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徊光将沈茴放在床榻上之后,没有离开,而是随意拉了把椅子,坐下。
拾星见裴徊光在这里,犹豫了一下,还是禀话:“俞太医很早就过来了,一直在偏殿里候着呢。”
沈茴想起来了,昨天俞湛曾说要给她换一种药,一种更有效的药。
沈茴立刻笑了起来,说:“快请俞太医过来!”
候在偏殿的俞湛进了寝殿,先守礼地行礼问安。
“俞太医无需多礼。”沈茴悄悄打量俞湛的神色,见他眉宇间一片郁色,隐约猜到新药方恐怕还没有研成。
她脸上的神色只是黯然了一瞬,立刻重新乐观地笑起来。
见裴徊光在这里,俞湛收起心里的讶然,禀话:“先前给娘娘开的方子只能是辅助作用,慢慢帮助娘娘排毒。这邪药本来还有一道特效除根的解药,只是那解药需要一味难以得到的药引。”
沉月在一旁焦急追问:“是什么药引?”
“赤骨狮的热血。”
寝殿内的几个人都是一脸茫然,显然没有听过这种狮子。别说是什么赤骨狮,他们大多根本没见过狮子。
裴徊光慢悠悠地拨转着指上的黑玉戒。
俞湛继续解释:“一种十分凶悍的雄狮,只生活在姣雨林一带,数量稀少。距离京都千里迢迢。而且作为药引,必须是刚斩杀的赤骨狮,仍有温度的鲜血拌进煮好的汤药里。”
沈茴听得直皱眉。
京都不会有赤骨狮,就算派人去擒获一只,别说凶险艰难,就算成功生擒,千里迢迢活运回京也要很长的时间。
沈茴垂下眼睛,顿时沮丧极了。
俞湛见之不忍,急道:“臣努力寻找替代之物,暂时仍没有主意。便想着,先剔除这药引,将其他的药熬了。不过臣亦不知没了这药引,这汤药的作用还有几分。”
俞湛的眉宇间又染上了几分歉意。
沈茴却弯着眼睛笑起来,说:“好呀,试试嘛。兴许有用呢。”
望着沈茴乐观的样子,俞湛又恨起自己的医术不精。他点头,接过宫婢的纸笔,开始写药方。
沈茴眉眼含笑安静地等候,等俞湛停了笔,她才再开口:“俞太医,再给本宫开一点划伤的外伤药。”
“什么东西划伤的?伤口如何?”俞湛询问。
沈茴犹豫了一下,才说:“剪子。”
俞湛抬头,望向沈茴。
小臂上的划痕,都是沈茴意识模糊时划下的,等她清醒的时候,见了那些伤痕自己都害怕。她心里清楚将小臂上的伤口露出,俞湛一定会明白这些伤痕是怎么来的。可是担心伤口感染,不敢瞒下去。
她略作犹豫,将袖子往上抬了抬。
拾星惊呼了一声,手一抖,手里捧着的药匣差点跌了。沉月眼睛一红,在心里责怪自己对皇后娘娘太粗心了,竟然浑然不觉!
裴徊光盯着沈茴血痕斑斑的小臂。自送沈茴回来一直沉默着的他,忽然开口,他盯着沈茴,问:“就那样恶心?”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旁人都没听懂。
沈茴惊讶地望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沈茴心里一惊,想要辩解——不!真的不是嫌他的碰触恶心!不是的!
可是宫婢在这里,俞湛也在这里。沈茴檀口微张怔怔望着裴徊光,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
裴徊光忽然笑了一下。
他慢慢站起身来,他走到方桌旁,将桌上的药方转过来,浏览一遍。他看了眼笔墨,抬手。灿珠赶忙将笔递给他。
裴徊光接了笔,将原本药方上的药材划去两种,又写下了几种药。
俞湛快步走过来,好奇地去看裴徊光修改他的药方。
裴徊光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洋洋洒洒地改完药方,放下笔,将药方递给灿珠,吩咐:“去煎熬。现在。”
俞湛皱眉开口:“可是……”
“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裴徊光打断他的话。
沈茴心惊肉跳,担心会殃及俞湛,急忙说:“俞太医,你先退下吧!”
她那样焦急,声音也不寻常。
裴徊光垂着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慢悠悠地敲着桌面。
俞湛深看了沈茴一眼,作揖行礼,退了下去。
裴徊光走到沈茴面前,俯下身来,凑近她的耳朵,低声:“娘娘每次找人纾解都是寻咱家。是因为娘娘知道若是被别人碰过了,便不好向咱家交代,更不利于从咱家这里讨好处。”
沈茴想开口,裴徊光的食指却抵在她的唇上。
“嘘。娘娘假话说的太多,咱家不是很想再听。”
裴徊光垂眼望着沈茴,眼里带着温柔的笑。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小皇后拙劣的投奔一切都是一个“利”字。她对他,是利用。兴许还有厌恶与憎恨。
这些,他从一开始都知道。
没什么可在意的,这样才正常。
他也不介意。对于正常的事情为什么要介意呢?对,不介意。这些都不重要。裴徊光慢悠悠地摸着沈茴的脸颊,动作无限温柔。
她怎么想的,根本不重要。
不管是利用、厌恶又或者憎恨,通通不重要。只要他知道自己想得到她就足够了。
待宫婢捧着煎好的汤药送进来放在桌上,裴徊光问:“娘娘用哪个剪子划伤的?”
