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公主来之前,疏云已经热了茶水放在屋里,但一番折腾已是凉了,他皱眉看着倒出来的温凉茶水,看茶色也不是今年新茶,他皱眉就要出去让人来换。
“这个就可以,不用换了。”沈薏环知道他挑剔,极难伺候,不过反正是她喝,没那么多讲究。
李渭单手将她撑住,让她靠坐在自己怀里,将茶杯递给她。
“谢将军。”
见她润了润嗓子,这会情绪也稳定了,李渭放下茶杯,为她垫高了枕头,让她靠着,起身去放茶杯,走回床边,坐到她的对面。
“为何哭得那般伤心?”他盯着她问道。
“将军,您当初为何要娶环儿?”沈薏环没回他的问题,只是低声问了她想了几年都没想明白的心结。
为何娶她?
李渭沉吟了半晌,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环儿这般貌美,叫人见之难忘。”
这是沈薏环头一回听他亲口说这话,往日都是他人津津乐道,说李渭求娶她时,说曾对他一见倾心。
一见倾心,见之难忘,说白了就是见色起意。
喜欢她的姿色,没有三书六聘,更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他瞧上了,就去让陛下做主,将她送给他。
还是因为她身份低,不配让他屈尊求娶。
沈薏环不再说话了。
她觉得心中对李渭的眷恋好像没有了。
这些日子她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她想知道李渭对永安公主是什么心思,想知道他对自己又是什么心思。
可是都没意义。
公主想嫁,迟早能得偿所愿,陛下若硬是做主赐婚,他哪里能拒绝?何况他教公主武艺,危难时英雄救美,日后倘若他也有意了,她又如何自处,公主那般身份,难不成还要她去跟公主争个一二?
“将军,您先回侯府吧,妾想在家多住几日。”
“为何不随我一同回去?”
李渭站在屋内,清矍身姿跟她的闺房格格不入,跟她也不怎么相配,沈薏环望着他,多年的爱慕和情思她其实很难放下,只是她没办法再像以往那样讨他欢心了。
“妾想在家里住。”最好能不回去,不见他。
“你是我的夫人,在家里住像什么话?”李渭沉了脸,他自是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可是传出去人人交口相传地都是她的闲话,她哪里受得了。
“将军……陛下赐婚是不是不能和离?”沈薏环眉头蹙起,眸中带着思量,仰头瞧着他,脱口问道。
和离?
李渭气笑了。
他这几日通宵达旦都未曾好好休息过,上午公事还未处理完,疏雨跑回来说永安公主去了沈府,他怕她受气,特意过来回护。
不过是受了些伤,竟然动起了和离的心思,李渭脸色阴沉下来,锐利双眸定定瞧着沈薏环,她面上竟还有几分委屈?
“可是因为腿伤?”李渭压下心中的不悦,坐在床边,单手捏住她素白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两下,微一用力,迫她抬头看向自己,低沉着声音,缓缓道,“你这腿伤定会好,我已经为你寻了名医,已经在路上了。”
“妾谢过将军。”李渭目光凌厉,面色沉沉,沈薏环不敢直视他,说出的话却并非他愿意听的。
“不是因为腿伤而气我?”李渭头疼般的皱了皱眉,深邃双眸微眯,他一贯没耐性哄女人,每每瞧着女子那副扭捏样子他就心烦的很,这会他也不明白沈薏环在想什么。
嫁了几年了,离了他还能去哪?
更何况他李渭要过的人,满京城的男子,谁还敢动心思。
“说罢,你想要什么?”他直直地问道,睨她一眼,又说,“和离不行,这几年我的婚事不能有变动。”
不能有变动。
不是他不愿意和离,也不是舍不得她。
是不能有变动。
他果真对她没甚情意,倘若是他心爱的女子,这会他会这么镇定自若,理所当然地只说一句“婚事不能有变动”?
沈薏环摸了摸枕下那根他送的金钗,他送过的东西她向来珍惜的不行,可偏偏,别人也有。
她跟李渭,天生就是身份不对等,身世不匹配,她又先动心,先恋慕他,除了她委曲求全,处处小意讨好,绝无在一起的可能。
少女时的梦破了,如今眼前这人她不敢想了。
“将军,妾有些累了,您回府吧。”
“愿您日后事事周全,娇妻美妾称心如意。”
和离的事再慢慢想办法,眼下她是不想回侯府了。
“环儿日后不要后悔。”
李渭握紧了手,还想说些什么,但只深深地瞧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拂衣袖转身推门出去了。
回了侯府,进了书房,青崖呈上来他的公文和私人信笺,李渭抬手便推到一旁,抬眼入目便是沈薏环送他的那方砚台,不算什么极品,甚至是他用过的砚中很一般的,可偏偏用了就是几年。
“换了。”他点点这方砚台,青崖会意,伸手接过转身正要出去。
“还有什么东西是她拿来的,全都给我撤下去。”
青崖愣住了,看着手里的砚台,想起这是夫人拿来的,又看看这屋里,那是沈薏环刺绣的屏风,沈薏环悄悄添置的摆件,沈薏环亲手扎了数月的狼毫,还有……
将军身上沈薏环亲手做的中衣。
啊,这可太让人为难了。
李渭随着他目光看向自己,想起她来送他那件中衣,他顺手拿来垫在眼前书案上与她胡闹,最后弄得衣服全是褶子,又湿透了,她又羞又气,最后被他哄着,又为他重新做了一件,正穿在自己衣服里面。
“出去!”李渭心烦地赶人,青崖转身就要出去。
“回来!”
