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机械地掰着面前的墙面,柔软的手掌在粗粝的水泥和瓷砖边沿摩擦着,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不觉间,已有泪水滑落。
我就知道……方舞一暗暗叹了口气。
所以她之前才会犹豫要不要直接将海潮的下落告诉徐鲵。理智上她知道,这是她必须要做的事——如果她猜的没错的,“找到海潮”正是消解掉最终团灭事件的重要一环,而且就算她现在不说,等一切结束,这事情也会自然浮上水面,注定是瞒不住的。
但另一方面,她又难免感到有些……于心不忍。
“抱歉了。”她望着正努力扒着墙壁的徐鲵,无声低语了一句,旋即扬起手刀,精准利落地敲在了徐鲵的后颈上。
徐鲵动作一顿,整个人当即软了下来。方舞一小心地将人接住,抱起,一路送回了徐鲵自己的房间,谨慎将门锁上后,才又独自返回到敲开一半的墙壁前。
此时的出租屋里,老杨昏着、小陶昏着、陈皓昏着,徐鲵刚被放倒,安娜正在方舞一自己的房间里歇着,对外面的动静一点反应都没有。
方舞一没啥顾虑,索性直接抡起大锤,八十八十地狠敲了几下,将墙面完全破开,彻底露出了藏在里面的尸体。
或许是因为被砌进墙里的原因,海潮的尸体保存得很完好,虽然变形明显,但还是能认得出面目。他的衣物也很完整,腰上甚至还挂着一个腰包,方舞一心里告了声罪,将那包拿了过来,发现里面又另有两个小包。
一个包里是一套注射器,另一个包里,则是五块手表。
手表全是智能手表,带日期年份的那种,质量还都挺好,到现在还在走,方舞一简单检查了下,发现它们都绑定了同一个电子账户。
这让她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怎么啦?”察觉到她的变化,耳坠形态的系统好奇发问,“你是又发现什么了吗?”
“……嗯。”方舞一低低应了一声,将小包又重新封了起来,“我发现,这个海潮的,其实也没我想得那么恋爱脑。”
系统:“?”
“你等等就知道了。”方舞一语焉不详地说着,回身又处理起海潮的遗体。既然都发现了,总不好再把人给原样砌回去,她想了想,索性独自将那尸体搬进了老杨的房间,放在了他的床上。
出于某种微妙的心里,她还将昏迷的陈皓也搬了过去,让他和老杨两个人,一左一右,分别躺在尸体的两侧,还特地固定了他俩脸的位置,确保他们一睁眼,就能看到躺在中间的尸体。
手脚自然仍是捆好的,嘴巴也给堵上了。至于小陶,则被搬到了他们的床底下——老杨的床下有一大块空隙,房间里还有很多箱子。方舞一将同样捆好手脚塞上嘴巴的小陶塞进床下,四周则用箱子堵了个严严实实,箱子里还给填了不少重物,确保很难推动。
……当然,等他醒来后,有没有精力去推这些箱子都是两说。
毕竟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个两边有壁头顶有盖,还乌漆嘛黑的地方,一般人应该会慌上好一会儿……
做完这些布置,方舞一这才拍拍手上,锁上房门,离开了老杨房间。
煤气灶上的天麻猪脑汤也炖得差不多了。她熄了火,将汤放进保温桶里,送到了安娜那边。安娜仍躺在方舞一的床上,正在昏睡,方舞一想想,又给她加了个安神的符咒,跟着便悄悄退了出来,带着杨瑾盒子,到了隔壁小陶的房间里。
谨慎地锁上房门,她坐在椅上,深深呼出口气。
“时间差不多了。”方舞一捏了下自己的耳坠,“系统,进入‘揭示阶段’吧。”
“诶,现在就进吗?”系统愣了一下,“不是还有一个租户没有搞定?”
“没事,问题不大。我刚刚顺手改了电子锁密码,还让杨瑾把正门锁死了。”方舞一道,“她一时半会儿进不来,造成不了什么威胁。再说了,杨瑾也在呢。”
系统:“?”
“他会保护我的。”方舞一语气煞有介事得让人分不清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系统:“……”靠什么?他的赛车、直升机和无人机吗?
