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四岁时,他代父巡视边关,遇敌袭击,奄奄一息的时候,被卫旭捡回公主府。
大长公主难得见着一个和周朗有七八分相像的,想留便留了,给人治伤,养人逗个趣,怕人逃,还给人脚脖子上套了根金灿灿的细锁链。
结果阴沟里翻船了——人家是隔壁国的太子。
卫旭难得和妹妹面面相觑,尴尬至极,咳嗽了声道:“杀,还是留?”
卫旭当初是想杀了他的。
横刀都逼至他脖上了,却又收回刀鞘,卫旭对卫昀天摆手道:“算了。此事错在孤,是孤一时鬼迷心窍。送他回东齐。真打起仗,孤去。”
卫昀天倒像担忧她般,喊了一嗓子:“姐!”
谢治从未见过这种女子。
哪怕母后能纵横捭阖,也是宁静温和的,没这般肆意妄为过。
想杀人便杀,想囚人便囚,想放人便放,更重要的是,她做得了主——
也从未算过糊涂账。
在昭阳公主府的大半个月,看她杀伐果断,亲手劈了批刺客,又将俩个贪官下狱。
那是不可逾越的巍峨高山。
让人望而生畏,触之胆寒。
少年人慕强,他甚至在回朝后,尝试学她。
不过总是把事情搅得一团糟。
他因此踌躇不前,画地为牢。
可有朝一日,这山自己倾塌,粉身碎骨——
谢治接受不了。
“你行啊。”卫旭气死人不偿命,“太子爷有什么不行的。您要宽衣解带,试试吗?”
她喉咙被紧攥,还能笑得出来,夜狼般的竖瞳溃散,道:“还是说,小阿治啊,你这二十有四了,还没个女人呢?”
谢治:“……”
他肝肺都要被气炸,倏地放开手,不置一词地甩袖而出,踹门声之大,连远在院外的亲卫都咯噔一下,心想这祖宗虽然平时四六不着,但脾气温和,毕竟被宠着长大,就是个纨绔少爷脾性,也从不责罚下人——
这是点了火|药包么,这么大气。
亲卫们眼观鼻,鼻观心,见太子爷面色阴沉撂下一句话:“看着人!”
然后走去别院,是武器库。
亲兵:“是。”
心里却嘀咕:这是勾搭不成,恼羞成怒要杀人吗?
过了片刻,太子爷回来了,拢袖入内,亲兵立刻垂下头。
其中一个小声道:“不像是刀啊。”
“殿下腰间有佩刀呢,杀人用不着再跑一趟。”
谢治再次回房时,卫旭坐于床榻,屈腿,手腕搭在膝盖上,像是只被惊扰的斑斓猎豹,听到声响,淡淡地抬头。
谢治心性藏善,再怎么发怒,也不至于做出辱人的事儿,卫旭心里门清。
也就肆无忌惮多刺了他几句,否则这臭小子,支棱不起来。
温室里养大的,没甚紧迫性,他那三弟都把想要夺嫡写在脑门上了,他还在优哉游哉填着小曲。
见谢治面无表情地朝她走来,卫旭还有些诧异这位又赶回来干甚。
“擦咔”一声。
足腕间寒光一闪。
谢治将铁链另一端锁死在床头,冷冷撂下三个字:“别想走。”
卫旭像是觉得这场景熟识,笑了声,带着拿捏人七寸的乾坤在手:“别傻了,你父皇来,我得没命。被一国皇子折辱的敌国将领,能有命吗?”
谢治喝道:“那你知道没命,还跑来齐国作甚?!找乐子吗?!”
“这倒也不是。”卫旭像是乏了,声音小了下去。
她脾气渐躁,有次清醒后,发现跟了十多年的亲信,被她砍得血肉模糊,心知不能这么下去了,开始琢磨怎么自杀。
就收拾了够半年的五识散。
大梁她逛得烂熟,便去了东齐。
等五识散磕完,随便找个山头或水乡,长卧不起。
“至少三日内,父皇不会知道。”谢治想了想,道,“重重不会和父皇说,最多半夜爬隔墙来我这里闹一下。老三也不敢提及——他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回府,一夜风月后,杀了整个杂耍摊的人吧?”
