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黛——兜兜麽
时间:2021-05-07 09:00:11

  甩脱苏长青后,柳黛边走边气, 不自觉走回屋中,房间里也没个烛火,黑漆漆一片, 显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眼下看着那只凉透了的兔子腿也提不起食欲, 那色泽能与夜空比黑,她嫌恶地挪开眼, 只盯着桌子边沿一道划痕发呆。
  约莫一炷香时间过后,不远处响起脚步声,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苏长青推门进来,手里还提着一壶热茶、一只洗得锃亮的茶杯。
  他将茶杯放在桌上, 沏一杯热茶推到柳黛手边。
  柳黛背对他,闹小孩子脾气, 依旧梗着背不肯说话。
  “唉——”苏长青长叹一声,面对眼前倔强执拗的小姑娘,他嘴笨, 不会哄人,一向是毫无办法, 忽而对着满墙落灰,自顾自说起来,“方才我与那老翁交谈, 得知他原是季家老仆,季家灭族之后,他见这宅子始终未曾分给旁人, 便时常来打扫、祭拜,以还季家恩情。”
  他明显看见柳黛搁在桌面上的手突然握紧,她的身体微微一颤,却偏要故作镇静,强忍着不肯回头。
  这故作坚强的模样看得他心疼,于是越发放软了语气,徐徐说道:“老人家现如今也过得不算好,原本是季府管家,说来也曾风光,当年父慈子孝,外人敬重,家中和睦,自从季家没了,他回到老庄子上,儿子儿媳都不孝顺,嫌他年迈只吃不做,对他动辄打骂,日子实在难熬……”
  “他为何与你一个陌生人说这许多话?”柳黛猛地回过头,瞪住一双剑眉星目,方才的质问顿时间没了气焰,“横竖你这张脸,世人见了都当你是个好人。”
  “哦?”他难得露出一点玩笑的意思,“那柳姑娘以为如何?”
  “不如何。你这人表面上坦荡,心底里还不知使这什么坏呢!我今儿不知道,总有一天能弄明白。”
  苏长青淡淡一笑,“嗯,我确是使着坏。”
  这却让柳黛突然间红了脸,不明白为何每每与他相处,她就变为不谙世事,蛮横不讲理的小丫头,而他便成了万事自有对策的长辈,任她如何翻腾,似乎都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到底你打哪儿来的自信?分明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
  她处处都赢,却尝到输的失落。
  想来这世上万事,也不都靠拳头解决。
  苏长青又拿哄孩子的口气哄她,“你先喝口茶,我再与你慢慢说。”
  “……”柳黛看他一眼,望见他眼底尽是融融暖意,适才端起茶杯轻轻抿一口。
  果然热茶润口又润心,她方才烦躁的情绪,现下已安静不少。
  “我给了他五两银子,又嘱咐他,若是在家中熬不下去,可到柳条镇小石头街,有一座名‘善济坊’的院子,那是普华山庄在京郊设立的善堂,专门收容这类无家可养的老人,也可说是由少庄主李茂新指明要来的,横竖他经常做这事儿。”
  柳黛听完,阴阳怪气道:“你好会办事,简直滴水不漏,难怪郑云涛那般中意你。”
  “也不是……”苏长青略略摇头。
  柳黛惊奇,“怎么?”
  “城中仍在搜捕刺客,我此时现身,恐有不妥,所以不能再休息,一炷香之后我们上路。”
  “去哪?你的伤……”
  “无妨。”苏长青摆一摆手,他唇色苍白,面容憔悴,一点也不像“无妨”的模样,全靠嘴硬,“一点小伤,无足挂齿。此处离普华山庄只有十里地,咱们抓紧些,想来能……咳咳咳…………”他连忙捂住嘴,咳得弯下了腰。
  柳黛忍不住挖苦,“我看你呀……可要当心别死在路上。”
  直起身,苏长青擦去嘴角一点血渍,对她的刁钻习以为常,他淡然道:“所以,柳姑娘若是想与季家老仆聊两句,就更得抓紧时间了。”
  “我才不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去同他说话?”她身子后仰,忙不迭与季家撇清关系。
  苏长青开始编瞎话,给柳黛找台阶,“老翁一直十分想念自己早年间远嫁河南的女儿,父女二人四十余年不曾相见,她出嫁时也正好是你这个年纪,我听他形容,那姑娘与你正有五分相似,便想来请柳姑娘与他见上一面,以解思女之苦。柳姑娘菩萨心肠,不会不答应的。”
  柳黛瞪大了眼,几乎要认不出眼前这个胡说八道、东拉西扯的男人究竟是谁。
  苏长青是不是疯了?
