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她安好,相见不相认也无妨。
二姐姐还活着,已经是最大的幸事了。不是吗?至于二姐姐的选择,只要二姐姐欢喜,她当然会支持。沈茴慢慢笑起来,再不是勉强扯起的笑容。
到了整时辰,妙安寺里响起悠长的钟声。悠长的钟声让沈茴的心里也跟着平静下来。她再开口时,声音里也不再带着压抑的哽咽。
她抬起头,灿笑着望着姐姐,径自说着想说的话——“哥哥回家了。父亲和母亲都很好。姥姥如今在家里,整日拉着父亲、母亲还有嫂子一起打牌。鸣玉长大了,现在好生厉害。马骑得飞快,剑也使得漂亮,成了我小时候最向往的样子。”
静尘面带微笑地听着,换了一个茶壶,调着另外一种茶。
“孙嬷嬷不再像我小时候那样凶了,把煜儿保护地很好。只要我活着,就会好好护着煜儿。暂且帮她瞒着女儿身的事情,等到他日她有了政绩再让她恢复女儿身。”
静尘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看了沈茴一眼,又慢慢收回目光。
沈茴很快想明白了。当初二姐姐难产,生下煜儿之后意识一直是迷糊的。欺瞒煜儿性别这件事是孙嬷嬷的主意,二姐姐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沈茴默默地又饮了一盏茶。随着她的沉默,茶室里安静下来。外面的钟声已经停了,却隐隐能听见不知哪里传来的诵经声。
沈茴在茶室里待了很久,喝了很多静尘烹调的热茶。她断断续续说了些身边的事情。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有目的没有章法。
静尘安静地听着,几乎没有开口。
天色彻底黑下来后,沈茴才起身告辞。静尘将她送到茶室门口,沈茴转过身来,询问:“静尘师父,可否赠一粒佛珠?”
静尘微笑着解下腕上的佛珠递给沈茴。
“多谢……”姐姐。
沈茴转身,迈出门槛。
起风了。
“施主。”
沈茴立刻回头,睁大了眼睛望着姐姐。
静尘将沈茴的兜帽为她戴好,然后向后退了一步,颔首竖掌。
沈茴多想拥抱二姐姐,还想拉着她的手摇啊摇,跟她撒娇向她要糖吃。可是她忍了下来,她慢慢屈了屈膝,做了一福,转身走进夜色里。
静尘站在门口,静默地目送沈茴的身影逐渐走远,直到走出寺门,再也看不见。她收回目光,双手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沈茴走出妙安寺,一眼看见裴徊光。
他孤身站在柳下,悬在树端的灯笼照出他冷漠的神色。偶有路人经过他身边,无不匆匆加快脚步。或有人好奇地多看他一眼,他冷冷地瞥一眼,那人下意识地脚步踉跄般逃开。
裴徊光听出沈茴的脚步声,他抬抬眼,望见沈茴,周围的寒气瞬间散去,卷上一种说不清的柔和。
沈茴提裙快步朝他奔跑而去,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胸膛,许久不动一下。
裴徊光望一眼妙安寺,拍了拍沈茴的背。
·
三日后,沈茴和裴徊光回到了扶宁。
阿姆焦虑地坐在后院,看着栅栏里的两只小母鸡发呆。不是说小珖很快就要来接她?怎么几日过去了,还是不见那孩子的踪影?
再想起那天晚上冲进来的人……
阿姆脸色苍白,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生怕小珖出了事。他会不会身份暴露了?齐氏王朝的人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派人杀他对不对?
阿姆不愿意这么想,可是这几日总是这样想。每每想到这儿,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二十多年过去了,血腥的过往像一个噩梦一样时不时浮现在眼前。这几日更是时刻浮在脑海中,怎么也挥不去。
若小珖当真是为了找她才暴露身份惹来杀身之祸可怎么好啊!
阿姆低着头,脊背佝偻着,低声啜泣着。她又怕自己乌鸦嘴,不敢哭出声来,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止住了口中的哭泣,止不住心里的哭啼,使得她的身子被憋得一颤一颤的。
“阿姆。”
她还以为是记忆里的声音,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鬼使神差地转过身去。
裴徊光和沈茴携手站在她身后。
她一眼看见沈茴,然后目光顺着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望向裴徊光。
只一眼,憋进胸腹的哭泣全部涌出来,变成嚎啕大哭。
她幻想了一千遍一万遍她的小珖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今日见到,只是一眼,便将他认出来。
是他。
裴徊光扯起嘴角,笑话这个总是爱哭的女人,然后朝她走过去,他在阿姆面前蹲下来,拿着干净的雪帕子仔细去擦她的泪。
他笑笑,说出小时候一样的话:“哭哭哭,总是哭。”
沈茴走过去,亲昵地拉住阿姆的手,笑着说:“阿姆不哭啦。我们来接您回去享福啦!”