“……”
“把砚台放下。”
第4章 画像 “区区儿女情长怎值当他挂心。”……
京城内的八卦向来是传得飞快。
这几日里街头巷尾里都在说沈薏环被李渭厌弃,自觉回了家。更有人说自己有门道,说从宫里听得的消息,皇帝有意要让李渭尚公主,以全了永安公主多年的念想。
外人不明所以,不过是跟着凑热闹罢了,但听多了这些真假莫辨的话儿,沈庆辉倒是也半信半疑的。沈薏环被疏云推进书房里时,他正在拿着那本《江水集》,细细地做着校注。
“父亲。”沈薏环来到书桌旁边,低头看了一眼,“桓河……您这几日一直看这书,是想寻得治理桓河的举措?”
“嗯,我朝年年治水,却连年遭灾,想来还是防洪工事做得不够。”沈庆辉头也未抬,等写完最后一页,才轻轻放下笔,笑着看向她说道,“环儿,这几日可出门了?”
“只在园子里转了转,不曾出去。”沈薏环回答道,她轻轻拿起桌上的墨块,在砚台中微微用力,墨汁细润均匀,虽然不比李渭用惯的徽墨,可仍能看出是上好的墨锭。
“嗯,这阵子不出去也好。”沈庆辉站在书架前,一边随手拿下一本翻了翻,一边说着,似是跟沈薏环话家常般的随口问她:“环儿可想过要和离吗?”
这话问得着实有些突兀,但沈薏环并未在意,她偏过头,稍稍有些红了眼,低低地说了声:“父亲,皇家赐婚,应该很难和离吧?”
沈庆辉眉头微敛,看着自己的女儿,她虽是庶女,可是他此生的唯一的女儿,从小在他身边养大,自然是有几分疼爱的。可如今她腿伤未愈不说,外面又传些个不怎么好听的话儿,可这康健的身体和女儿家的名声,在如此天威和权势面前,却是不值一提,也不能提。
他什么都没说,稍微有些疲惫,摆了摆手,让人出去把疏云叫进来,推着沈薏环回去了。
回了房后,沈薏环躺在床上,她如今每天不是躺着便是坐着,憋闷至极,正百无聊赖呢,门外小丫鬟通报说许三姑娘来探望她了。
许三姑娘名唤许知园,是沈薏环出阁前的密友,两人一贯投缘,不过自从她成婚,来往的就有些少了。听是她来了,沈薏环总算是提起精神来,嘱咐疏雨去拿些许知园喜欢的梅汁和桃片糕来。
“环儿,这外面传的越说越悬乎,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就来看看你。你身子怎么样了?”许知园一进门就径直来到沈薏环身边,牵住她的手,面带忧虑的说道。
“我没什么大碍,疏雨,你领着人出去歇着吧,这里没事了。”顶着许知园关切的目光,沈薏环笑着打发疏雨出去。
屋里没了别人,许知园伸手轻轻摸了摸沈薏环的腿,心疼的不行,却也没再追问,怕惹沈薏环难过。
“环儿,你如今到底怎么想的?真打算就这么在家里住着了?”许知园拿起块摆着的桃片,咬了一口,又愤愤地继续说道,“你是不知道外面的人传的多过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实际上没一句是真的。”
“我倒是想在家里住,但只怕是不能长住。外面人愿意说就说去吧,我如今哪有心力理会那些。”
沈薏环脸色淡淡,她自小就因为异于时人的容貌而受人指摘,何况她的生母是如何遇到她父亲,这些事早就在京城里传的人尽皆知,若是当真在意外人的说法,怕是早早就要投河了。
“阿园,我想和离了。”
她瞧着屋里小案上摆着的几株绣球,语气带着几分委屈,眼中渐渐泛起湿意。
许知园握了握她纤长的手指,她二人相交多年,沈薏环心仪李渭多年,自然是瞒不了她,“环儿,你可要再想想?记得年前我去找你,那时你还说过,二公子人冷了些,但对你是有心意的。”
是了,年前时李渭从江城回京,两人几月不见,也算是小别胜新婚,回来之后,陪沈薏环待了好些时候,那段日子她就觉得自己像是泡在糖蜜罐子里一般,自然觉得哪哪都好。
思及过往,沈薏环心中更是揪成一团,只觉得好像有有小刀子一下一下的戳。
“阿园,其实就算是现在,我还是觉着,这世间再没有什么男子能比得了将军了。”
“将军他是京城中最为瞩目的男儿。”
“他只是不愿意把精力用在儿女私情上罢了。你看京里,人人都说他对永安公主冷淡,可他其实对我也谈不上如何温情,区区儿女情长确是不值当他挂心的。”
只是注定是捂不热的人,她着实没了心气儿去追随他了。更何况还有那位志在必得的永安公主,若是公主执意强求,未来她又要如何自处?