沈茴打量着裴徊光的神色,他越是温柔笑着的,她越是觉得毛骨悚然。她伸手进枕下,取出藏在枕下的剪子递给裴徊光。
于是,裴徊光用这把剪子割了自己的手指。鲜血如注,滴进刚煮好的汤药里。
沈茴惊愕地望着他。
他垂眼望着滴落的血珠,闻着令人作呕的味道,不急不缓地说:“赤骨狮那等劣兽哪有资格给娘娘做药引。”
裴徊光将指上最后一滴血珠抹在沈茴娇嫩的唇上,如口脂般慢悠悠地给她涂匀,让沈茴的唇一片鲜红。
他抬手,接过宫婢递来的汤药,将混着他的血的汤药,亲自喂沈茴喝下去。
寝殿里,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出声,连喘息也变得轻微。
然后,裴徊光转身离开了昭月宫。
裴徊光缓步离开昭月宫,走到外面,被外面的凉风吹拂着,这样的温度才让他觉得舒适。只是胸腔里的闷重感越来越重。
喉间微痒,他侧首轻咳,口中立刻一股腥甜。
裴徊光停下脚步,他用指腹抹去唇角的血迹,眼中浮现茫然。他向来掌握全局,对一切了如指掌。可是这一刻,对于咳出的血,他竟难得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下一刻胸腔里的闷重感更浓,他弯腰,吐出好大一口血。
视线里,青砖上逐渐聚成一汪血,那么刺眼。
远处的宫人看见这一幕,惊骇地避开。裴徊光觉得那些人大概以为他这作恶多端的奸宦终于遭了报应,盼着他吐血而亡。
裴徊光将手掌压在胸膛,去感受着陌生的心跳。
半晌,他卷舌抵了抵唇角,自嘲地笑了:“卫珖啊卫珖,你真的疯了。”
他眯起眼睛,望着普照的艳阳刺眼的光。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嗤。
第58章
裴徊光捏着雪帕子慢条斯地擦净唇边的血迹, 然后沿着的深宫红墙,缓步而行。殷红的窄袖锦服,用雪白的玉带来压。挺拔的身形, 是最玉质瑰魄的仙姿模样。他面无表情,安静回忆, 这段时日的桩桩件件点点滴滴细琢磨。
又, 不止这段时日。
回忆拉长, 红与黑的过往,徐徐无声慢放。
暖阳下的风,依旧凉薄拂面。
裴徊光不到十四岁入宫, 年十六东厂督主,十七掌控司礼监, 又一年,开国帝王玩弄于鼓掌间, 毁其晚誉, 凌虐致死, 紧接着扶今上继位, 至此, 整朝堂皆由他肆意摆布。
这一切,源于老东西对他近乎凌虐般的十载栽培,他训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老东西左腿人连根砍断, 右腿萎缩如孩童。他永远坐在轮椅上, 用烧断手指的双手夹着棍棒鞭挞他。
老东西用挖去一、烧毁五官的可怖面目斥骂他,对年幼的他翻来覆去讲那一场场噩梦, 仇恨反反复复种进他的心里。
然后温柔告诉他:小珖,你是枉死的万人唯一的希望啊。
老东西自成了那模样,复仇无望, 便把所的希望寄托在裴徊光身上。
父,是裴徊光这一生的至亲至尊至爱。可在那十年黑暗里,年少的他,难免心中生出难以启齿的、不该出现的,恨。
是以,他选择自毁修邪功,何尝不是对老东西的报复。老东西他气得吐血而亡时,裴徊光心里到底生出了几分快感来。
那是裴徊光昏暗十年里,第一次的愉悦感。
当然了,裴徊光选择修炼邪功,可不只是了报复老东西。那深藏在心底的恨是真的,尊与爱更是真的。
老东西对他近乎凌虐的栽培,是复仇心切与自无能的碰撞下产生,亦是急于求成的本性。
裴徊光的身体里流着与老东西相的鲜血,他自然承认自与老东西许多相似的地方。比如,他也是急于求成的人。
所以,修炼邪功是他走的捷径。他能以这样快的速度取得今日成就,这邪功的帮助可不小。
世人皆知裴徊光修炼邪功,武艺深不可测。却没人到,这世间所的捷径都要付出代价。
邪功让裴徊光的身体不能适应温暖,永远只能活在冰寒里。亦封起他的情绪,让他失了大悲大喜情绪波动,麻木又无情。
初时,裴徊光觉得这样的代价根本不算代价。
这些年他早就麻木不仁,情绪不会悲喜所扰。就连复仇所带来的痛快,也是缓慢的、细微的、温柔的。
