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昨日您回来便睡了,老爷晚上回来还来看您了,见您睡下了,就没进来,待会儿可要奴婢递个消息去前院吗?”疏云一边熟练地为她系衣襟的小扣,一边轻声问道。
“不用去传了,待会推我去前院见见父亲,我私自从侯府回来本就是不孝了,何况哪有让父亲来见女儿的道理。”
“姑娘,您还没好呢,何况昨日是小公子执意带您回来的,老爷不会怪您的。”
“不妨事,澄儿只是心疼我,我确是想回来的。怎么也该去问候父亲的。”沈薏环用手摸了摸衣袖上牡丹纹绣说道。
她借着疏云的力,坐到李渭给她拿来的那方有轮子的椅子上,来到铜镜前,疏雨这会也进来了,正手脚麻利的为她挽发梳妆,疏云为她收拾床铺。
沈薏环瞧着镜中的自己,双瞳剪水含情,她兼有母亲的美貌和父亲的气度,从小到大都被人夸好容貌,就连李渭求娶,也称是因她姿容而一见倾心。
沈庆辉正在书房,他新得了一部《江水集》孤本,昨日从翰林院刚回来后,看得渐渐得趣,一夜未眠,门外人来报,说是沈薏环来了。
他理了理衣衫,坐到正位。
沈薏环被推进来,伸手行礼,沈庆辉摆摆手,“昨日睡得可好?”
“劳父亲挂心,女儿睡得很好,女儿不孝,擅自回家来……”
“唉,环儿说得哪里话,你受了这般委屈,回家来休养几天又算得了什么?”
沈薏环本想为自己一时冲动回家来向父亲请罪,话尚未说完,便被沈庆辉打断。
“环儿这腿,可叫人看了?”沈庆辉皱眉看着女儿的腿,眼中带着些关切之意。
“太医瞧过,也没说出什么所以然来。”摸摸腿上柔软的毛毯子,沈薏环弯了弯唇角,却没甚笑意。
看着女儿的垂软的腿,沈庆辉眼中疼惜更甚,他挥了挥手,看着屋里其他人都退了出去,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问沈薏环:
“李渭……他待你如何?”
“将军待环儿很好。”沈薏环回避着父亲关切的眼神,低声回答。
“他可是喜欢永安公主?”
“将军的私事环儿知之甚少。”
沈薏环真的不知道李渭的心意,若非当年是从宫内传出来的消息,说李渭对她见之难忘,她都不相信李渭对她有爱意。
“环儿,父亲虽然没甚本事,可就只有你和澄儿两个孩子,若是受了委屈,定要护你们周全的。”
听得沈薏环眼眶微湿,垂着头应了声,父亲对她一贯都是这么温和,从来没有因为她是庶女而轻待她。
从沈庆辉书房请安出来,一想着可以安心在家里住一阵子,沈薏环就觉得开怀不少。
她从出事之后,因为腿伤,不得不憋闷在屋里,又因为心中郁结难解,每天都过得浑噩。可能是回了家,又被父亲安抚,沈薏环忽然来了兴致,想去看看她出嫁前在后宅院子里栽种的那棵银杏树。
疏云回了她的院落为她煎药去了,只有疏雨推着沈薏环往那边园子里走。
昨晚下了一夜雨,带的今日天色也有些阴,银杏树上的小扇叶被风吹的有些发颤,不似记忆中那般澄黄可爱。
那年她去大安寺上香,偶然听见人说起李渭院子里那棵银杏树,便暗自记在心里,回了府就也叫人寻了一棵,越瞧越喜爱,后来她也时常坐在这棵银杏树下打发时间。
刚刚父亲问的那些问题,哪里是她能答得了的,皇家赐婚,她过得好与不好又能怎样,说多了徒惹父亲忧虑,何况当初她嫁过去也是欢喜不已的。
“姑娘,永安公主来了,坐在您院里正等您呢。”疏云急急走进来,清秀的眉目这会尽是不安。
“姑娘您别去,我去叫老爷!”疏雨转身就往前院去,被疏云一把拉住,“老爷被翰林院的韩大人约去府里吃茶了,这会哪还寻得到人?”
