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
降书已经念完了,沈茴回过神来,颁出早就和几位重臣商讨准备好的圣旨,向天下草寇招安,许诺归顺朝廷之后,对曾经的谋反逆举,既往不咎。又写了对于他们归顺之后,对助力驱逐蛮夷的期许。
不用多说,所有人都知道最大的反贼头子之一降了,必然会产生很大的影响,让很多小的起义军犹豫。如今沈茴颁布这样的一条招安书,最是恰当时机。
退朝之后,裴徊光缓步往外走,耳边窃窃传来臣子们对朝政的议论。或忧心、或激动。裴徊光面无表情地听了听,无甚兴趣。
他站在金露殿殿门外的雕龙青砖地面上,微微眯起眼睛望向高升的暖阳。
他忽然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
·
沈茴回到浩穹楼,立刻换下一身沉重的朝服,穿上宽松舒适的常服。沉月一边帮她换衣,一边说:“俞太医提前送了话,今日会迟一些过来请平安脉。”
沈茴“嗯”了一声,从葵口瓷碗里抓了几颗石榴糖来吃。
沉月递温水给她,说:“先喝些温水再吃糖。”
沈茴接过来,却没喝,依旧在咬着脆脆的石榴糖。
“对了,海晏已经回来了。”
沈茴立刻说:“快让他进来。”
——沈茴派海晏快马加鞭去了一趟江南,去查了丁千柔身边的那两个丫鬟。
海晏进来禀话,将手中的人像图捧给沈茴。两张人像图展开,确实是出喜和双喜的画像。
“丁主子原本身边有四个丫鬟,这次进宫挑了两个跟进来。没有跟进来的那两个往日更得她喜欢,是贴身伺候的。出喜和双喜这两个丫鬟虽然也是自小在她身边做事,但大多在外屋服侍,一般不进内屋。”
“四个丫鬟都是自小跟在她身边的?”沈茴再确认一遍。
“是。丁家的丫鬟、小厮往往都是统一采买,何时进府都是有数的。”
双喜说谎了,而且还是个很容易被揭穿的谎言。
沈茴对人的面孔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她幼时体弱,不能出门,就算与丁千云交好,也只去过她府上一次。沈茴是对双喜和出喜有点印象的,知道自己可能见过她们。
她见人过目不忘的本事,丁家人兴许也知道。
那么,双喜的这个谎言简直太容易被揭穿了。她为什么说谎?为什么说这样一个十分明显的谎话?
沈茴暂时没有头绪,先让海晏下去。
不多时,齐煜跑来找沈茴。她与沈茴一起回来,在自己房中换了衣裳,立刻跑来黏沈茴。明明糕点都是一样的,可是齐煜总觉得母后这里的糕点更好吃。
沈茴把齐煜抱在膝上,给她念奏折听,尽量用她能听懂的话给她解释。
又过了一会儿,宫人禀告丁千柔过来了。沈茴让她进来。
沈茴望向丁千柔的目光越过她,扫了一眼她身后的丫鬟。双喜跟着她过来,恭顺地低着头,臂弯里拐着一个食篮。出喜并没有过来。
沈茴让她免礼之后,先开口询问:“身体可好些了?”
“太后娘娘挂念了。落水只是有点着凉,不碍事了。”丁千柔局促地笑着, “娘娘许久没召嫔妾过来做糕点了。近日得闲,做了些糕点,亲自给娘娘送来。”
“有心你亲自跑一趟。”沈茴颔首,让沉月将双喜递过来的食篮收起来。
丁千柔看着小皇帝坐在沈茴的膝上,两人正在看奏折,也并无心搭理她,她赶忙说:“糕点送到了,那嫔妾就先退下了。不打扰陛下和太后了。”
“回去要多休息。”沈茴道。
丁千柔诚惶诚恐地谢恩。
沈茴将目光落在双喜身上,说:“你们从小跟着千柔的,伺候她更应该悉心周到些。”
双喜跪地称是,神色寻常,好像不知道自己的谎言被揭穿了一样。
沈茴多看了她一眼,再询问她:“千柔不小心落了水,太医看过之后怎么说的?”