没想到杨瑾居然还应了,用的还是智能AI内设的自动语音回复,话尾自带波浪音:“亲爱的主人,你的大baby随时为您服务。”
方舞一:“看吧。”
系统:“……”
系统无力吐槽,只得懒懒应了一声。下一瞬,只听系统一声“走你”,方舞一感到自己的意识恍惚了起来。
这和出窍的感觉很不一样。不同于出窍时那种飘忽自由的奇妙,“揭示阶段”给方舞一的感觉就是原地换了个场景——重点是,这场景往往还不太好看。
像上回,就是满谷满坑的焦尸。而这回,则是满谷满坑的干尸——这一次的场景还不如上次,上次人家好歹还有张漂亮的餐桌,这次只有废墟,爆炸之后的废墟。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煤气味。她连个坐的位置都没有,只能站在走廊上,与填满走廊的干尸们面面相觑。
这些干尸,它们有的站在走廊两侧,有的悬在天花板下方,更多的则站在旁边房间的玄关里,互相推搡着,朝方舞一看过来。
通过它们的面容和衣物,大概能推出它们各自的身份。老杨、陈皓、小陶、安娜……特征最明显的几个,全都挂在天花板下面,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一列,像一排风干肉,干瘦的长腿摇晃着,干瘪的头颅低垂着,空荡荡的眼窝直直望过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面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这倒比上次的场景好。虽然被围观的感觉更重,但起码不会再有人对自己反复哔哔“请开始你的表演了”。
方舞一暗暗呼出口气。她本想先找个像样的地方,坐下来后再起个范儿,但既然主要的听众都被挂到了天花板上,她也只能入乡随俗,就那么干站在原地开讲了。
“那么,我就开始了。”她清了清嗓子,抬眸看向悬在空中的那一列干尸。
“在未来的8月14日,这栋出租屋会发生一起煤气爆炸。爆炸案过后,人们会在这里发现十二具干尸,除此之外,人们给出的描述是,‘幸无人员伤亡’——很奇怪的组合,但并不矛盾。
“一方面,是因为那些干尸都被判定是死亡了一年以上。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在他们的意识里,这个地方,已经很久之前就没人住了。没有人住,自然没有伤亡。
“但这些,显然都是与事实相悖的。”
方舞一抱起胳膊,向后靠在了门板上:“之所以发生这样的情况,是因为这房子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它内部的时间是畸形的,导致那些与它绑定的人——也就是那些经历过此处时间回溯的租户,他们本身的时间也不正常。在这房子完好时,它尚能使自己内部的体系与外部的正常规则达成平衡,但在被某人暴力破坏了内部的秩序后,它的混乱达到了巅峰,彻底爆发,导致其绑定者身上的时间也完全紊乱,因此才会呈现出,爆炸案后炸出一年前尸体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至于旁人所产生的,‘这屋子空置很久’的错误印象,也是由此而来。这屋子赋予绑定者的副作用之一,就是让他们在他人眼中的存在感逐渐消失。只是在规则正常运转时,这个副作用只会在特定对象身上体现,但在规则失衡后,所有人都成了这个副作用的受害者。”
“不过这事也不奇怪就是了——虽然你们可能没察觉到,但事实就是,所有人,在和这地方绑定的那一刻起,命运就已经注定了。不存在狩猎者,也不存在得利者,所有人都是供人弄生弄死的玩物,会被副作用找上,也是迟早的事。”
方舞一不紧不慢地说着,直起身子,匀步向前走去,最终停在了一双枯腿的下方,淡漠地抬眼,向上望去。
“至于造成事故,让所有人的团灭的,就是你,徐鲵。”
她视线的尽头,一具女尸正垂着脑袋,静静望着她。
听了她的话,女尸只是缓缓地歪了下脑袋,没有说话。
没人搭腔,方舞一有些寂寞。她抿抿唇,正准备移开目光,忽听“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她的脚边。
她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块干枯的皮。
紧接着,又是簌簌两声,更多的皮肤掉了下来。方舞一困惑抬头,这才发现徐鲵尸体的脸颊上破出了一个黑色的洞——那些皮,正是从她脸上掉下来的。
这又是什么情况?方舞一更不解了,下一瞬,却又听一声怪响,一张嘴从徐鲵面皮的洞里伸了出来,嘴唇开合,语带讥讽:“你说的是徐鲵,到底是哪个徐鲵?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答案了?证据呢?”
方舞一:“……”
行吧,她是知道徐鲵是双重人格没错,但她真没想到,这另一重人格居然还能靠这种方式强行出镜。
虽然这糟糕的出场方式着实让方舞一不太高兴,但好歹是个能搭腔的,方舞一也就顺势讲了下去:“到底是哪个徐鲵,现在还说不太清楚,只能说,就是活到最后的那一位。至于证据……说来话长。”
那张嘴冷笑一声:“你打算从哪儿开始说?”