“好好,不哭了不哭了……”她脸上挂满了泪,挂满泪的脸上满满是笑。
·
又过了三日,沈茴和裴徊光回到了关凌。
“小姨母,你终于回来啦!”齐煜红着眼睛,可怜兮兮的。
沈茴将二姐给她的佛珠拆了一粒,绑在齐煜手腕上。沈茴将她抱进怀里,温柔地说:“煜儿,以后唤我母后吧。”
第188章
齐煜眨眨眼, 仰着小脸儿望向沈茴。她一向很听小姨母的话,可是这一回,没有立刻乖乖地点头。
一时间, 她想起从未见过的因生她而难产离去的母后,想起先后早亡的两位抚养她的妃子。
齐煜慢吞吞地低下头, 将柔软的小脸蛋搁在沈茴的肩上, 声音小小却又坚定地说:“不要……”
长长的眼睫低垂, 她绞着自己细细的手指头,嘴里嘀嘀咕咕:“姨母就是姨母,你不是我母后……”
沈茴轻易将她的一双小手拢在手心,然后将她攥着的手指头剥开, 把她的小手放在自己心口,蹙眉道:“你若不肯喊我母后, 这里要难受的。”
齐煜眼睫颤了颤, 抬起眼睛看了看沈茴,又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手。
“煜儿现在都是皇帝了,是世间最尊贵的九五之尊, 胆子还这么小, 顾虑这个顾虑那个吗?”沈茴佯装不高兴地嘟起嘴。
小姨母的心跳从她小小的手心传来,齐煜揪在一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
她是皇帝, 是九五之尊。
她不应该怕这个怕那个,皇帝更不应该惧怕那些鬼神之说。她不仅不会再克母, 还应该快快长大,做一个真正的皇帝,保护母后。
齐煜笑了, 她望着沈茴的眼睛, 认认真真地喊:“母后。”
·
第二日, 沈茴再次陪着齐煜上早朝。因她早有准备,手中握着这几日有异动的臣子名单,且证据确凿,在早朝上,借左相之口揭露这几个臣子的罪状,再依最严格的律法处置。
管帽落地,三个臣子当众被人拖下去,推至行宫正门外立即处斩,不给任何旁人求情的机会。
有异心的臣子太多了,远不止这三个。沈茴只处理了这三个人,更多的作用是杀鸡儆猴。
现在还没到彻底清洗官吏时,那还要等回到京中后,齐煜真正地举办了登基大典之后,才能徐徐图之,将一根根杂草连根拔除。
是以,必须要开始筹备回京之事了。
玱卿行宫中的妃嫔们,很多人已经被送往了别城的行宫,宫中公主数量实在是多,且都很年幼。沈茴特准这些公主可以跟着自己的母妃搬去行宫。
决心归家的人也陆续离宫了。让众人意外的是,有些诞下公主的妃嫔们竟也舍了自己的女儿,将其留在宫中,自己归家去了。
这些女子,太多太多是被强抢进宫,对生下的女儿,感情或许复杂,外人倒也不必置喙。
至于选择送这些妃子们去别的行宫,而不是留在玱卿行宫,是因为沈茴私心想让这座种满玉檀的瑰丽行宫恢复属于它的安静。
·
裴徊光自回了关凌,大部分时间都在照顾那株荔枝。显然很快就要准备回京,然而京中寒冷,恐不适合荔枝的生长。
他得想个法子。
“掌印,您找我!”伏鸦站在门口,因这几日的奔波,他一身的风尘。
裴徊光将玉壶放下,转身走出去。
伏鸦看一眼被放下的玉壶,跟上裴徊光。
都说裴徊光极宝贝那株荔枝,就连给它浇水的水壶,不是纯金的,就是琉璃烧的。这不,又用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雕了这么个浇水的壶,此时正随意地扔在泥土上……
裴徊光带着伏鸦走进书房,略抬下巴示意贴墙摆放的柜子,慢悠悠地开口:“去选个趁手的,剥人皮用。”
一听这话,伏鸦知道有乐子了!
他顿时笑起来,开开心心地走过去打开柜子。他蹲在柜子面前,在里面那些稀奇古怪的杀人工具里,亮着眼睛挑选。他一边挑,一边笑呵呵地说:“掌印,这回上哪寻乐子去?”
裴徊光捡起书案上的折扇,慢悠悠地将其展开,欣赏着沈茴的字迹,他缓缓道:“再过个七八日,箫起就能找到沈菩。”
伏鸦兴致勃勃翻找虐杀工具的动作顿时停下来,脸上的笑容也僵在那里。本就是张被烧毁的脸,笑起来难看,不笑的时候更难看。
裴徊光研了墨,饶有趣味地仿着沈茴的笔迹,在白纸上誊写扇上题诗。眼前的白纸慢慢浮现了人像,正是地下府邸中,箫起画的沈茴。裴徊光眼前浮现箫起望一眼沈茴的五官,落一笔丹墨的情景。
他的脸色冷下去,寒潭般的眸底蕴着森森冷意。
他再度开口:“去把箫起那个狗东西的人皮完整剥下来,给咱家送来。”
好半晌,伏鸦深吸一口气。他站起身,将柜子合上了。他转过身来,扯起一侧的嘴角摆出一个可怖的笑容来。他说:“掌印,剥他的人皮不用这些工具。属下亲手撕下来,拿回来呈给掌印!”
