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全屈膝跪下,用双手将地上的金封密笺拾起,用手擦了擦,展开仔细的瞧,看罢,折好双手呈至龙案上,退回了一旁去。
“说说。”成元帝拨弄手上的青玉扳指,轻飘飘地说道。
“依奴才看,这贺州大牢守卫实在是有些松懈。”福全将头埋得更低,心中暗叫倒霉,这百年难遇一次的糟心事,偏生在他值守时报给了陛下。
“便是守卫松懈,便能劫了我大周的牢狱?”皇帝冷眼瞥向一旁的福全,淡声问道。
“陛下恕罪,奴才是说,贼人固然可恨,可若非这贺州偌大天牢竟然只有两人看守,如今捉贼人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嘛!”福全跪在地上,动都不敢动,连声说道,“陛下,奴才蠢笨,您可别为难奴才了。”
“起来起来,”成元帝不耐地抬抬手,他手指轻点龙案,沉吟片刻,靠坐在龙椅之上,“依你说,你觉得这京中,谁有这种本事,做到这般。”说话时,敲了敲了福全放到龙案上的那封密信。
福全心中咯噔一下,他不敢耽搁,却也是字斟句酌地小心答道:“那这……大概只有定远侯府的二公子,您亲封的三品骁威将军,李渭,李将军了吧。”
“李渭?”成元帝似是思考了片刻,他面上泛出几分冷意,“我大周的小战神确是有这般本事的。”
“福全,你说说,大周能出几个李渭?”
福全的鬓角都是汗意,他其实心中也打鼓,方才他提李渭,不过是知道陛下一直对定远侯府很是忌惮,这会他是真不知道陛下想听他说什么了,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却又不敢不答,一边擦汗,一边出声,“这个……这个……”
“行了,滚下去吧,传方泓和高宣来。”失了耐心的皇帝将福全赶出大殿。
方泓便是方老太师的儿子,如今官居一品,大权在握,高宣也是陛下身边最为得用的武将,掌管上万的皇城禁军,深受皇帝信任。
松了一口气的福全谢了恩,退出了大殿叫人去请方大人和高大人去了。
*
日头西斜,天色微暗之时,午睡一场的沈薏环将将睡醒。
这些日子她已经可以自己慢慢走了,若是不仔细瞧,也不大能看得出她腿曾受过伤,躺了好一阵子。
从那日秋围惊马之后,她从阵阵剧痛中醒过来,她就没太想过自己还能站起来走路。
因着她这伤情也跟永安公主有些关系,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很是重视,太医来了不知道多少回,腥苦的中药汤子也喝了不知有多少,就连三皇子的母妃也曾派人来送过药,可都没有成效。
如今照着陈大夫留着的方子按时喝着,倒真的渐渐好了,她心中开阔许多,日日盼着自己赶快好转。
昨日下午她与父亲细细聊了许多,父亲已经答应为她想法子和离,等她离了李渭,她就可以去江州看看母亲,她已经有几年未曾见过她了。
京中人尽皆知,沈薏环的母亲阿荔原是波斯国送来的贡女,听说是做错了事惹了皇帝厌恶,本应老死在宫中,却入了方太师嫡子方泓的眼,皇帝便遂了方泓的心意,将她送进了太师府。
后来恩科会试,殿试之后方泓宴请同期参加会试的门生在府中集会,喝醉了酒后,当场便要将阿荔送予沈庆辉。时人常有将自己的姬妾侍女送给好友的,若是双方自愿,倒是也不算是什么大事,顶多被人说道几句罢了。
但那时沈薏环的父亲沈庆辉,长身玉立,未及弱冠便在同科中跻身一甲,前途无量,他又不好美色,当场便正色拒绝。这便惹恼了方泓,他叫人寻了些烈酒,最终灌得沈庆辉断了记忆,待第二日醒了酒,已是美人在怀,满室凌乱。
因着这一遭,沈庆辉的探花名头被褫夺,人也失了意气。
沈薏环的母亲阿荔,名字便是沈庆辉起的,自从生了她,便回了江州老宅,出嫁前她每年都会去那边住一阵子陪一陪母亲。
想着远在江州的母亲,沈薏环心思已经飞远,等她和离了之后,她便去江州陪母亲住几年,然后游历一番,看看那些从前只能从那些游记话本凭空想象的美景。
至于李渭,一时半会她确实是放不下的,可如今一月不见,她也并没有太多的伤怀,日后总能渐渐淡下来的。
正胡乱想着,疏云领着人进来,“姑娘,今日是冬至,许三姑娘早早便传了信,要约您去城南看灯会,晚膳准备好了,您先用着,用完奴婢为您梳妆如何?”