卫旭倏地一挑眉。
她忽然觉得,这位太子爷,倒没那么傻白呆愣。
的确成长了几分。
她见谢治又怒气冲冲走了,沉吟。
不一定。
那位尔玉殿下不会说,别人不一定。
比如药馆那日,信口报出几串药名位置的公子,打量她的视线,总让她不甚舒服。
像是被看透所有伪装。
*
宣珏自太极殿告别,已是深夜。
蒋明乐呵呵地,想要送他出宫门,宣珏颔首道:“不劳公公,我自行离开即可。”
谢策道神情莫测,立刻派人去了未央宫,得到消息说,太子带人走了。
帝王摆摆手,道:“等明日朝会再谈。”
宣珏心知,恐怕是要朝会之后,扣押住太子,再另行打算。
今夜,陛下还不想打草惊蛇。
蒋明便唤来两个宫人,替宣珏掌灯。
天金阙处,宣珏也曾以步丈量,对其中布局很是熟识。
宫人本打算走平路,宣珏却指了一处小路道:“走此处是否更近些?急着回府。”
宫人点头。
宣珏便踏上那条林间小道——未央宫背后的树丛。
心想:她应是睡了。
看未央宫灯火已熄,宣珏收回目光,正踏步向前,忽听到前面木叶簌簌,有人攀越最矮处的宫墙,再顺溜踩着枝桠,灵动得堪比猫,落在了不远处。
她也像是没料到有人经过,刚一抬头,愣了下,心虚地后退半步,心道:“深更半夜,撞鬼了。”
宣珏起先还以为是宫闱里,贵人养的猫,等人落地,急匆匆转身就要走后,才反应过来,淡淡唤了声:“殿下。”
又道:“大半夜的,您还未休息呢?”
谢重姒:“……”
她也不躲了,笑道:“大半夜的,宣公子这是刚从哪出来呢?”
宣珏:“太极殿。”
谢重姒愣了下,问:“你去找父皇干甚?等等,父皇刚派人来未央宫找阿九,你让的?”
宣珏温和着声:“臣干涉不了陛下的决断。”
谢重姒:“……但你影响了他这么决断。”
宣珏:“臣只是如实告知。殿下这是要出宫么?”
谢重姒:“……不。”
“那臣送殿下回宫?”他抬掌向上,做了个请,指向未央宫主门,“或者,殿下原路返回罢。”
宣珏明明是温和含笑,谢重姒却敏锐地察觉到,他不想让她插手的意味,上前一步问道:“阿九是卫旭,对不对?”
“说不准。”宣珏笑了声,在宫灯下注视着她。
箭袖短打,罕见的黑色,很少见她如此穿着。
不过倒是意外衬她。
黑发高束,肌肤雪白,一双杏眸在明灭的马蹄宫灯下,犹如闪烁的曜日,浓烈炙热。
宣珏复又道:“不过看太子这么焦灼,八九不离十。更何况明日就能见分晓了。殿下,您最好莫要插手,信我。陛下……震怒。”
震怒到谢治都要被削一顿的地步。
“那她会死吧?”谢重姒抬眸看他。
宣珏想了想:“或许,由陛下定夺。”
他这句里的“或许”,就是个委婉的“会”。
谢重姒听懂了,敛下神来:“行。要真的是卫旭,事关国祚,我不插手,我也插不了手。踏足邻国,她是自己找死。本来我还以为是赵九州呢,毕竟她不管朝廷事,游历山水去了。”
说罢,就转身,越过宣珏,正准备从另一边回未央宫。
同宣珏错身而过时,却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腕。
宣珏垂眸看她,忽然道:“也不是不能救。”
带有檀香味的气息清冽如雪,喷洒在谢重姒耳侧,一时间酥麻颤栗,谢重姒险些没听清他又说的话:“微臣瞧见,殿下似是恻然。若是实在难安,可让金大夫连夜接她离开。鬼谷之人,陛下也不敢随意拿下的。”
宣珏语气随意至极,甚至有些不以为然。
事有蹊跷。这女子上位者惯了,肯低伏做小留在三皇子府,恐怕还有其他心思。
是得留一命,见尔玉不忍,他顺坡下驴说上一嘴罢了。
但谢重姒听到他说什么后,瞳孔一缩。
指尖微颤,下意识地道:“你就不能不要搀和进这种烂泥摊子里!她要真是卫旭,藏在皇子府邸,是为了戕害忠良还是为了霍乱超纲?!又牵扯到夺嫡纷争,还有每年礼部科举,必不可少的徇私舞弊,今年这事儿还是三哥在负责的——乱七八糟的波云诡谲,没准这事完了,一堆人下狱的下狱,削职的削职……”
谢重姒一顿,察觉到宣珏倏忽变得幽深的眸,面色不变地把那句话“你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做你四面不沾的温贤臣子,好好地青云直上”吞了下去。
话锋一转:“你是要把这水搅得更浑吗?”
