓丧,一无是处。恁是柳黛铁石心肠,也动起了凡尘杂念,满心怜惜,何况他削瘦俊秀的侧脸仿佛就长在她心心念念的美梦里,更是让人不心软也难。
男色可餐。
她先前对他的气恼也减去三分,能够真心实意劝解他,“总而言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就最好。”
“你若觉得好,那便是好。”
“我觉得如此万般好。”
苏长青无从选择,只得拱一拱手,垂下眼,与她告别,“明日一早,我便去向李庄主辞行。”
柳黛满意地点头,“如此甚好。”
苏长青惨淡一笑,“柳姑娘,江湖路远,万望珍重。”
柳黛也学他拱手行礼,装模作样说道:“多谢长青,咱们后会有期。”
他决绝而去,她孤身坐在床前,也算松一口气,心里却仿佛却上一角,空落落找不着边际。
这种空虚无着落的感觉仿佛阴影一般伴随着黑夜漫延,渐渐爬上她裙角,爬满这间屋,占据着她的头脑,无法逃离。
而苏长青说到做到,第二天柳黛用过早饭在山庄里闲逛之时,已然看不见他身影。
只留下李茂新为尽地主之谊,小尾巴似的跟在柳黛身边。
她走到山庄中心一处开阔地势,正中央设一处台基,台基四面旗杆环绕,更有前后两座四柱牌坊,正面写着“气盖八方”,另一面写“威震天下”。柳黛看完不禁笑道:“好大的气魄,知道的晓得这是你家‘演武场’,不知道的还当是金銮殿呢!”
李茂新连忙解释,“这话可不能胡说,这……这都是有典故的……”
“什么典故?说来听听。”
“大约……大约百年前…………”李茂新挠一挠后脑勺,满面愁苦,编不下去。
忽见不远处一队人依次推着木车经过,车上摆满了各种兵器,柳黛不理会李茂新的胡说八道,抬脚便跟了上去,正巧有人累得推不动,停在路边休息,她瞧见别的车都是塞得满满当当,这一辆车上却只放一架巨形弓弩,此弓由基底与弓弩本身组成,约一人高,半人宽,用料扎实,重量惊人,调度起来极不方便。
“这是要做什么?”柳黛问。
还未等李茂新开口,身后便传来一段又细又柔的女声,说什么都仿佛在讲经,耐着性子与你娓娓道来,“此物名为连星弩,一发六射,威力无比,也曾在辽东立下威名,只不过现如今……他们不愿用这东西,因这原是我丈夫常用的物件,便叫我领了回来,这不,外头湿气重,叫搬进库房里好生保养。”
“你想他吗?”柳黛忽然问。
“谁?”李明珠婉柔一笑,“是亡夫吗?”
柳黛应“是”,身旁的李茂新觉得不妥,着急要出声打断,被李明珠眼神制止,她依然心平气和,并未因柳黛的突然提起而似昨日一般伤感落泪,她坦然迎上柳黛探究的目光,“想,亦无用。思念无用,都是因生者的软弱罢了。”
柳黛道:“软弱之人才会思念亡者?”
李明珠笃定地回答道:“强者只会往前走,头也不回地往前,只有弱者才会不停向后看。”
柳黛似昨日与苏长青一般抱拳,“不错,受教了。”
李明珠屈膝道:“岂敢岂敢,不过是仗着过来人的身份,胡言几句罢了,柳姑娘尚且年轻,不要将这些子丧气话放在心上。日头尚早,便叫阿茂陪你在庄上多逛逛,权当出门游乐了。”
李茂新一拍胸脯,“这都包在我身上。”转过头笑嘻嘻对着柳黛,“保管让您吃好喝好玩儿好,样样都好。”
“用不着,你少说两句我便什么都好了。”
李茂新立刻抿住两片嘴唇,憋着嗓子说:“遵命,我一定少说、多做,包您满意。”
柳黛轻笑一声,错开李明珠,继续往山庄深处去。
整个普华山庄除却高墙壕沟,其余陈设皆是乏善可陈,柳黛逛到下午,着实无趣,便躲到梧桐遍布的院落里休憩养神,黄昏时抽出她的长刀“不忘”,将刀身擦得雪亮通透,锋芒全展。
清风拂面,落日雄浑,一眨眼却被黑夜吞噬。
刀映出她的眼,一双凌厉的,如鹰如虎的眼。
是时候了,杀人取命,见血封喉。
夜是墨黑的夜,刀是纯白的刀。
疾风追月,云坠江心。
柳黛一身白衣,孤独地走在一条茫茫没有尽头的路上,路的远方一片漆黑,路的近处满是荆棘,然而她身后即是悬崖峭壁,半步也不可退。
她经过演武场,白日里旌旗猎猎,入夜后空寂沉敛,呼吸声坠在基台上,仿佛都要传来层层叠叠的回音。
李晋坤的院落建在高处,两个弟子守住大门,门内灯火似黄昏,照出一片父慈子孝的和美。
一方脸肩宽的男子伸手拦住柳黛,“庄主吩咐过要静养,今夜不便待客,还请姑娘见谅。”
柳黛浅浅一笑,偏过头装出个娇俏模样问道:“我若不肯见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