沈薏环这才想起来,前些日子,许知园听说她腿伤好了,便来约她一同去看冬至的灯会,她许久未曾出府,便应承下来,这些天日子过得舒服,倒是把这桩事给忘了。
入了夜,沈薏环披上厚实的大氅,将自己裹得严实,带着疏云和疏雨往外走。
刚走到正院附近,迎面撞上近日来早出晚归的沈逸澄。
“阿姐!这是要去哪?”他快步迎上沈薏环,连日来的辛苦已是一扫而光。
“跟阿园约了要去看看灯会。”握了握少年微凉的手,沈薏环笑着回应他。
沈逸澄微微皱眉,他看向沈薏环身后,只有疏云疏雨两人随行,“阿姐,你还没大好,外面人杂,你只带她们两人照应的过来吗?”
“环儿!等了你半天了,你再不走,我可自己去了!”许知园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披着赭红色的披风,整个人娇美又生动,笑盈盈从门口走进来,转眼便看见了沈逸澄,微微有些愣神,“环儿这是?”
“许姐姐好,我是沈逸澄,姐姐唤我澄儿就行,”他看向许知园,躬身郑重行礼,弄得许知园也有些不好意思,也回了个礼。
“阿姐,许姐姐,夜里外面还是不太安全,你们也没带些人手,要不让我跟着两位姐姐吧,”说罢,沈逸澄看向正要拒绝他的沈薏环,稍稍有些委屈地对她说,“阿姐,我都好久不曾看过灯会了,年后我又要回江南了,你就让我去吧。”
沈薏环仍是犹豫,她自然是心疼弟弟的,可是今日她先答应了阿园,若是擅自带了弟弟,容易被人传阿园的闲话,她尚未说话,许知园不在意的挥挥手,拉着她往外走,边走便说道:
“哎呀多大点事,想去那就一起吧,人多些倒热闹。”
沈逸澄微微一笑,打发了身后的随从,提步跟了上去。
京城一年到头也就年根底下有几次盛会,冬至的灯会便在其中。
街上人声鼎沸,长街的两侧皆是各式各样的花灯,临街的酒楼上人头攒动,沈薏环许久不曾见过这么多人,这会置身人群中,很是有些不习惯。
“环儿,你快看,这个灯多好看!”
许知园手指着旁边一老者的摊位,只有一盏走马灯,每一面都绘着画,沈薏环打眼一看便瞧见画上似是一位飞天的美人,画面极为丰富,灯轴转动间,飘逸仙子、遥遥月宫尽皆生动起来,连那画上的小兔都可爱极了。
这灯确是好看。
“老人家,你这灯卖不卖?”沈逸澄朗声问道。
“灯不卖,送有缘人。”老人看着灯,微笑着说。
“如何算有缘人?”旁边有人出言问着。
“喏,就这灯,你们给它起名字,哪个最好就送谁。”
“嫦娥奔月!”“月宫!”“飞天!”“……”
众人猜得起劲,老头却连理也不理,他表情也很凝重,盯着花灯仔细的瞧看。
许知园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靠近沈薏环,低声说:“环儿,要不算了,这老头怕是故意难为人的。”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整条街上全是花灯,这出不过是街巷的一处拐角,若非这盏灯着实精美,也不会吸引那么多人的注意。
“沈姑娘……夫人,你也来看灯会?”一道清朗的男声传来,沈薏环寻声望去,不远处的男子驻足望着她,神色颇有些复杂。
“王公子。”沈薏环态度如常,与他打了声招呼。
“贤弟,沈姑娘,许姑娘,”这位王公子一一问了礼,这才转而看向沈薏环,“几位这是看灯?”
“是啊!这老头根本不想卖,却弄个这么好看的灯馋人。”许知园态度熟稔,微微有些不满的说道。
这公子看了看灯,转头神色自若地问沈薏环,“沈姑娘喜欢?”
沈薏环侧身回避了他不加掩饰的目光,低声说道:“就是随便看看,王公子慢看,我们去前面走走。”
一旁的沈逸澄和许知园看情形不太对,也作势要走,这王公子情急之下,下意识拉住了沈薏环的衣袖,“沈姑娘……”
沈薏环立即将衣袖抽出来,不欲与他纠缠,刚一回身,就撞到了一人,她微微退了一步,正要出言道歉,这一抬头,便撞见一双深沉的眼眸,正是许久不曾见过的李渭。
他瞧着风尘仆仆的,不似他惯常的那副矫情又精致的做派,却仍然是气势压人的,他瞥了一眼旁边还想说点什么的王玦,扣住沈薏环纤细的腰身,将她带的不自主的靠近他,低沉的声音响在沈薏环耳边:
“腿这是好了?都能出来跟别人逛灯会了?”
