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郑夫人在床上孱弱地唤上一句,“夫君——”
郑云涛这才收起手,转过身背对郑彤。
“我不管你想干什么,打今日起,我会吩咐怀安几个对你严加看管,决不允许踏出潇湘馆一步!”
“爹!”
“叫什么都没用,赶紧回去,别再你娘跟前闹。”
郑彤恨恨地瞪一眼郑云涛背影,再望向郑夫人,却只望见郑夫人低垂的面容,便再无希冀,“就要去,我偏看你们能不能守得住我!”
郑云涛呵斥道:“敢迈出潇湘馆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郑彤扬眉,“你看我敢不敢!”
两父女倔到一处,谁也不让谁,最终只能不欢而散。
郑彤走后,郑云涛坐到床沿,垂下双肩,懊丧地捶打在腿上。
郑夫人也只知低头拭泪,哽咽无言。
过了许久,郑云涛才试探着问道:“是不是……连你也在怪我?”
只可惜没人给他答案。
晚风拂玉树,催云动黄昏。
入夜,室内点起烛火,柔软的光溢出窗外,照亮屋檐底下半片夜。
郑彤把丫鬟都赶到屋外,自己独坐窗前,盯着陡然上窜的烛火发呆。
她应当惧怕火,却又不自觉地开始迷恋。
她悄然起身,走近烛台。窗户缝里透出一丝风,推得淡金色火苗踉踉跄跄,左摇右摆。
她是慈悲心使然,伸手去扶——
炙热的火焰燎过指尖,先是木然,再是滚烫热痛,痛得人清醒,也痛得人不自觉迷恋,她恐怕要爱上这种疼痛的快0感。
她又想起柳黛,想起柳黛留给她的疼痛和烙印,想起当初被背叛的愤怒与仇恨,想到现如今,郑彤也已经不再是郑彤。
呵——
她对着烛火,无声地笑。
不多久,庭院里喊起来,“走水啦走水啦,小姐的屋子又走水啦!”
人群蜂拥而至,谁也没料到堂堂九华山掌门女儿的闺房,会在两个月内两次失火。
郑彤换了衣裳,拿手帕遮住半张脸,远眺混乱的人群,匆匆躲进无边无垠的暗夜之中。
想来这也是柳黛留下的招数,声东击西,趁火打劫。
她何时才能甩脱柳黛的阴影?
想来只有崖山再相见了。
反正——
她已经不想活。
第52章 普华山庄52 再敢对着我念诗,我先卸……
普华山庄 52
柳黛的性格, 说好听点是没心没肺,说难听点就是无情无义,从来不把人之死活放在心上, 当然那也包括她自己的。
之前因故人相见而勾起的伤怀感念已然烟消云散,抵达普华山庄庄外小镇时,她还有闲心要去找个铺子换掉自己这一身灰扑扑的下人衣裳。
天已亮, 晨光驱走一汪惨淡的月,街道上零零星星已有赶早出摊的人。
李茂新兴致勃勃拉着苏长青与柳黛钻进一家小铺, 点上三碗小馄饨,再一人添一份热豆浆, 他吃得打嗝,直呼这才是神仙日子, 京城算个屁,比不上安华镇的馄饨汤。
“嗝——”
李茂新摸着肚皮发愣, “吃饱了就犯困,回头我就躺床上睡他个三天三夜。”
“那你不该叫夺魂手, 你不如改个名字叫……”
“叫什么?”李茂新好奇地伸长脖子仔细听。
苏长青端起杯,喝一口热豆浆,对此不忍相看。
柳黛拿帕子擦擦嘴, 慢悠悠吐出一句,“叫肥猪手咯。”
“……”李茂新塌下双肩, 噘着嘴,哀怨地望着柳黛,“你就会欺负我……”
“是呀, 就就就就就欺负你。”
“算了,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让着你。”他自觉起身去付账, 走回来又提议道,“你方才不是说要去换身衣裳?走走走,我领你去。”
柳黛点点头,热汤热茶吃得肚皮滚圆,人也懒起来,与眼前这位“肥猪手”不相上下。
三人敲开一间成衣铺的门,因时间尚早,老板娘才刚醒,头发乱蓬蓬顶在脑袋上,看着像是从树下捡来的鸟窝,迟早得给人还回去。
“鸟窝”见着李茂新,当即眉开眼笑,扯紧了衣襟招呼他进门坐,“少庄主”前“少庄主”后的热情招呼。
李茂新立刻抖落起来,派头捏得十足,袍子一抖,旋身坐在一只榆木灯挂椅上,还要招呼苏长青,“来来来,一道坐,一道喝茶看美人换新衣。”
苏长青总算露出一丝轻松笑意,顺势坐在李茂新右手边,两人之间只隔一张榆木茶几。
