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沈局冤枉, 扬起筷子,“我自己还没用……”
沈夫人端着帝王蟹过来,仍是斥,“那也不能给他沾酒!”
沈局的人生三大乐事就这么活生生被少了一事。
嘴巴咂了咂,没敢再说话。
江倾一只手的食指曲起,低着头在鼻梁边蹭,嘴角明显上扬。
沈局瞪他一眼。
沈夫人说,“江倾啊,这个帝王蟹是你带来的,下次来吃饭,不要带菜,师母多不好意思。”
江倾解释,“我买了不会做,才过来麻烦您,怎么能让您不好意思?”
沈夫人一听就高兴了,说,“下次不会做的带来这边,或者我到你那帮忙。”
“行。”江倾笑应。
沈夫人落座,给桌上三个男人都挑了一碗蟹腿肉,轮到她自己,镊子却一放,“我还有菜呢。”
说着,又走去了厨房。好像是一锅汤,时间没来得及,仍在收尾中。她停在里面一通忙活。
江倾想叫她过来,沈局直接眼神打断,接着,自己捏起镊子,给夫人空空如也的碗里,扒着蟹腿肉,“她就这样。什么都紧着我们,永远把自己摆在最后。怎么劝都不行。”
江倾点点头,表示敬佩。
“当警察妻子的女人,背后心酸啊。从年轻到老,没让她过一天好日子。”沈局给妻子扒好蟹腿肉,满面愁容。
江倾一哂,“别老这样行吗。”
“平时不说。”沈局放下镊子,皱着眉小声,“就你在,和你说道下放松。”
又伸手给江时年挖一些蟹黄,失笑,“你妈妈也厉害,很有我家老章风范,识大体、懂格局、压力一肩扛,不喊累。”
江时年似懂非懂,拿着蓝胖子头像的勺子,舀饭进嘴里。
江倾本来心情挺好,被老头一唠叨,瞬时皱眉,哑声,“这是什么值得称颂的事?”
沈局笑,“不好受了?”
江倾眉心褶皱加深,端起酒杯,深深送了一口。
话题没再继续。
沈夫人端汤回来,说起纪荷上次送来的腰枕,“特别好用、舒服!下次一定请她吃饭。”
江倾附和几声。
沈夫人望着他,“江倾,你现在一个人,考虑过再婚吗?”
江倾见怪不怪笑,“还没。”
沈夫人最大爱好就是做红娘,三年前就撮合过江倾和同单位的法医主任丛薇,当时还是在和沈局泡澡的功夫里、在澡堂里相的亲。
江倾也算见多识广的男人,这会听师母提起来头皮发麻。
果然……
“你适当考虑下自己,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多孤独啊,纪荷现在也很自在,你们都要好好的。”笑着真诚说,“我这边有一位老熟人,年纪和各方面条件和你也合适,不如见上一面?”
沈局笑而不语。有点幸灾乐祸意思。
江时年显然也听不懂,除了干饭就是干饭。
江倾一时没回应。
师母说,“她喜欢你很多年,这次鼓足勇气托我询问你,有没有机会坐下聊一次?”
“谁?”江倾意外,在明州能喜欢自己“很多年”的女人,除了白宪臣的闺女,他想不起还有谁。
“丛薇。”沈夫人笑。
江倾眼神一乱,不可思议,“丛薇?”
“见不见?”沈夫人追问。
江倾笑了一声,半晌,“您安排。”
……
纪荷眼皮一直跳。总觉得窗外面的雨势邪门。
在电脑前处理完工作,扒开百叶窗一看,那个捅破天的势头仿佛世界末日。
她咋舌,到楼下去看孩子。
雨势的狂落,好像逼得孩子心情都抑郁、身体受影响,蔫儿吧唧了一整天。
游戏房里,江时年还算健壮,独自玩着乐高,而江时念就完蛋了般,躺在阮姐怀里,喝着牛奶,要人家举着平板给她看动画。
“眼睛不要了?”纪荷严肃,过去就将平板收了,接着,让孩子到自己怀里来,这一抱,就感觉温度有点高。
她眉心拧起,伸手察看孩子额头温度,叹息一声,觉得不乐观。
今晚恐怕是场硬仗。
从小念念身体就比年年弱一点。
“你事情忙完了?”阮姐抢过孩子,“放心交给我,别耽误你工作。”
纪荷笑,“真不知道,这三年要是没你,我得惨成什么样子。”
阮姐不以为然,“应该的,你们对我也好。江倾上次还送了那么多黄金首饰。”又问,“要打个电话给他吗?怕晚上下雨,两个孩子生病的话,就很麻烦。”
“先看看情况,不对劲再打电话。”孩子生病的事,纪荷驾轻就熟,认为不用一开始就找他。
何况听说,他今天要给人家当伴郎?