双喜颔首垂眸,毕恭毕敬地回话:“回太后的话,太医已开过药。奴的主子自小在江南长大略通水性,所以只是染了风寒而已,没旁的大碍了。”
沈茴“哦”了一声,弯着眼睛温温柔柔地说:“原来千柔会水。那还好些了。”
丁千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说:“小时候学过一点,现在早忘了……”
拾星从外面进来禀告俞湛到了。
沈茴便没有再与丁千柔说什么,让团圆送她出去。
团圆刚送丁千柔出去,沈茴又唤了圆满过来,吩咐她寻个机灵的小太监暗中盯着双喜,保她无恙。
俞湛和裴徊光几乎是同时过来。
裴徊光进了屋,径自在软榻上坐下,端起一碟剥好的石榴,慢悠悠地吃着。
沈茴先让俞湛给齐煜把了脉,让她出去玩之后,才将手腕搭在搭枕上,让俞湛把脉。
俞湛如常为她诊了脉。沈茴的旧疾还是老样子,药方暂时不需要多调整,俞湛倒是多叮嘱了两句让沈茴注意歇息,勿操劳。
沈茴笑着答应,可如今齐煜年幼,国事压身,她又没有经验,不仅是操劳,压力也是很大。
俞湛临走前,将药匣里的一个木盒取出来,放在桌上,在沈茴疑惑的目光里,他说:“外祖父给娘娘想了个调养身体的方子。”
他将木盒打开,沈茴看见里面装着一个小木珠串成的手串。随着木盒打开,淡淡的药香飘出来。
“外祖父调了药,用药浆浸泡这些木珠半年,然后用这些珠子串成手串,娘娘戴在腕上,对身体大有益处。”俞湛语调温和,面不改色地撒谎。“外祖父还说,时日久了这珠子里的药总要散尽。大概两个月左右,就要换一副手串。过几日他会把泡在药浆里的木珠带来,教给娘娘身边的婢女如何晒洗串珠。”
沈茴好奇地拿出盒子里的手串,弯着眼睛询问:“这手串该不会也是赵伯伯亲手串起来的吧?”
“是。”俞湛微笑着。
裴徊光已经将那一碟石榴籽儿吃光了,他放下小碟,抬抬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望向坐在窗下方桌面对面的两个人。
沈茴将手串戴在腕上,说:“赵伯伯有心了。我已好久不曾见他,还想请他过来坐坐。”
“回家之后,臣会转告。”
“好。”沈茴再次道谢,还让俞湛传话,一定要请赵伯伯过来坐坐。
俞湛微笑着答应下来。他将药匣的盖子合上,站起身颔首行礼,缓步离开浩穹楼。
药方是他想的。
药浆是他调的。
珠子是他刻的。
手串是他串的。
这条手串在俞湛的药匣里放了许久,他每隔一日就要过来给沈茴请平安脉,之前就可以将手串送给沈茴。
之所以拖到今日,不是他忘记了,而是他故意挑了裴徊光在的时候。
俞湛已经走出浩穹楼很久了,他停下脚步,回望大片玉檀端露出的浩穹楼一角。
他要光明磊落一些,不带给她任何千万分之一可能产生的麻烦。
他是医者,默默日复一日地给沈茴诊脉。从她的脉象里得知她的喜怒哀乐,探出她的烦闷委屈,又绝望痛楚,再拨开云雾怒放般的欢喜。
他不知道裴徊光哪里好,也曾迷茫裴徊光这样一个人当真适合她吗?他与她明明截然不同,天差地别。
可是她喜欢。
她枯萎又活络的脉跳,蹙起又弯起的眉眼,都在清楚地告诉俞湛——她选择了裴徊光,且牵肠挂肚,情衷绵长。
她喜欢,就好。
俞湛转身,缓步穿过玉檀林,回到太医馆做了交接,立刻离宫回到家中的小医馆,忙碌地照顾穷苦病患。
·
回京的日期敲定在十一月初八。沈茴重新研究了路线,水路与陆路穿插,力争以最快的速度回京。
回京之后,就是齐煜的登基大典了。再然后,恐怕就要迎来大大小小的战事。
浩穹楼开始忙碌地收拾着回京的东西。沉月拿了单子来给沈茴看,可沈茴实在太忙了,完全顾不上这些,交给沉月全权处理。
她看完奏折,疲惫地窝在琉璃笼中。她望着眼前五光十色的琉璃笼,想到这次回京不能带它回去。还有点舍不得。
下一刻,沈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她的身子几乎是从柔软的雪毯里弹起来。她飞快地拿来里面的玉枕,取出里面的角先生。
在弑君之前,她曾经给裴徊光留了一封遗书,藏在角先生的孔洞中。只是后来事忙,她竟把这封遗书给忘了!
沈茴眯着眼睛,去瞧藏在角先生孔洞里的信。她将角先生翻过来,孔洞对着自己的手心使劲儿磕了磕,可怎么都没把遗书倒出来。
裴徊光进来时,就看见沈茴盘腿坐在琉璃笼中,朝双手捧着的角先生的孔洞里面吹气……?
裴徊光愣了很久。
第191章
好久之后, 沈茴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望见了裴徊光。她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将角先生藏在身后, 又觉得不稳妥, 慌乱地将它放回箱枕里藏起来。
裴徊光缓步朝她走来, 迈进琉璃笼。
“那个……”沈茴想解释,可是她怎么解释?不行呀,她不想让裴徊光知道藏在角先生里面的信。
她仰起脸,去拉裴徊光的手, 轻轻摇了摇, 再拽一拽,将他拽到自己身边坐下。她靠过去,靠在他的胳膊上,软着声音转移话题:“阿姆都还适应吧?”