老板娘去侧屋拢了拢头发,鸟窝只剩半个。她拎着茶壶,亲自为李茂新上茶,“少庄主去哪潇洒?怎的好几个月没见您出来逛,我这心里呀……还怪想念的。”
“啧啧啧。”李茂新抿一口热茶,举止浮夸,“去京里办点事,哎……没法子,男人嘛,总是得东奔西跑的,不过想我的不止你一个吧,我看这条街的姑娘没有一个不念着小爷我的,黏糊得呀……我老长时间都不敢上街……”
他本欲再说,一不小心瞥见柳黛脸色,当下便收住吹牛的劲头,抬手往柳黛身上一指,“来来来,老板娘,赶紧拿出你店里最好的货色,务必招待好我这位贵人。”
“少庄主发话,那是自然。”老板娘挤出满脸笑,仿佛一只肥大的枯叶蝶扑扇着翅膀向柳黛扑来,开始扯着嗓子介绍她店里头花里胡哨的绸缎绫罗。
柳黛却像聋了似的,能过滤掉耳边聒噪。
她从满屋子五颜六色的衣裳里挑出一件素白水田衣,再找一件月华色襦裙,便挑起门帘往内房去。
李茂新忙给老板娘使个眼色,压低声音说:“赶紧去伺候,贵人脾气大得很,你机灵点,免得被她——”
他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做个上下两端拧脖子的手势,把老板娘吓白了脸,摸着脖子摇摇晃晃走到帘子后面。
李茂新恶作剧得逞,端起茶杯来一阵偷笑。
苏长青淡淡道:“进了山庄如何解释,你想清楚没有?”
闻言,李茂新终于有几分正行,肃着一张脸答:“照实说吧。京城里出了这样大的事,长辈们迟早能听见风声,你我只说京城太乱,而你身上领了差事,若不抓紧时间出城,再耽搁下去恐要误事,至于我么……自然是长青到哪我到哪,立誓要追随你到天涯海角…………”
正说到此,门帘一动,一双纤长素白的手将靛蓝色粗布帘子挑起,露出随步摇曳的裙摆,仿若一朵雪白的莲,开在纷纷扰扰凡尘俗世间,格格不入,却又美得突兀,一个轻颤,都抓紧了旁人的心,抓得人心中怦怦乱跳。
李茂新放下搭上的二郎腿,身子往前探,几乎要弯下腰仰头去看帘子后头遮住的那半张脸。
连苏长青也觉着呼吸困难,仿佛被人捏住咽喉。他分明不想去紧盯住帘子后头的人,却又无论如何挪不开眼。
他已然身不由己,不能自控。
终于,柳黛自帘后走出,在场所有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老板娘跟在她身后,一句“天仙下凡”,再接一句“人间绝色”,夸得天花乱坠。
柳黛一身素白,发顶只一支银簪,却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苏长青思索许久,也无法找到一句诗、一阕词能准确地形容他眼前这幅画卷。
最终只剩“白衣乌发”四个字浮现眼前,极致的简单里,透出极致的艳,再是寡欲的僧侣也抵御不住。
李茂新抚掌大笑,“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世人都说要想俏一身孝呢。怎么早不见你这么打扮,若是让闻人瞧见了,恐怕这辈子都不再与你吵嘴,恨不能将你日日供奉起来才好。”
他绕着柳黛走上一圈,又装起文人骚客,开始摇头晃脑地念起诗来,“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美哉美哉,世所罕见。”
老板娘立马竖着大拇指附和,“这是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又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两人马屁一个接一个,只可惜柳黛脸上始终没有半点笑意,她回过头,冰冷的目光扫过他二人,淡淡道:“再吵,拔了你俩的舌头。”
老板娘拿双手捂住嘴,表示自己绝不再开口。
李茂新悻悻然回到原座,口中念叨两句,却只有嘴唇动了动,不敢出声。
只有苏长青皱着眉,一脸凝重地看着柳黛,“柳姑娘……你为何要装扮成如此模样?”