纪荷具体的也不清楚,只听年年说,爸爸要去见漂亮阿姨,还邀请了他,但年年毫不留情拒绝了。
纪荷当时爆笑,问为什么?她感觉到儿子已经接受他,但嘴巴很犟,和他亲生老子一模一样。
江时年说,我有自己的事,画画、陪妈妈妹妹很忙。
纪荷觉得自己儿子有点老成,什么很忙,巴不得跟他爸爸多在一起,只是江倾做的那件事,他好像有点排斥,如果换成一起打篮球,年年大概会欣然前往。
瞧,血浓于水,不过打过一次篮球,晚上做梦都在呓语,爸爸好厉害,爸爸举得好高……
口是心非的小子。
这会,纪荷在游戏室陪着,时刻观察两个孩子的动静,又出来查看药物是否齐全,大概下午五点钟,因阴雨而黑暗的天色下,院子里迎来一辆轿车。
白色的林肯越野。
纪荷从窗户里看见,赶紧从后进门出来,给对方打伞,“这么大雨来,不打声招呼?”
是周开阳。
他抱着一本文件夹,下车的短暂功夫,裤腿被大雨打得透湿,催着她,“赶紧上去!”
纪荷穿的凉拖和裙子,丝毫不怕,硬是给对方撑着伞,两人一起狼狈上了台阶,从后进门进了屋子。
周开阳没坐下,也没像往常一样先去看孩子,神情特别严肃。
纪荷被盯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到书房来。”他音落,宛如进自家一般,率先冲上了楼。
阮姐从厨房出来看到这一幕,有些紧张的睁大着眼。
纪荷缓和般的,冲她一摇手,“看好孩子。我上去看看。”
阮姐点头,目送纪荷有条不紊的背影上楼。
书房在三楼。
凤凰城是地上三层、地下一层式结构,总面积七百多平方。
当初和江倾逃难般的躲在是毛坯的47栋里,家徒四壁。
只有一个一楼被精心布置,有卧房、厨房、客厅、卫生间等一系列功能。
她和江倾当时时隔十年再发生关系的房间本该是客房,因为太特殊了,纪荷虽然装修时特意没考虑江倾的元素,但唯独那间房,不忍心做成客房给别人住,而改成了孩子的游戏室。
因而家里的客房全部被装在二楼。
周开阳睡过的那间在阮姐房间隔壁。
书房和纪荷的主卧同在三楼。旁边有个茶室。
周开阳在茶室喝过茶,于是对书房也不陌生。
这间书房倒处是墨香,地上的卷轴罐里满是她的墨宝。
他将文件夹往桌上一放,开门见山,“你可以看看江倾在干什么。”
“口吻好吓人。”说着吓人,纪荷却面不改色,懒洋洋走进黄花梨的大案后面,翻开了文件夹。
看得出来是今天早些时候,没有下雨,从落地窗外拍照的角度。
一对男女、璧人,相互面对面,吃着西餐。
男人好像很重视这场见面,穿的衬衫是法式袖,袖口带袖扣,特别精致,微垂首的侧颜,宛如鬼斧神工的雕琢。
对面女士也不差,裙摆端庄压在倾斜至一侧的美腿上,望对面男人的眼神,热恋不已的感觉。
纪荷一讶,几乎立刻就认出这是江倾和丛薇。
“你们离婚有三个月了吗?没有吧?他在相亲。”
他在相亲。
周开阳从进门后的所有情绪重点都只在这四个字上。
江倾和丛薇不但是老乡,还是学姐学弟的关系,这场会面气氛的确奇怪。
但说相亲似乎有点不对头。
纪荷仔细盯着瞧了一会儿,想找出蛛丝马迹却毫无所获,索性将照片一扔,笑着抬眸,夸对方,“离开电视台三年了,你摄影技术有增无减。”
情境表达能力非常强悍。不是江倾的表情过于淡漠,和对面女人像是在拍婚纱照般。
周开阳声音气急败坏,“现在重点是江倾无缝开启下一段感情,他对你是一种严重亵渎!”
亵渎?