  然而她拧着眉毛点了点头,“可不是么,我就是个活菩萨。”
  苏长青释然一笑,“那就好,你们谈话,我不宜陪同,就在此处等柳姑娘回来。”
  “放心,我做事快得很,绝不耽搁。”
  “一定。”
  倒像是在约定一段不见不散的故事,催人泪下。
  柳黛回到前厅,那老翁还在。
  铁盆里的纸钱已经烧得七七八八,火苗渐渐熄灭,只剩星点的光。
  散落的幔帐被风鼓起,似游荡的魂魄一般在凉夜当中飘飘摇摇。
  柳黛踏近一步,伸手拂开卷曲的幔帐,忽而迎面是老翁骤然放大的瞳孔和不置信的神情,与无端端见鬼一般模样。
  柳黛问他,“你这般吃惊做什么?”
  老翁提起手指头,颤颤巍巍指向她,一面摇头一面后退,“像,太像了。”
  “像谁?”
  总不至于是像月如眉吧,要真是如此,郑云涛和南辛头一个就要跳出来杀她,哪还能等到她偷袭郑彤、放火烧山呢?
  “二姑娘!”老翁呢喃着不敢相信,再又上前一步,靠近一些观察,“你是二姑娘?是二姑娘回来了吗?姑奶奶,老奴给您磕头了,老奴没用,没能把‘长风’带出去,老奴有罪,老奴该死!”说着就跪下来咚咚磕头,没两下便磕得额头上一片赤红。
  柳黛看不过眼,一把将他提溜起来,“别磕了,我可不是什么二姑娘,这都多少年过去,你那二姑娘早怕是早就化成灰了。”
  这“二姑娘”,早年间她也曾听月如眉提起过,是个休夫归家的彪悍人物,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旁人都笑季家家风败坏,竟教出个如此伤风败俗、泯灭伦常的女儿,只季家上上下下护着她,教她十余年都在季家安安稳稳地过,直到一朝覆灭,满门遭难。
  听闻她风华绝代,名动京师,也听闻她巧捷万端,掌季家刀铸造秘法。
  然而一切都仅止于传说,“二姑娘”已然在十八年前化作尘土,归于万物。
  柳黛再次重复,“我不是‘二姑娘’。”
  老翁猛然一醒,“那……那你是……”
  柳黛想一想才答:“你看我与你那二姑娘生得如此之像,我能是谁?”停一停又腰带夹层里掏出那半块圆形蝴蝶玉佩,“自隆庆九年十二月,季悟清随身戴了十五年的玉佩便只剩下半片,;另半片给了个无名无姓的不知来路的女人,不过这后半截你们都不知道而已。”
  老翁眯起眼细看,认出玉佩。
  “你是说……咱们季家还有后人?”想到此处,老翁一改颓废老态,欢欣鼓舞,不住地感叹,“季家还有后人!季家还没死绝!哈哈哈哈哈,老天爷有眼,让季家一息血脉尚存,老天有眼啊!”
  他面色通红,仰天大笑,只怕激动得太过便要驾鹤西去。
  柳黛不忍打断他此刻美梦,懒得告诉他,季家这一脉,恐怕也就到她为止了。
  “姑娘!”老翁双膝落地,又直愣愣向她跪下,滚烫的泪自他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珠子里涌出,一张满是褶皱的脸已然哭得涕泪纵横,“老爷少爷的身子还有去处,姑娘若有心,可到山东长乐镇西边落安山上打听打听,老奴也只晓得这些了。奴才老了,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不能再为季家尽力,是奴才无能……”
  “也……也不怪你…………”她最不懂安慰人,这一刻费尽心思也只憋出这么几个字,已是艰难,“我得走了,见过我的事情你不要说出去,往后……我会想办法照顾一二。”
  老翁拿袖子胡乱抹一把脸,恳切道:“姑娘保重。”
  “嗯,你也保重。”
  直到柳黛走出前厅,面上仍是木呆呆模样,仿佛被人一棒子击中脑袋,头骨底下嗡嗡地响。
  不知不觉回到来处,李茂新一连叫了她好几声她都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发呆。直到苏长青说:“是时候出发了。”
  她才回过神来,应一句“好”。
  气得李茂新直呼不公平,凭什么只有苏长青说话才管用,分明他也是她患难与共的好兄弟呀。
  离开这座老迈阴森的宅院时,柳黛回头看了许久,她伸手去触眼角,摸到一片冰凉的泪痕。
  这才想起来,走时忘了给老翁赛几两银子,就让他两手空空回去,亏得还有苏长青替她操办周全。
  一提旧事她便慌乱无章,分明她当年还在月如眉腹中,对外面的阴谋算计、腥风血雨,一无所知。
  李茂新走在前头,见她半晌不跟上,便要返回去看,被苏长青一把拽住,拉扯着往前赶路。
  李茂新咕哝说:“怎么回我家,你比我还积极?”
