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此间隙,柳黛回身一望,发觉被打落墙角的苏长青不知何时已被人领走,现下墙角只剩他呕出的两口鲜血,灯笼下乌黑发亮。
柳黛使季家刀冲向重伤的喻莲,随性乱砍一刀,一帮人散落各处又慌忙起身相迎,柳黛却一个转身,腾云而去。
倒是喻莲那干儿子喻百成最是机敏,凑到喻莲跟前贴耳去听,听见喻莲撑着一口气下令,“追……要活的!”
喻百成随即大喊:“都愣着干什么!去追!生擒回府,凌迟处死!”
“是!”
方才乱而无章的队伍当下齐声应和,“是”之一字如洪钟起声,势如泰山。
“王兆!”喻百成朝着屋檐下的小太监喊。
王兆一醒,连滚带爬跑过来,“干爷爷什么吩咐?”
喻百成道:“去宫里把赵太医请过来,对外只说厂公大人偶感风寒,今日之事不得往宫里透露半个字,只要皇上不知道,别的人,咱们自有办法。”
“是是是,奴才这就进宫。”王兆扶住晃动的头冠,卷起衣摆一溜烟往外跑。
喻百成封住喻莲伤口四周几处穴道,暂时止住血,他仔细查过喻莲伤势,不是必死之伤,他的心放下一半,不再忙着思索喻莲死后他该投到何人名下求一条生路,赶忙招呼人将喻莲抬进屋内。
喻莲门下近卫与东厂一道训练,擅长的就是追杀暗刺的腌脏事儿。黑衣人在颤抖之时已经死伤过半,去追几个残兵败将更是不在话下。
宵禁之后全城寂静,即便是猫狗跑过巷道的声响也在如此死寂的夜里显得突兀且尖利。
李茂新扛住受伤的苏长青本就走不快,更何况他五内俱焚,嘴角淌血,给对手留下的线索太多,很快他们就听见犬吠声由远及近,追着空气里星点血腥味,向着小巷深处寻来。
李茂新憋足气,脚下脚步加快,心上急躁如焚。肩上的苏长青气息奄奄,当下眼皮子有千斤重,无论如何睁不开,他身上困倦,睡意沉沉,眼看就要昏睡过去,只撑着最后一口气同李茂新说:“放下我吧……反正……反正大家来之前都服过销骨丸,身死之后面容俱毁,不会……绝不会拖累公子……”
李茂新几近力竭,脚步渐渐迟缓,却还要咬牙往前,不肯舍弃同伴,“长青兄,你开什么玩笑呢,我就算把自己丢了也不能丢了你呐。反正销骨丸我也吃了,咱们要死死在一起,谁都不拖累。”
而苏长青只说出半个“不”字,便没了力气,全身精力只顾得上喘气。
犬吠声越来越近,近得让人能够想象出猎犬锋利的獠牙和淌着口水的嘴,瞪大两只猩红的眼珠子扑上来不撕下一块生肉不肯撒口。
越想越是背脊发凉,李茂新像是在给自己打气鼓劲一般,絮絮叨叨说开来,“再说了,我要是一个人走了,你家中那位柳姑娘不得把我双手双脚都砍了泄恨啊,算了算了,我是怕了她,还不如陪你一块死呢……”
巷子到头,是一桩小屋的侧墙,严严实实一堵墙,连窗户都没开一扇。
千挑万选选了一条断头路,眼前无路可去,身后是凶恶追兵,李茂新抬手往脑袋上锤一把,想来今日必定要死在此处。
正懊恼时,他忽而感觉头顶一阵微风拂过,抬眼瞧见半片影投在米白墙面上,屋顶上站个面色蜡黄、胡子拉碴、形容猥琐的中年男子,歪着脑袋敲他,“听说你很是怕我?”
“…………”
“宁愿死这也不想回去见我……”
“我……你……”李茂新支支吾吾愣在当场。
怎么是个娇滴滴的女声?
第48章 普华山庄48 (二修,改错字)……
普华山庄 48
凉风习习, 树影婆娑,夏虫藏在生命尽头做着最后的挣扎,它微弱而低沉的嘶吼未刀尖的血谱一曲挽歌。
原本是温柔良夜, 却被遮天蔽日的肃杀吞没,重甲摩擦声伴着踏步噌噌作响,将良夜的寂与静都锁在金属的冰冷缝隙中。而重甲之下, 锋刃与肃杀的眼,齐齐把漆黑夜幕划得斑驳落破。
夜的碎片慢慢下落, 一片片是叶的形状。
风过耳。
柳黛跳下高墙,绕过面前瞠目结舌的李茂新, 径直上前去,挑起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查看昏昏沉沉的苏长青,她伸手探他鼻息, 又摸上脉门,心中大石总算落地, 这才有空余去交待李茂新,“好啦,别哭丧个脸, 暂时死不了。”
这句话没把李茂新劝好,反而让他越发拉长一张脸, 两撇浓黑的眉毛都快扭成一团,说话更是带着哭腔,“柳姑娘!你总算来了!”