纪荷觉得夸大了,坦然一笑,“不知道你怎么拍到这组照片,但相信你不是故意的,现在情绪激动,大概是为我不值,可我要告诉你,别说你送来的是相亲照片,就是送来他的结婚请帖,我也会大方送上祝福。”
周开阳根本不信她的说辞,认为是强颜欢笑。
她爱得那么深,不计后果,没有回旋余地,彻底燃烧了自己,说出春蚕到死丝方尽的话,她现在竟然会说,要送上结婚祝福?
看着她最近的确愈发清明的眼睛,周开阳只相信,她的演技更加高深了。
微笑抑郁,就是一种带着面具的抑郁。
周开阳皱着眉痛声,“我一开始以为,你的爱有回应,他同样深爱你,只是阴差阳错你们像电影里一样跌宕的分开了。现在却认为,他完全配不上你。这样的男人你为他赴死、这么深爱,你觉得值吗,纪荷!”
外面雨声隆隆。
周开阳的怒火涛涛,他是一个很矛盾的男人,一方面希望她彻底放下江倾,一方面又在江倾对她的感情轻视后,为她痛心,为她抱不平,早上经过那家酒店,他震惊到差点不顾一切,冲上去和江倾打架。
虽然明显自己武力值和江倾没办法相提并论,但周开阳那一瞬间真的爆炸了。
他想到纪荷躺在浴缸全身血红的样子,这么好的女人,在对方回国的三个月前差点死去,他虽然身上背着公务重担,可对于自己妻子,完完全全是失败者。
这样的失败者在纪荷心里占有重要地位,周开阳不能忍受,他想激醒她,所以忍受情绪,拍下照片带她看。
“我说了不在意。他结婚我会送祝福。”
周开阳眼睛发怔的看她。
纪荷的声音太过冷静,一句两句可以伪装,三句四句一直这样,就有点不可思议了。
“我和他已经离婚,是我提的离婚,他没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之后他选择谁,我不会在意,或者这么说吧,我可能会心痛,但是和过去比起来,这点痛就相当于蚂蚁咬。”
纪荷笑着,忽然举起手臂,展示左腕内部。
周开阳的表情一时崩裂,不可置信,“割腕的疤呢!”
“处理掉了。”纪荷晃了晃手臂,“我对阮姐和年年都做了警告,不允许向江倾提起这件事。还花光积蓄买下给我做手术的医院、我自己当老板,销毁了病历,绝吗?”
周开阳彻底石化,半晌,“……销毁病历犯法……”
所以一且都显得不真实。
外面雨声大作,屋内灯光笼罩,屋子里的墨香写的全是关于江倾的“祭文”与思念诗作。
她住进来的一年,夜夜不眠,书房成了消磨生命的地方。
现在的她随意靠在圈椅内,脸上没化妆,唇色未染,在灯光渲染下淡粉到近乎白色,可眼睛那么亮,举起的左腕内侧除了一些凹凸不平,别无自杀痕迹。
看上去更像过敏红肿了一块。
她唇淡淡扬起,直视着周开阳的视线,“所以买下医院啊。至于大股东不小心在视察病案房的时候弄丢一份原属于本人的病历……是无心之过嘛……”
她笑出来,非常调皮的音调。
眼神和缓,看着他震惊的脸色,云淡风轻从圈椅内起身。
周开阳闭了闭眼,压抑的说,“我都不认识你了……”
纪荷和他站得很近,柔声,“因为在你心里,我还是那个身心不能自我控制的人。”
“又有几个人能控制自己的身心?”周开阳挫败的睁眼看她。
她非常适合短发,每当一寸寸的长长时,就是每一寸寸的变化,像一种新生,这么随着头发的长度而长了出来。
他突然一喜,声音不可抑制的扬,“难道你不爱他了?你想开了,所以不在乎他无缝进入下一段感情……”
“我爱。”纪荷毫不犹豫的打断。
周开阳的喜气迅速散去,变成迷茫。
“我爱他,一辈子只够爱他一个。”
“那为什么……”
“之前太痛了。”纪荷心有余悸,后怕笑,“现在任何情况都抵不上当时的痛。”
“……”
“我这辈子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内疚。销毁这些,就是让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曾那么失败、软弱过。”
“为什么?”周开阳还是问为什么,“你为他差点没命……他连愧疚都没有就奔赴新感情……”
“为什么要他愧疚?他心平气和我就心平气和。”
“……”
“同样,希望你相信我的是,也许到某一天,我老年痴呆跟他提起,自己没有背叛过他,一直深爱他,等待到心灵坏死、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这样的爱过他……我那时候一定是笑着讲出来的,哪怕痴呆,我仍然向他传递的是乐观向上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