“走吧,推我回去,她既然来了,今日见不到我,定是不会善罢的。”沈薏环垂下眼,淡淡的说。
“姑娘,您现在还没好,倘若她欺负了您,可如何使得?”疏雨急得眼睛都有些红了,姑娘性子软,不喜欢跟人正面冲突,公主又一贯是娇蛮霸道,碰到一处去,肯定是沈薏环受委屈。
“疏雨!”沈薏环低声打断了还想说什么的疏雨,语气甚至略微有些严厉,疏云知她性子,走过来推她往回走,朝着银杏树扬了扬头,给疏雨使了个眼色,推着沈薏环离开,疏雨看着银杏树,猛然领会了,转身朝后门去了。
庭院内,永安公主身着一袭绛紫色云纹褶裙,银色底纹从腰际向下舒展,挽青丝成飞天髻,银木兰花耳坠子,衬得她气度格外高华。她似是有些不耐烦,目光流转,打量着眼前这让她觉得无处落脚的小院子。
平心而论,沈薏环这院子其实已经不算小了,父亲沈庆辉俸禄虽然比不了京城富贵大户,可仍够一家人殷殷实实过日子了,只是永安公主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小女儿,自然是瞧不上沈薏环府里这点摆设了。
“妾沈氏见过永安公主,公主金安。”
“嗤,跪都不跪,还请什么安?”永安公主站在台阶前,微微眯着眼睛盯着沈薏环,越看这张脸越觉得烦闷,移开目光讽刺出言。
“妾腿伤未好,实是不能礼敬公主。”沈薏环低垂着眼,语气淡淡。
闻言,永安公主一双凤眼看着沈薏环的双腿,缓缓走过去,神色不明地打量着,疏云跪在沈薏环身前,微微侧了侧身子,想挡住永安公主的视线。
“你起来,站后面去,别碍着本宫眼。”永安公主声音淡淡,颇为不悦地说完,她身边的婢女便用手推了推疏云,喝到,“退下去。”
“疏云,还不奉茶,这点眼力都没有?”沈薏环柔声,略微带着些歉意,说道。
永安公主没理会沈薏环的话,也懒得跟一个下人计较,她指了指沈薏环的腿,淡声问她,“废了?”
“回禀公主,太医瞧过,只说让养着。”腿伤是沈薏环这一阵子的心结,自打她伤后,就没再能站起来过,怎么可能不在意,偏偏眼前女子身份贵重,她不能表露出来心有不满。
永安公主看着她的腿,不知想到什么,面上带了几分恶劣的笑意,微微弯腰凑近,轻柔的声音响在沈薏环的耳侧。
“你说定远侯府会容下一位不良于行的夫人吗?”
“还有啊,怀豫哥哥会喜欢废了双腿的你吗?”
怀豫正是是李渭的字。
此时虽正值午间,可天色阴沉,无端叫人心里慌闷,沈薏环紧握着手,没应声。
她知道永安公主今日就是来找麻烦的,几日前李渭杀了她的爱马,半分脸面没给她留下,公主自然是想从她这讨回去的。
这会稍微有些起风,沈薏环穿的并不是很厚,吹的她有些发冷,永安公主静静打量她,臻首娥眉,樱唇桃腮,既有西域胡女的勾人美色,又有京中贵女的端庄姿容。
这是怀豫哥哥喜欢她的原因吗?他也会像父皇宠幸那些妃嫔那样,爱怜地抚摸她亲吻她跟她做那些不堪入目的事吗?
怀豫哥哥那般冷淡自持的男儿,也会沉溺温柔乡,连陪了自己多年的爱马白英都不放过,就为了给她出口气?
永安公主渐渐红了眼眶,她咬了咬唇,扯出一抹笑意,“听说你娘原是方太师之子府中的胡人女奴?”
她语气中带着几分似是不知事的单纯,可字字句句都扎在沈薏环心里。
沈薏环忍不住抬起头,她张了张嘴,可又无从反驳,公主这话是事实,只是难听了些罢了。
“永安公主今日是来给我讲故事的?”沈薏环看着院子落了一地的桂花,不咸不淡地问。
“自然不是,只是随便跟你聊聊天,你家的那些事儿,没甚必要再提,着实不大好听。”永安公主微笑着说。
“沈薏环,怀豫哥哥杀了白英,本宫自是不怪他,白英本就是他驯出来的,本宫若是想要,再让怀豫哥哥去寻便是。”
“今日来这一趟,一则是看看你的伤,毕竟也是因本宫而起的。这二呢,你既是搬出侯府了,最好便别再回去了。本宫定会嫁予怀豫哥哥,过去这几年本宫容你,可这日后,本宫容不下你了,倘若你继续碍着本宫眼,日后发生什么事,可就是你自找的了。”
永安公主娇声说了一连串的话,沈薏环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院外疏云请安行礼的动静,随后身后有人缓步走近,鼻间传来阵阵清洌的气息。
这味道是沈薏环再熟悉不过的了。
“蒙公主厚爱,只是臣已有爱妻,此生并无纳妾打算,还望公主自重。”
第3章 和离 “愿您日后事事周全,娇妻美妾称……
沈府后院里这会儿热闹的紧。
先前永安公主领着人往里进,门口当值的人就拦不住,这会进来的李渭,更是沈薏环名正言顺的夫君,不敢拦,也没法拦下。
阴云遮了日头,渐有凉风吹过,摇落了一地的桂花花叶。
永安公主瞧着从门口进来的李渭愣了神,记忆中李渭虽然冷淡,可从来没跟她说过重话,所以她的白英被杀了她才觉得委屈,想要找沈薏环出了这口气。
可刚刚,他说的什么?