公主娇傲任性,又深受陛下宠爱,难道要为了自己的这点私心,搭上全家人的前程甚至是性命吗?
许知园走了,沈薏环叫人送她出去,自己坐在屋里怔怔地想着日后要如何过。
她再不要像以前那样,日日盼望着别人的点点情意过日子了。
*
再过几日便是严华严老大人的寿诞,严华是本朝唯一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学识贯古今,当今陛下还是太子时,严老先生更是太子太傅,老先生一生周正,德高望重,恰逢六十整寿,陛下亲自派人操办,自然备受瞩目。
李渭在府里书房,本是在准备严老大人的寿礼,后来沈庆辉派人来传了信,说是下朝要来见见他,他如今在朝中只有虚职,没有实权,自然不需要上朝,就只能在府中干等着。
青崖引着人进来时,李渭卷起桌上的画像,递给青崖。
“小婿见过岳丈大人,劳您亲自来一趟,不知找怀豫有何事?”
侯府书房里,摆设自然远远比沈庆辉的书房要奢华精致许多,何况这书房里大部分物件都是李渭自己添置的,他眼光极高,看得入眼的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
这会李渭接过云峰送进来的茶水,倒进沈庆辉手边的茶盏中,里面沏着的是李渭最常喝的君山银针,都是满茸芽头,茶汤金黄澄澈。
沈庆辉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放在手边,他一身鸦青色长衫,瞧着格外儒雅,微微侧头瞧着李渭,眼神中有几分打量试探的意味。
“将军也不必在意,环儿如今行动不便,昨日与我说还有些东西在这,我顺道过来给她带回去。”沈庆辉温声说道。
李渭虽自称小婿,却是陛下亲封的三品武将,他仍要敬称一句将军,君臣人伦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乱的。
“环儿是我定远侯府的人,如今不过是念及亲人,颇有些想家了,这才在家住着,既是小住,自然是要回家来的。”李渭淡淡地说,语气稍显冷硬,笑容也敛去几分。
他放下茶盏,起身走到自己的书架前,似是随手取下一本,翻了翻放到桌上,又去寻第二本。沈庆辉只顺着瞧了一眼,便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被李渭随手扔在桌上的,正是沈庆辉这阵子久寻不得的《古水事考》,这书难得,连拓本都少得很,他自是有些忍不住,走到近前,细细端详。
“岳丈大人可是对这书有兴趣?”
似乎有些讶异一般,李渭放下了手中书册,拿起那本《古水事考》,亲自递给沈庆辉。
虽然明知道李渭的心思,可是沈庆辉仍是伸手接过,这一拿到手里就是一惊,又看了看书脊和纸张,他是个爱书的人,这些年也收藏了不少古籍,手里这本书定是孤本真迹,这书他近日花了很多心思,可惜仍是寻不见,这会稍微有些爱不释手。
“怀豫不过一介武人,平日里也没心思看这些个诗赋文章,您若是喜欢,瞧得上眼的话,那这本书就当是怀豫的一点心意了。“李渭一笑,随意说道。
说罢他便将这本书往沈庆辉的方向推了推。
沈庆辉当年收下沈薏环的母亲,被人诟病诋毁多年,不明真相的百姓都说他喜夺他人爱妾,实则他这人最是洁身自好,这么多年也就有点藏书的爱好。
他拿着书翻看,瞧着样子就很是喜欢,半晌后却微微一笑,将这本书缓缓推了回去。
“将军,古籍孤本虽好,可与小女的名声性命相比,着实不值一提。”
“既然将军知晓我的来意,我也不愿与您绕圈子了。环儿确已是嫁与侯府,陛下赐婚也的确不好和离,可若是环儿不愿,便是最后惹怒陛下,丢官罢爵也没甚值得可惜的,陛下仁厚,和离罢了,总不至于掉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