第10章 分歧 “他不是对你很是爱慕?你不知道……
冬夜的风凉凉吹进袍袖,眼前身后尽是熙攘的人潮。
怀中人的抵触不安毫不掩饰,但掌心触及的地方一片温软,李渭看着眼前许久不曾见到的人,手指微动,轻轻挠了挠沈薏环的腰处。
身后是弟弟和阿园,旁边还站着刚刚偶遇的那位王公子,沈薏环被他这么搂着,感觉格外不自在,正要将李渭推开,他已经松开了揽着她的手,但仍将她往自己身侧带。
后面几人一一向他问礼,李渭也没怎么理,他一向是随着自己心意来,也不是什么面善好说话的人,只是定远侯府势大,旁人也不愿正面得罪于他。
可毕竟李渭自身不过只是三品将军,京中官场水深,总有些人有着比侯府更深厚的背景。
方才偶遇沈薏环一行人的那位王公子,名唤王玦,正是朝中安国公的小公子。这安国公已经在府中颐养天年,独子王玦长得也算是一表人才,谈吐得体,颇受陛下喜爱,待日后继承了安国公的爵位,前途也算是一片光明。
沈薏环其实认识王玦。
在她嫁给李渭之前。
这位身上承袭着爵位的王公子曾少年慕艾,心仪沈薏环多年,还曾亲自与沈庆辉提过,想要纳沈薏环为贵妾,气得沈庆辉好几日都食不下咽。后来陛下亲自赐婚,将她指婚李渭,王玦去定远侯府的大门外闹了好几天,最后被在家养老的安国公亲自拎了回家。
他自认为李渭夺人所爱,强插进来搅扰了他的好姻缘,打那以后,他每每看到李渭那副装模作样的恼人劲儿就觉得来气,如今对沈薏环虽仍有念想,却也只是些不甘心的执念了。
方才李渭旁若无人的搂住沈薏环,这会又在他面前摆起架子来,王玦心中更是不爽快。
“将军和夫人倒真是恩爱。”初见沈薏环时的局促和紧张已经消散,一想到她已经嫁了人,王玦心中就越发堵得慌。
这阵子李渭跟沈薏环这点子家事,早已传得人尽皆知,王玦这般说着话,实则还是讽刺李渭人前装模作样,他顺势看了看沈薏环,仍是有些移不开眼。
听他这般说,沈薏环也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跟李渭之间那些个理不清楚的纠葛,将手从他手中抽了回来,走到许知园的旁边。
她其实心中有些烦躁。
乍见王玦的时候,沈薏环心中知道自己容易被人传闲话,本就不想与他纠缠,可偏偏事不遂人愿,她不仅没法脱身,还又被李渭堵在了这里。
这会人多眼杂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识得她,便是不认识她,也定有人能认得杵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李渭。
她目光有些发散,落在李渭眼中,只看得到她盯着旁边摊位上摆着的那盏走马灯,想起方才遇见她时,她跟许知园一边看着这盏灯,一边说话。
她眼中笑意盈盈,是他许久不曾见过的开心模样,他甚至不忍心惊扰了她。
李渭提步走到沈薏环身后,也看着灯,蓦地开口问她,“喜欢这灯?”
他的声音骤然从身后极近的地方传来,沈薏环正出神,正被他低沉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便回了一句,“喜欢。”
又像是刚回了神一样,重复道:“不喜欢——”
“这灯如何能得?”李渭看向一旁蹲在地上的老者,径直开口问道。
“给这灯起个名,我觉得好,就送了。”老者掀起眼皮,微微仰头打量了李渭一眼,便又专注的端详那盏缓缓转动着灯轴的走马灯。
李渭就这么一打眼,就看到灯璧上,每一面的均有不同,可画风相近,着色和运笔的风格都很相似,几幅画依次画着飞天美人,桂宫玉兔,最后一面上,那美人置身寂寂华宫,抱着怀中玉兔垂泪。
“碧海青天。”他信口对这老者说道。
老者有些愣神,片刻后,将这精美的走马灯推到李渭身前,“这灯虽是我做的,可画却是我亡妻生前留下的,往日里她最喜欢的便是那两句诗,您既是点到,就算是有缘了,这灯便送您了。”
李渭接过灯,抬高了看了看,塞到了沈薏环手中。他瞧不出这东西有什么好的,不过她喜欢那就给她拿着图个新鲜吧。
这会夜色已深,街上繁华渐歇。
“晚了,回府吧。”没给沈薏环反应的功夫,李渭牵住她的手,转身便要走。
“环儿!你还没陪我逛完呢!”许知园不舍的出言留她,长街上虽然人少了一些,可她许久没跟沈薏环一同逛街,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又被李渭打断,急急的结束,她很是不舍。
沈薏环一手提着那盏灯,一手被李渭握在手中,她看看脸上满是不情愿的许知园,站在原地,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回绝李渭:
“将军,妾还想再看看,您先回府吧。”
“沈府离这里也不算远,阿姐逛完,直接随我回家便是,将军尽可放心。”
沈薏环话音刚落下,旁边像是看戏的几人也终是回神来,沈逸澄护着姐姐,想要遂了姐姐的心意,也出言帮着对李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