所以,裴徊光看着自吐出的这一汪血时,竟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两日胸腔里的闷重感,其实早就提醒了他,是他忽略了。
——是,惧怕啊。
老东西死后,裴徊光彻底一无所,他以自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
直到,他看着小皇后站在窗台上。黑夜里的风鬼魅般吹起的衣袂与发梢。
裴徊光现在才知道,彼时沈茴纵身消失于视线里那一刹那,他心里的滋味,是惧怕啊。
那陌生的情绪潜藏在他心里,他本能地压下去,悄悄潜伏。直到今日,沈茴对俞湛笑靥甜甜,从不会对他这样笑。直到今日,沈茴拉起衣袖,露出皙白小臂上可怖的斑斑血痕。
他知沈茴惧他,甚至厌他憎他。
他怎么会不明白小皇后只是不药物控制自的身体?裴徊光这样的人,早就习得了人看透的本事。
裴徊光扯了扯嘴角,笑了。
他冷笑质问沈茴,甚至口不择言,故意扭曲的心意。不过是了,掩饰那一刻忽然了悟的,对失去的惧怕。如今细,他竟自品出几分恼羞成怒的味道。
他指上的黑玉戒摘了,放进口中,含咬着。
大片大片的玉檀出现在视线里,沧青阁的影子浮在玉檀林尽头。
幼时,老东西嘶哑着嗓子对他说:“小珖,你看见没?每一株玉檀,就是一条枉死的性命!”
裴徊光轻嗅玉檀的淡香,他走进玉檀林,血仇的味道辗转沾满身。
·
不过半日,裴徊光吐血的事情就在宫中传开了。甚至,心人消息送出了宫,递给京中一些位之人。
伏鸦前来请示,要不要封锁消息。
彼时裴徊光坐在玉石长案之后,浏览一份几千名字的名单。他一手握着名单,另一只手在一侧的抽屉里摸索着,寻到小糖盒,捏了一块苹果糖来吃。
“不必。”
他名单放下,一边嚼着苹果糖,一边拿了朱笔,在编号九百四十七的名字上面,打了叉。
伏鸦瞥一案上密密麻麻的名单,收回视线,规矩的行礼告退。
转身离开之后,伏鸦的前还是案上的那份名单。轻飘飘的几页纸,却无形地浸了鲜血的味道。天下之人都以东厂裴徊光效命,裴徊光取谁的性命,知会一声,自人帮他捧上人头。可却鲜人知道,裴徊光手里一份名单,那名单上的每一人,都会惨死在掌印手中。
东厂是什么地方?伏鸦干的就是玩弄性命的勾当。可他每次起那些死在掌印手中的人的惨状,都忍不住头皮发麻。
名单上的几千人,遍布大齐。他们的成了威风凛凛的才,的成了文臣官,的从商敛财,还更多寻常的百姓。
若说相之处,便是这些人年轻时都曾从戎。
·
沉月担忧地守在沈茴床边。
自沈茴饮了那碗混着裴徊光的血的汤药,不多时便昏睡过去,又过了一会儿,昏睡中的开始发烧。
沉月只得善做主张,次派人去请了俞湛回来。彼时俞湛刚回到太医院,见了昭月宫的小太监,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又急急赶过来。
俞湛细细给沈茴诊了脉,脸上的焦急淡下去,反倒是松了口气。他说:“这是娘娘体内余毒逐渐排出的迹象,不必担忧。”
“竟是这样,太好了。这毒实在是害苦了娘娘。”沉月这才笑了,“劳俞太医折腾又跑回来。”
俞湛起裴徊光改过的药方。他大致能看得出来裴徊光改了几味药,是了配合药引发挥作用。他一琢磨,根据裴徊光改的药方可以看出来,他调整要配合的药引当是与赤骨狮之血相近的东西。
他不由询问:“我走之后,掌印可是又在汤药里格外加了东西?”
沉月点头,蹙眉说:“掌印……自的血滴进了刚煎好的汤药里。”
俞湛讶然。
他眉峰拢皱,不是太明白裴徊光的血什么会与赤骨狮相近的效果。
“俞太医,这汤药可是服用一次即可?”沉月问出担忧来。
俞湛摇头:“至少三日。”
“这……”沉月茫然了。怀着侥幸的心去问:“剩下两日的汤药不需要加药引了吧?”
俞湛的沉默让沉月的心凉了半截。
然而沉月的担忧并没持续到第二日的这时候。
沈茴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中间陆续喊渴醒过来,沉月心疼地喂喝了水,便继续沉沉睡了过去。到了第二日半上午,沈茴迷茫地睁开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