  苏长青反问:“难道你不想回?”
  “我当然想啦!”一想到回家,他便高兴起来,随即对着远处山川河流大喊,“普华山庄!老子回来啦——”
 
 
第51章 普华山庄51    “娘,我去南疆。”……
  普华山庄 51
  “娘, 我去南疆。”
  郑彤身负长剑,一身劲装,跪在郑夫人床前。
  床上的郑夫人已然被冰冢折磨得不成人形, 她面容惨白,双目空洞,皮肤枯槁, 俨然一具行尸,正在快速地不可抑制地向死亡奔去。
  见女儿决心已下, 她当下就要起身,却无奈身上无力, 仰起又落下,还接续来一阵猛咳, 咳得心肺俱裂,也听得人心生惶恐。
  郑彤忙伸手将她扶起来, 再慢慢为她拍背顺气。好一会儿功夫,郑夫人才止住咳嗽, 直起身来,顶着一双茫然灰白的眼睛,看向郑彤。
  “彤儿, 你不能啊……南疆乃虎狼之地,中原人若无向导, 那必是有去无回。娘不允许你去冒这个险!”
  “为何不能?我要去找血月草!”郑彤眼神坚定,似壮士出征,“崖山我都上过, 还怕再去苗寨不成?”
  “上回是柳黛有心放纵!”眼见劝不住女儿,郑夫人急得身子都发颤,她望着郑彤右边脸上血痂掉落后露出的粉色肉芽, 方才还想要伸手去碰她面颊的手立刻收了回来,心下似刀割一般,痛了又痛,“那柳黛心思歹毒,若再度遇上,你以为她会如何对你?崖山上有千万种折磨人的法子,哪一种你都受不住……我儿,听娘一句话,娘没事,你就乖乖待在九华山,哪也不去,嗯?”
  她充满希冀地,几乎是乞怜似的望着郑彤。
  但郑彤未被说动分毫,她立刻摇头,“是我引狼入室,才害得母亲受此折磨。如不能带回血月草,我郑彤枉为人女……”
  “彤儿!”郑夫人尖叫着打断她,恨铁不成钢,“你怎么不懂事!多事之秋,我与你父亲皆是焦头烂额,你偏还要一意孤行,惹是生非,你就不能体谅体谅父母么?彤儿,娘求你了……”
  “所以爹娘始终认为女儿是个只会惹是生非的累赘?”
  郑彤的面容急剧地冷却下来,她挑出一种极其疏离的眼神对住郑夫人,身子也往后退,伸手抽出一只软枕让郑夫人靠在背后,也顺带撤回了自己的手臂。
  “彤儿,你知道娘不是这个意思,娘只是……娘只是……”只是连解释也无从解释。
  郑彤冷冷道:“爹不愿意去,那是爹怕她,可我不怕,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再没什么可怕的。”
  “倘若遇上了,你以为你有几分胜算?”
  “若是一分,也值得一拼,我不信我九华山的功夫如此不堪一击。”郑彤咬牙,似乎又回想起那日被柳黛捏住咽喉的窒息感,她仿佛一只慵懒的猫,在咬死猎物之前,还要握在手里慢慢折磨个尽兴。
  郑夫人道:“你觉得,她当日对你……用了几分力?”
  “五分,至少五分。”郑彤笃定道,“她打我一个毫无防备,若是以命相搏,她未必能赢得如此容易,况且我此行为的是血月草,未必会遇上她,但即便遇上了,我也不怕。”
  她内心一直有一股怪异而扭曲的念头,她迫切地想要见到柳黛,她想让柳黛看看,清清楚楚、认认真真地看一看,那一场大火没能带走她的性命,却也毁了她的人生。
  而柳黛会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悔意吗?
  还是继续我行我素,对于她的刻意为之嗤之以鼻?
  她不知道,也猜不透,唯有直面相对才能得到答案。
  郑夫人不住地摇头,“你根本不了解她……”
  “不许去!”门被猛地推开,一片白光掉落屋檐,让人一时间睁不开眼。
  是郑云涛怒气冲冲闯进来,照旧是一张严父脸孔,“你就老老实实待着,别给我找事儿!”
  若是往常,面对眼前疾言厉色的父亲,郑彤多半已经喊着“是是是”“对对对”,继而把身子缩成一团贴墙绕道走,但这回她不但不逃,还讥诮地冷笑一声,“爹教训女儿有什么用?拿不住柳黛,也不敢再上崖山去寻血月草,只会在这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冰冢折磨得生不如死,简直是懦夫之举!”
  “你——”郑云涛被气得吹胡瞪眼,他一抬手要打,却又望见郑彤被烧毁的半张脸,这一巴掌无论如何打不下去,僵在半空,与扬起脸等着挨打的郑彤沉默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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