“臣此生无纳妾的想法。”
“公主自重。”
永安公主心里委屈,她一直觉得李渭对她是有情意的,她的枪法武艺都是李渭教的,为了李渭一句“不错”,她弄得自己一身伤痛都觉得值。
“怀豫哥哥,我……”她瞧着李渭颀长的身形,泫然欲泣,咬了咬嘴唇,还想说些什么。
“公主请回吧。”李渭看了一眼永安公主,沉声说道。
一旁的沈薏环双手交握着,眼前是楚楚动人的娇美公主和自己那位贵不可言的夫君,两人当着自己的面,有来有往。
今儿天气凉,她已然有点冷了,也没了耐性继续陪着这二位继续在这纠缠下去了。
她想寻疏云,但转头便撞见李渭一双深沉的眸子,他打量她半晌,眉头皱了皱,走近她,屈身蹲在沈薏环近前,伸手提了提她腿上的毛毯,为她掖紧。
“穿得这么少还在外面耽搁?”李渭不悦地捏了捏她的衣衫,看着她沉声说。
还不都是因为他!
若非永安公主为难,她早就进了房里,舒舒服服躺下,茶水点心摆在手边,还有疏云疏雨陪着说话。
而不是被醋意翻腾的永安公主拦下,劈头盖脸嘲讽她身世和腿伤,最后还要被说一句碍眼。
这越往深想,沈薏环越觉得生气。
抬手推了推李渭胸膛,却被他顺势牵住手,这会永安公主还没走,她挣了几下,也没挣开。
永安公主被晾在一旁,李渭说话又不顾及她,这会对沈薏环却很是悉心,她看不下去,转身出了院门后,泪水终是忍不住潸然滚落。
见人走了,沈薏环抬头仰视眼前一身青衫的男子,抽了抽手,却没能抽动。
“昨日睡的可好?”李渭只轻轻捏了捏她软嫩的小手,把玩着她纤长的指节,面上尚带着几分笑意。
“将军,您还有什么事吗?”沈薏环任由他牵着,也没再挣开他,转头看向另外一边,低眉顺眼的轻声问着。
她现在有点不太喜欢李渭的触碰。
见沈薏环这般态度,李渭也微微敛了笑意,默不作声地端视她半晌,冷不丁地沉声问她:“这是跟我置气?”
沈薏环不搭话,只望向院门外,疏云不知道去哪里了,她想回屋里去,不愿意在这跟李渭大眼瞪小眼。
她正犹豫要不要出声唤一下,李渭忽然贴近她,一手拉起她柔软的胳膊,撑住她的背,另一只手圈住她无力的双腿,将她抱起来,大步往屋里走。
沈薏环不防备,惊呼出声,下意识看向李渭,柔软的嘴唇去蹭过他的侧脸,她立马移得远些,却又觉得自己摇摇欲坠的,很是可怕,她的腿使不上力,这让她格外不安,双手忍不住地扯上李渭的衣襟。
从屋外到屋内并不远,可沈薏环却觉得格外漫长。她跟李渭虽然成亲已有三载,可出了屋里床榻,还从未有过这般亲近的时候。
李渭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手撑在床板上,居高临下打量身下的人,潋潋秋水中净是勾人眼波,脸上仍有几分抗拒不愿,他微微敛眸。
其实他不是重欲的人,但这会的确有几分意动。
可他还没怎动作,沈薏环用尽力气,一把猛推在他的胸口,李渭全无防备,竟被她推开,他本就坐在床沿,一点支撑都没有,径直摔坐在地上。
这么一下,李渭刚刚的旖旎想法一点不剩,他还从未被人这般推搡拒绝,他自己起身,自觉又有些狼狈,转身拂袖就要离开。
可他刚一抬头,沈薏环眼泪刷地落下来。
沈薏环这会情绪都在心头,她忍了许久,也装了许久,她告诉自己,她一点不在意。
不在意李渭没能救下她。
也不在意李渭对她有无情意。
取悦李渭是这几年的本能,委曲求全更是她自小到大在京中生存的法则,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
可是当永安公主骄傲又理直气壮地说她终是要嫁给李渭的时候,她还是会想,凭什么呢?
她嫁给李渭三载,都不敢有这样足的底气,认定李渭会喜欢自己。永安公主这般,是她高贵的身份还是自己的夫君李渭,给她了足够的自信?
泪水不知不觉就涌了出来,李渭情动的眼神她熟悉的很,她想也没想就推开她了。
不要,不要这样不清不楚的欢愉。
她哭得伤心极了,还颇有几分孩子气地用衣袖擦眼泪,袖子上的云纹被晕湿,她的脸颊也被擦的通红。
罢了。
自打她出事,他们就没有好好说过话,李渭坐到她旁边,自己理了理微微有些凌乱的衣袖。
“哭什么?”李渭用指腹抹去她的泪水,湿软的脸颊微凉,泪珠却止不住的滚落下来。
“我……我渴了。”这般失态,实非沈薏环所愿,这会泪水虽然止不住,可她也是真的渴了。
李渭抿唇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起身去给她倒茶。推了他还要他端茶递水的,今日胆子可真是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