一张嘴便再也憋不住, 又不敢放声大哭,只得咬着牙抽泣,委屈的像个受尽刁难的小媳妇儿, 还要当她是举世大救星,人间活菩萨,张开双臂便要投入柳黛怀抱,连背上的手足兄弟都顾不上。眼看苏长青死鱼一般慢慢从他背后滑落,柳黛侧身一闪,从李茂新身后接住苏长青。
昏然恍惚之间,苏长青软绵绵唤出一个“柳……”字,紧接着去双眼翻白,睡得人事不知,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此时脚步声逼近,一下一下仿佛踏在耳边,柳黛回首一推,把掉落的苏长青塞进李茂新怀里,一不小心看见李茂新眼角含泪,欲言又止,仿佛一只濒临遗弃的狗,拿一双黑漆漆湿乎乎的眼睛向她摇尾乞怜。
柳黛最受不得黏黏糊糊的劲,立刻恶狠狠瞪他一眼,形如李逵,声若恶鬼,“别哭了!赶紧□□躲外面。”
“噢……”李茂新直愣愣地点头,倒像是受过活佛点播,咬牙拼上最后一分力气,扛起苏长青退后几步再猛冲上去,左右墙壁借力,一跃而起,勉勉强强翻过屋顶,再扑通一声落在院内。
猪腩肉砸在石板地上,摔得扎扎实实。
李茂新先还秉着三分理智,把背上受伤的苏长青轻轻放下,过后立马弹跳起来,一起身捂住屁股,疼得一个劲龇牙,只怕他引以为傲的小翘臀就此一分为四,再不能往那脂粉堆里去讨姐姐妹妹们欢心。
倒宁可死了,也不愿就此屈辱地带着四瓣屁股苟活。
高墙另一边,眼界百姓慌忙关窗锁门,抖抖索索避开墙外是非。
天边藏了大半夜的月亮终于从密云背面探出头来,月光朦胧婉约,为天地万物笼上一层轻薄的纱,这里头自然也包括满脸胡须、贼眉鼠眼的柳黛,她在这层纱里显出十万分的猥琐,路旁黑猫见了都要绕道走,生怕她一把抓上猫后颈,就地生火煮猫汤吃。
猫跑远,狗却冲到跟前,传闻东厂养的猎犬撕过活人,一只只高壮健硕,与狼匹敌。
而今四只猎犬守在巷子口,八只嗜血的眼睛牢牢锁住柳黛,狂吠之下,瞬时间就要扑上来将她撕碎。
柳黛的刀还未出鞘,她身子伏低,双腿半蹲,跃起时刀身向上一扫,四只猎犬便如落叶一般从巷尾扫得跌落到巷口去。
重甲兵头领指着她大喊:“矛头小贼,还不束手就擒!”
柳黛捏个粗粝沙哑的男声答:“老子才不是什么矛头小贼,老子是你爷爷!”
那头领显然被她激怒,啊呀呀大喝一声,两人的刀几乎同时出鞘,只不过柳黛横道在前,岿然不动,对方刀尖向下,身体前倾,领全队二十余人向她猛冲。
铿锵声不绝于耳。
李茂新抱着苏长青藏在一棵矮松与怪石之间,竖着耳朵听一墙之外,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月影之下,她杀起人来如同砍瓜切菜,偶然间一截断手飞过高墙砸在李茂新头顶那棵矮松上,断断续续往下滴血,那血还带着人体的温度,一颗颗坠在苏长青苍白的面颊。
李茂新摇头咋舌,“怎就练得这般厉害,好在不是来杀我的。”
他暗自庆幸,还有几分幸灾乐祸,但这点子快乐并不会持续太久,很快他就会知道,自己是在柳黛名单之上的人,想逃都迈不动步。
不超过一炷香时间,铿锵声止,只剩一片哀鸣。
先前贼眉鼠眼的中年男子从高墙上落下,打斗之中胡子掉下一大半,柳黛抓起来一撕,把嘴唇周边皮肤撕得通红。她却像是个没有痛觉的人,随手扔掉假胡子,面不改色地与李茂新说:“杀是杀不完的,很快就会有另一队人追过来,咱们得赶紧走。”
她拽住苏长青手臂,往肩上一带,扛苏长青就跟扛个棉花袋子一样,轻轻松松,跑起来面不红气不喘,李茂新身无重物,却还被她落在身后好大一段,想问问到底去哪也没机会。
只因跑得太快,一开口凉风灌进嘴里,透心凉。
在李茂新即将跑死在山坳枯草之间时,柳黛换了个姿势把苏长青弯折起来扛在左肩上,单手按住他大腿,以免跑动时颠簸来去把他颠到地上,伤上加伤。
李茂新看在眼里,在背后对她竖起大拇指,赞她真真是“铁汉柔情”。
最终,柳黛停在一处空旷阴森的老宅院,院门上牌匾只剩半边,瞧不出是谁家门户,竟蛛网成团,落叶成堆,落破至此。
李茂新捂着胸口喘气,“这……这是哪啊?”