嗯?不是挺好看的么?李茂新抬头望向苏长青,心中好奇,却又不敢发问,实在憋得难受。
柳黛冷冷盯住李茂新,盯得他不住地往后缩,不晓得自己又做错什么将她惹得杀气四溢,仿佛随时要扑过来一巴掌拍死他。
柳黛说:“今日十月二十三,是我娘忌日。”
李茂新愣在当场,更不敢说话。
苏长青望着柳黛,眼睛里全是怜悯。
柳黛却说:“苏长青,我动动手指就能捏死你。”
苏长青道:“这个我知道。”
“所以……不必你可怜我,你没资格。”恐吓玩苏长青,她又转移到已经是畏畏缩缩的李茂新身上,“你也一样,再敢对着我念诗,我先卸掉你两只胳膊。”
李茂新用力摇头,摇得脑袋嗡嗡响。
不敢不敢,坚决不敢。他偷偷躲在心里说。
第53章 普华山庄53 她倒要看看,李晋坤要为……
普华山庄 53
一行三人, 柳黛在前,她只专注于眼前修得平整堂皇的大路,走起路来心无旁骛。
李茂新与苏长青落在后头, 苏长青照旧当他的闷葫芦,李茂新三翻四次想找苏长青搭话,但都忌惮于“卸胳膊恐吓”, 生生都憋回肚里,原本是劫后余生, 千里归家,应当开开心心才是, 但现如今他愁云惨淡,无处诉苦, 扎扎实实是只斗败的公鸡。
这条道上往来商队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全因普华山庄因经商立庄,这些年渐渐做起南北通路, 保船护队的营生,如此才在中原武林垒砌名声,伫立威望。
普华山庄离安华镇不远, 三人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能瞧见一座金顶绿瓦的威严楼阁高高伫立在山地缓坡之上,似君王临朝, 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堂下众生。
普华山庄两道门,一道设在坡下,又窄又小, 连接一幢斑驳的墙,却比一般富贵人家的外墙都高出一倍有余,门顶之上连着驻防城墙似的厚砖墙。门前既没有石塑镇宅, 也不见弟子把手,仿佛是敞开门来迎客。
果然,柳黛上前一步,眼前不过六尺高的窄门上挂一张粗糙掉灰的牌匾,上书“来者不拒”四个大字。
柳黛停在门前,蹙眉深思,若她猜得不错,推开门迎接她的就该是天下闻名的“留仙阵”。
留仙留仙,便是连天上大罗神仙到此,也要被困成枯骨,不得往生。
普华山庄若无此阵,恐怕早已在王朝更迭、武林纷争之中灰飞烟灭。
李茂新快跑上前,冲到那扇推一把仿佛就要散架的破门前头,呼喝一声,“我回来啦!”
也不只是跟人说还是跟鬼通报,隔了半晌,枝头的叶都摇摇晃晃落到地面,里头也没人递出一个字。
柳黛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李茂新闭紧嘴,举起手来——
柳黛使个眼色,“你说。”
李茂新这才张嘴喘气,兴冲冲说道:“‘留仙阵’听过没有?绝步天下的阵法,乱入者死。一会儿进去千万跟紧我,不然你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卸我胳膊了。”
“好。”柳黛难得如此顺从,惹得苏长青都侧过身,深深看她一眼。他眼中担忧之色更甚,柳黛的一言一行越来越证实他心中所想,让他不得不忧,不得不乱。
李茂新一呆,磕磕巴巴道一声“好”。随即皱着眉头,露出个想不通的模样,推开门,迎出期内万盏冷光——
光刺目,柳黛下意识地闭上眼,稍稍睁眼之时却发现有人已经把手掌遮在她眼前。
是苏长青。
渐渐适应了强光,柳黛看一眼苏长青,眸子里无波无澜,她绕过他的手,跟在李茂新背后,踏进一座巨大的“黄金棺”。
满眼都是重叠的影。
柳黛在一道狭窄的只有成年男子一肩宽的巷道里看见无数个自己,倒映在无数张切割整齐,打磨细腻的铜镜里。
眼前哪一处都是通路,又仿佛每一处都是死路,李茂新孤身在前,发顶距离顶端的铜镜也不过两寸距离,他不断地嘱咐柳黛,“不要东张西望,千万跟紧我,走错一条道你就再难回来,我是没那个本事找人,只能进去找我姐姐,这一来一回也不知要耽搁多长时间,哎,你回头做什么?看我!长青又不是头一回来了,放心,他丢不了。”
柳黛在默默记下李茂新拐道寻路的方向,但镜道里太过相似,迂回曲折,不见天日,每一处都几乎没有差别。凡人入此阵,便迷失方向;强行出此阵,机关毒物启发,令人尸骨无存。
李茂新继续在前面絮叨,“这里到处都是机关,全藏在你看不着的安缝里。你千万小心,别仗着自己功夫好就乱跑乱窜,死这‘留仙阵’里的绝世高手,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你说完了吧?”柳黛冷声问。
“说完了。”李茂新坚定地回答。
没能记住“留仙阵”的破阵之法,柳黛心情沮丧,但李茂新走到一张铜镜前,前路无路,铜镜里倒映着他那张英气勃勃的脸,他在镜前自信欣赏着自己的绝世芳容,为自己叹一声“好一个俊俏郎君”,这才在镜面上轻推一把,镜子缓缓打开,露出一片四方四正的秋日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