“不远,就从这出租屋的存在开始。”方舞一耸了耸肩,回身慢慢地往门口走去,“这房子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它是一个灵界和现实交汇的地方。在这里,天然有着特殊的气场,而这特殊,恰恰和时间有关——于是,在这基础上,又有人额外明确了规则,利用地宜之便,创造了一个小型的、永无止境的狩猎场,并专门找了一人暗中监督推进,以保证游戏的进行。”
“那个人,就是我们说的,‘真房东’。”
话音刚落,她余光便瞥见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是悬在天花板下的干尸之一。
方舞一只当没看到,开口正要说些什么,系统却不解地小声哔哔:“等一下,你怎么知道,‘真房东’和那个创造猎场的人,不是同一个?”
“……这个我等等会说,你急什么。”方舞一被他这么一打岔,险些忘了接下去要说什么,顿了顿才再次转向一旁的干尸。
“至于具体的规则,你们应该都有体会了。这屋子里会随机出现一个‘标记携带者’,杀他一次就可造成一次时间回溯。标记携带者本身可随着时间回溯而重生,但随着被杀的次数越来越多,副作用也会体现得越来越明显,最终会被彻底从现实剥离,进入对应灵界,浑浑噩噩地生活。”
说到这儿,方舞一心中忽然一动。难道这就是这些干尸木搭搭的原因?他们实际还受着时间规则副作用的影响,所以才呆愣愣的,没法对她的话做出反应?
这个念头只在方舞一脑海转了短短一瞬,很快就被划了过去。管他呢,她讲这些本来也不是给它们听的,是给它们背后的房灵听的,木搭搭的还好一点,起码自己不用像上回一样,一边□□,一边还要照顾它们的情绪。
方舞一打定主意,再次开口:“在出租屋正式投入运营后,这个规则也开始有条不紊地执行。直到这屋子里住进了一对情侣,徐鲵,和海潮。”
“这对情侣很特殊。但他们的特殊不在于他们的能力,而在于他们的恋情。”
——这对情侣,他们硬是把两个人的感情,给谈出了三个人的狗血。
“核心矛盾在徐鲵身上。因为徐鲵是双重人格。”方舞一十分认真地竖起两个手指,“为了方便区分,我们将常出现在人前的人格称为‘大徐’,不为人知的,称为‘小徐’——请注意,这里的‘常出现’,是以他们搬进租屋后出现的频率为准的。”
她在这里刻意没使用“主人格”和“副人格”的说法。
而那张从徐鲵脸上生出的嘴,显然是懂了她什么意思,嘴角立刻紧紧抿了起来。
方舞一目光浅淡地从它身上划过,冷静地继续:“和海潮确定关系的,是大徐,但同时,小徐对海潮也有好感,且海潮也是知道对方存在的。大徐很介意小徐的存在,以及他们二人之间的互动,在意到哪怕只是发现家里有了小徐喜欢的食物,都要大发雷霆——顺便提一下,小徐喜欢酸笋。”
“这里划个重点,等等会考。”
长在徐鲵脸颊上的那张嘴更不自在了,方舞一只当没看到,在众目睽睽之下,顺手扯过了玄关处的鞋架,清了下上面的鞋子后就坐了上去,语速依旧不急不缓:
“而就在他们住进来不久后,标记携带者再次发生更迭,这一回,正好轮到了徐鲵。因为屋里有其他狩猎者的存在,大徐不可避免地死了好几次。心慌意乱之下,她开始设法自救,而这个时候,海潮也在努力想办法救她——巧的是,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两人各有收获。”
“先说大徐这边吧。先提一嘴,在这场游戏里,标记携带者是有其它优势的。首先,他们可以看到出租屋里的隐藏门,他们可以去往其他房间。而随着他们死亡的次数不断增加,他们还能清晰地看到另一个世界,也就是和现实的出租屋交织在一起的灵界。
“那地方很糟,寄生着很多恶鬼。但同时,那里也有机遇——那地方也有隐藏门,而其中一扇门后,藏着很多足以让标记携带者完成反杀,或是干脆终止游戏的干货。
“但那扇门不是那么容易被发现的。它并非时时都在,只会不定时刷新,而且很难打开——我猜,正常情况下,应该只有在死亡次数叠加到一定程度后,才能靠自己推开它。”
方舞一之所以这么猜,是因为她开那扇门时也花了很大的工夫。要不是有杨瑾加buff,她估计自己也弄不开。
再结合“死亡次数越多看到的隐藏门就越清楚”这样的设定,不难猜出这扇门的使用也和死亡次数有关系——况且,越是身处绝境,人的自救和反杀才越精彩。
方舞一相信,做出这一设计的人,多半也想到了这一点。
而大徐,就是那个在身处绝境时,碰巧找到了自救方法的幸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