宣珏慢吞吞地放开谢重姒的手腕,唇角笑意不变,清湛的眼眸也依旧温和,颔首道:“不敢,殿下太高看我了。方才见您急着离开,多有得罪,还望您勿要介怀。对了,殿下提到礼闱一事……”
他看了眼那早就避开,不敢听贵人论述朝堂之事,退到树林外的两位宫人。
干脆低下头,真的凑到谢重姒耳边,微不可查地试探问道:“是觉得三殿下,会因此一蹶不振吗?还是会因别的原因,忽然倒台?”
第70章 双向 臣,谢主隆恩
谢重姒心道不好。
夜风一吹, 她焦头烂额的脑袋清醒了。
宣家倒台,受三皇子一脉牵扯。不是因礼闱,而是因谋逆, 本该爆发于去年冬。
……宣珏这是起疑了。
她泰然自若:“礼部闱考, 科考官会相应放点风声,以此拉拢人,几乎是约定俗成的事儿了。父皇倒不会因此动怒。你想多了。”
宣珏若有所思:“确是,水至清则无鱼。不过殿下……”
他仍旧俯身,清淡的气息比春夜的风还要冷冽,“微臣怎么觉得, 您在怕我?”
“没有!”谢重姒矢口否认。
宣珏语气放柔了几分:“那你在躲什么?”
夜风仿佛突然缱绻了起来。
这声音太过温柔,像春和景明, 潋滟水波。
谢重姒登时被他勾得心猿意马, 加之本就为了保持距离, 微微后仰,膝盖晚上摔了一跤,隐隐作痛,力道都凝在腰上。
腰肢一软, 刹时失去平衡,眼见着就要向后砸去。她猛地闭了眼。
忽然腰上被人一揽,有人很稳地扶住她。
谢重姒站稳脚, 下意识瞥向腰间, 落了只骨节修长的手, 冷白若玉,掌心炙热滚烫,隔着布料都能感到侵透而来的灼热,完全有别于他清冽干净的气息。
她抬眸对上宣珏视线。
近处树梢垂影, 远处宫墙连绵,落了的万家灯火星点,他正处其间。
眉眼矜雅持稳,无端让人觉得舒适温和,四隙微暗,仅剩的光都像藏在他眼里。
正在一瞬不瞬地与她对视。
“我没有躲。”谢重姒轻轻地说道,“离得太近了点,在所难免想要避开。”
宣珏揽在她腰肢的手,一触即分,放开后,后退些许,给她留足喘息的舒适,垂眸而道:“那珏后退半步。殿下转身便能见到,若是不适,那我再退,退到你目及之外也可。若有朝一日,殿下不再抗拒,回首而望——我再到您面前来,可好?”
“……”谢重姒没见过姿态这般低微的宣珏,“你……”
……没必要这样的。
她张嘴欲语,宣珏却猜到她要说什么般,飞快堵住她的话:“唯此心愿,还望殿下成全。”
他又后退几步,行了个雅礼,长揖而求。
“我若说不呢?”
“那也无妨。”宣珏声轻若羽,“珏不求什么了。”
只希冀你此生安好,顺遂福康。
谢重姒呼吸急促起来,本就殷红的唇被她咬出血来,她和着血咽下,隔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在赦免他,也在赦免自己:“好。”
宣珏直起身,身姿笔挺地站定。
像是笑了一声:“臣,谢主隆恩。”
*
当晚,谢重姒回未央宫第一件事,就是对叶竹喝道:“小叶子,磨墨,取纸笔来!”
未央宫鸡飞狗跳了一晚,叶竹刚阖眼没多久,一惊一乍之下,心慌意乱地咕噜爬起来,连忙给谢重姒铺好纸笔,问:“……可是太子殿下又说了什么?”
瞧殿下这神色,凶神恶煞的。
怕不是受了委屈?
谢重姒:“我没去皇兄那儿。”
她稍一思索,下笔写得飞快,写完后,将信一卷,拾起放置于榻的青鸾鸟,将书信塞到鸟足上。
然后设了轨迹图,咬牙道:“我也想试试!本宫还就不信了——活了这么多年,上下俩辈子,遇到的魑魅魍魉有一打,还掰不正我哥!!”
没有他走九十九步,她只需踏一步的道理——
刀山火海,需得共赴。
她也……试上一试罢。
至于曾经腐肉要割,刮骨疗毒,那也是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