柳黛回过头深深看他一眼,声音透出刺骨的寒凉,“这将是我埋骨之地。”
“什……什么?”李茂新被她的话下出一个激灵,见她跨步上前,想也没想就跟上去,却眼见她扛着苏长青这么个一百四五十斤重的大男人,陡然间拔地而起,一个轻巧纵云梯,已然落进院内。
李茂新睁大了眼睛指着柳黛方才站立过的位置,抖抖索索穿着长气,“这……这怕是个怪物吧……”
说完也不怕自己被怪物一口吞了,再提一口气,准备登云纵雨,结果疲惫之下半道卸了力,“哎哟”一声,挂在墙顶。眼前柳黛却只管走自己的,头也不回一下,他只得靠肚皮的力量,蠕虫似的慢慢挪,把自己挪到墙的另一头,落地时又是一声闷响,疼得他一张俊俏的脸扭成麻花儿似的一团,眼耳口鼻都在使劲,憋足一口气才避免自己喊出声来。
他爬起来,摸着屁股,一扭一扭跟上柳黛,眼泪又开始扑扑簌簌往外落,无论怎么咬牙也克制不住。
这回屁股是保不住了。
旁人刺杀非死即伤,他却摔坏了屁股,倘若传了出去他堂堂夺魂手李茂新,怕是再也混不下去。
他们所到之处皆是蛮荒破旧,廖无人烟。
落叶、蛛网、夜猫干枯的尸体,组成这间高阔褪色的宅院。
柳黛将李茂新带到她之前闭关修习《十三梦华》的屋子,里面已经打扫过,床和桌俱在,能简单应付几夜。
柳黛一进门就把昏迷的苏长青扔在床上,自己出门打水,第一时间把脸上的假东西都卸掉。
李茂新扭着屁股走到床边,坐又不敢坐,犹豫半晌寻到床边一片空余,跪在上面,俯身去探苏长青鼻息。
苏长青呼吸微弱,走脉不强,但好在气息尚在,心跳平缓。
“都说他死不了的。”柳黛推门进来,此时已洗去伪装,拆散发髻,一头乌黑长发瀑布一般倾泻在肩头,乍一看若清水出芙蓉,浑然无雕饰,但细看去就要被她眉目之间还未收束的杀气所震慑,下意识地便想离她远一些。
李茂新也慌忙直起身子,端端正正跪坐好,小声说:“我只是放心不下长青,他的伤也不知道是轻是重,该怎么医治……”
柳黛把半湿的头发往肩后一甩,毫不在意地说:“喻莲那一掌又没真拍在他身上,不过受余力波及,又没来得及准备,一下子摔晕过去而已……不过……你怎么又哭了?我先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个爱哭鬼?亏你长得浓眉大眼,没想到啊……”
“情之所至!我这是性情中人,不遮不掩,证明我与长青的情义比金坚!”
“哦……哭就哭嘛,又没不让你哭,激动什么?喊得脖子都粗了。”
“我……我没有……”他委屈憋闷,哀怨地望着她,直到看得柳黛而后发麻,不得已凶巴巴瞪回去,且加上威胁,“再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李茂新慌忙拿双手遮住眼睛,再三保证,“我不看我不看……不过柳姑娘,长青的伤……”
“长青长青,开口长青闭口长青,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是一双绝世情人,这是手拉手要死一块埋一块。”柳黛不耐地坐到床边,仔细探过苏长青脉象,她叹一口气,把李茂新的手从眼皮上扯下来,“问题不大,你身上有伤药没有?”
“药?”
“你们行走江湖,不都得随身带点疗伤的药么?”
“哦哦,有有有。”李茂新恍然大悟,立刻低下头在身上乱掏,掏了半晌才掏出一只墨绿香囊,拆开香囊,里头一只八角小盒,再开盒,露出一颗拇指大的漆黑药丸。
柳黛结果八角盒,将药丸放到鼻下嗅了嗅,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熏得她皱起眉,面露嫌弃,“好臭啊,这什么?臭气丹?”
“不是不是。”李茂新忙不迭解释,“这个药叫‘温血’……”
“血凉了都能起死回生的意思?”
“嗯!”李茂新重重点头,对此药的功效笃信不疑,“我普华山庄靠三大器立庄三百年,一是留仙阵,二是练冰掌,三就是此药‘温血’,能稳内力,铸筋骨,延性命。”
“还有第四器吧?”
李茂新一愣,没听明白,“什么?”
柳黛勾起嘴角,面含讥诮,“什么都不掺和,遇事先往后退三步,让旁人去争去抢,你普华山庄永远体体面面当和事佬。‘不管事’不就是你们的第四器么?”
“这个……这个……”李茂新尴尬地挠了挠头,赶忙打岔说,“还是先给长青喂药吧,方才兵荒马乱,我实在没想起来这事儿。”
说话间就撅着屁股把苏长青扶起来,让他后背靠住自己肩膀,还没来得及伸手,柳黛已经捏着苏长青面颊,强迫他张开嘴,‘温血’往里一扔,下颌一合,干脆利落。看得李茂新目瞪口呆,心底里为他的长青兄弟捏一把汗,但愿他将来能受得住这“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