裴徊光“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放下笔,没了再誊写的兴致。他冷眼望向窗外大片的红色晚霞。
他应该亲自去剥箫起的人皮,用最残忍的手段,在他活着时,将他的人皮一厘一厘切下来。再用药吊着他的命,让箫起亲眼目睹,裴徊光是怎样笑着再他的人皮再一厘一厘的接起来,给狗做衣裳,给猪做屎布。
但是他不能亲自去。
这辈子,他不会再离开沈茴一日。
·
裴徊光踩着落日的余晖走进玱卿行宫,晚风吹动玉檀的枝叶轻拂,带来玉檀淡淡的清香。
裴徊光停下脚步,侧首望向风来的方向,看着那些在轻风中拂动的玉檀枝叶。他轻嗅,去闻再熟悉不过的玉檀淡香。
跟在裴徊光身后的几个小太监不明所以,都垂首停下来。
裴徊光静立了片刻,抬步往浩穹楼去。他沿着红色的宫墙走了许久,穿过一道石拱门。
还没迈进石拱门时,裴徊光就听见了另一边凌乱的脚步声。
他听见了,但是他并不在意。
他还没有学会给别人让路。
穿过石拱门时,一个小宫婢端着食托脚步匆匆迎面而来。惊见裴徊光,她骇得睁大了眼睛,脚也抖手一抖,不仅人跌了,手中食托上的姜汤也朝裴徊光倾洒而去。
裴徊光身后的小太监焦急手快,快步闪身到裴徊光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替裴徊光挡下了那碗姜汤。
小宫婢皱了下眉,立刻哆哆嗦嗦地跪下来,颤声禀话:“奴婢出喜,走路不长眼睛,惊扰掌印了!”
实则,她心里懊恼这个碍事的小太监多管闲事!
她在话本上看过,那些莺莺燕燕的故事里,女主人公总是洒了酒水、汤汁、糕点什么的,弄到男主人公身上,然后姑娘一边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对方擦拭。
感情这不就来了?
出喜设想得多好呀!她连一会儿给掌印擦酱汁的帕子都是千挑万选,还打算“一不小心”遗落……
“抬起头来。”裴徊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出喜心里一喜,立刻怯生生地抬起脸,害羞带怯地望着裴徊光。她来前花了一个半时辰悉心描了妆,还借了丁千柔的金簪、华胜插在发间。
裴徊光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这眼珠子不是长得挺大的?”
这是夸她长得好看吗?出喜心里一喜,眼波潺动。
“挖了。”
出喜听得一愣,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下一刻,她终于反应过来裴徊光在说什么,看见两个小太监朝她走过来。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不管不顾地朝裴徊光爬过去,去抓救命稻草一般去抓他的衣摆。
“掌印饶命!掌印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沈茴脚步匆匆地穿过游廊,脸上的神色有点焦急。她隐约听见这边的喧闹,扫了一眼。
几个小太监松开出喜,立刻朝沈茴跪下行礼问安。
沈茴快步经过,扫一眼出喜的手,蹙蹙眉,命令:“把手松开。”
出喜吓了一跳,立刻松开手,把手背到身后,生怕下一刻不仅自己的眼珠子不保,就连自己的手也要被人砍掉。
裴徊光却忽然不合时宜地轻笑了一声。
沈茴没看裴徊光,反而是蹙眉看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出喜,不悦道:“你主子落水,你不在身边伺候,跑这里来做什么?”
“主子出事了?”出喜愣愣的。
沈茴这才看向裴徊光,说:“大皇子出事了。”
裴徊光随意地点了下头,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他点头,只是因为这话是沈茴对他说的,他总要给点回应。至于沈茴说的内容,他无所谓,也不意外。
大皇子溺毙了。
丁千柔擅糕点,宫里的小公主们都喜欢围着她,被萧牧送回来的大皇子也不意外。自从齐煜登基,他在宫中像个不存在的人,越发频繁去寻总是对人和善的丁千柔。
今天丁千柔带着他和几个小公主去采莲时,小舟倾翻,宫人下水营救,旁人无事,大皇子却溺毙了。
真的只是个意外吗?
沈茴很怀疑。
而且他这个时候无了,朝臣与乡野间难免猜忌是她容不下。沈茴早已派人去查这孩子的底细,种种证据都证明他并非是皇帝的亲生骨肉,不过是被箫起有心送进宫的棋子。只差最关键的人证送来,沈茴就可以在朝堂之上揭穿这个孩子的假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