“拿出来。”裴徊光开口。
沈茴的眉头揪在一起, 一动不动地抱着裴徊光的胳膊。
裴徊光很有耐心,他没有再开口,静默地等待着。这种安静的僵持倒是让沈茴很是尴尬。好半天, 她才抬起头,去亲亲裴徊光的唇角, 用撒娇一样的软语呢喃:“我说过的,我只要你, 不要用那些东西……”
裴徊光侧转过脸, 望向沈茴,淡淡开口:“可咱家没有那玩意儿。”
沈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裴徊光的神色, 忽然就不敢多说了, 怕说错话。她去拉裴徊光的手, 用力地攥紧。
裴徊光欠身,去拿箱枕。
沈茴抓着他的手腕,想要阻止,可是她那点力气显然一点用处也没有。裴徊光将箱枕拉开,看向安静躺在里面的角先生和玉手。片刻后,他才伸手去取角先生。
这个角先生是他亲手给沈茴雕的,用着极好的玉料,触之生温,被沈茴的一双手攥着那么久,整个角先生蕴着一股暖意。
“看来娘娘玩了许久,让它都温热起来。”
沈茴张了张嘴,紧张地盯着裴徊光手间的角先生,生怕他发现藏在其中的遗书。
裴徊光又说:“还没灌热水就有这温度,若是灌了热水还不知道要何等灼热。”
没等到沈茴的回应,裴徊光垂眼望向她,见她双目盯着角先生发怔。
“啊?”沈茴后知后觉地望过来,她没有听到裴徊光刚刚说的话。
裴徊光忽然笑了,将角先生还给她。
沈茴瞬间松了口气,赶忙将角先生收进箱枕里。她再一回头,见裴徊光已经走出了琉璃笼。
他站在窗前的长桌旁,背对着沈茴,似乎在挑灯芯。
“徊光?”沈茴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唤一声。
“嗯。”裴徊光应一声,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异常。
沈茴拧着眉,隐隐觉得他的情绪不太对劲。片刻后,沈茴闻到了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
沈茴从琉璃笼里走出来,一步步朝裴徊光走过去。走得近了,那股烧焦的味道越浓。直到她走到裴徊光身边,终于看清了——
他举着烛火,面无表情地烧自己的手。
“你做什么?”沈茴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立刻去夺裴徊光手里的烛火。
“当心,别伤着。”裴徊光移了移烛台,免得烛火烫伤了她。
他说:“娘娘不是说不想用那些东西,只想要咱家?咱家缺的那玩意儿用时是烫的,咱家只能烧烧自己的手,让它也有些温度。”
裴徊光笑笑,慢悠悠地将右手翻过来,用烛火去烧长指的另一面。
沈茴的眼泪立刻就掉下来了。
“哭什么?”裴徊光的目光落过来。
从始至终,他好像都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神色也一直淡淡,更不知疼。
沈茴将手搭在心口,望着他说:“疼……”
裴徊光这才将烛台放下,拉起她的手腕,手指搭在她的脉上,询问:“怎么了?”
话一出口,裴徊光才明白她说她心疼。
裴徊光将沈茴的手腕放开,手掌顺势搭在她的腰侧,又转到她后腰,将人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再用被烛火烧过的指背去磨蹭沈茴的脸,慢悠悠地问她:“这温度可够?”
沈茴垂着眼睛,眼泪簌簌往下落。她深吸一口气,把眼泪压回去,眼睛里的泪来不及擦,她抬起眼睛望着裴徊光,认真地说:“你的手很好,我最喜欢它干干净净的样子,我不想看见你指上的烫伤。”
裴徊光说好,将轻蹭沈茴脸颊的手放下来,长指慢慢蜷起,负于身后。
沈茴将脸贴在他胸膛——贴在他跳动的心口,然后双手环过他的腰侧,去捧他的手。
裴徊光望着窗纸上映出外面拂动的枝叶。片刻后,他俯下身来,去轻轻吻咬沈茴薄薄的耳朵尖,轻吻渐渐下移,他抬起沈茴的脸,去细吻她的五官。
低垂的眼凝望着她细微的感受,再用被烫伤的手去解她的衣服。
明明最初,他漫不经心地用她的身体去取乐,去探究自己是否还对男女情爱有那么半分的意动。天长地久,如今所有的调情,都变成他在取悦她。他的敏锐与聪慧,让他无比简单地学会了该如何取悦她,如何让她在自己的怀里更快乐些。
裴徊光将沈茴抱进琉璃笼。
烛灯燃尽,无人来添。
窗户不知何时被夜风吹开了半扇,月光倾洒进屋内,更是将琉璃笼照耀得光影炫靡。两个人衣衫尽去,相望躺在乱糟糟的雪白柔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