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都没见到人。
谢重姒没有掉以轻心。
君子不立围墙之下,就算阿九对她无杀意——
身乏体虚,还能险杀身强力壮的太监,阿九比她想象的还要危险更多。
她稍一思索,调了支羽林卫来,乔装后守在偏殿外。
阿九同叶竹出来时,虚弱地目光,扫了眼换上太监服的将士们,没什么反应,走到谢重姒面前,才露出个笑来:“谢殿下挂心,差不多好了。”
她看到摆放了时令果蔬、茶饮小食的长桌旁,还有撂在一起的书,最上面一本摊开,是大梁将士会使用的一种小型刺器,能收缩横斜,携带方便。
阿九诧异地挑眉:“您最近对这些感兴趣吗?”
谢重姒让她坐了,点头,道:“闲来无事,随意翻翻。不过这上头虽说入门,却是难度登天——怕我大齐最手巧的工匠,也难造出其中三成。西梁擅机巧,名不虚传。”
阿九托着下巴,眨眨眼道:“殿下,奴之前跟着一处西梁杂耍,混迹了几年,对这种旁门左道,也略有所通。您要是不嫌弃,奴倒是可以替您做几样喜欢的。”
谢重姒眼皮一掀,似是惊喜,绽一个笑来:“真的么?那我想要这只能蹦跳叫唤的木兔,还有能振翅传信的飞鸟,还有能探心跳判人说谎与否的九灵蛇……”
阿九有些迟钝地跟上她节奏,隔了会,才慢吞吞地道:“……给您造只万里传信青鸾鸟吧。至于木兔,需要玄铁,九灵蛇,需要同震,白雀屏,耗费工时太大,一人之力,怕是两年都赶不出一件。”
谢重姒分外激动般点头:“可以呀!人手随你差遣。”
说完,她就眼巴巴地等阿九做。
谢重姒下颚线极锋利单薄,弧度上勾,是副薄情寡义的相。
唇鼻和长眉也似父,明丽得逼人,唯有秋水点眸,圆睁轻盈,冲淡了样貌里的浓艳。
特别是像现在这样,微微睁大的时候,天真烂漫。
阿九望了半晌,才移开视线,点头道:“奴试试。”
她几乎是立刻便开始做,要来楠木锉刀,磁石精铁,十指飞舞而灵动,不到三天,一只可飞百里的青鸾鸟,便已成型。
阿九心满意足地吹落鸟翅上的木屑,献给谢重姒,道:“喏,您旋转此处机扭。暗扣合时,鸟由北至南飞,关上时反之。方向没那么准确,但大差不差,还可以做出绕行轨迹图。”
她点了点青鸾鸟的肚子:“若是一里以内,能精确分毫。”
谢重姒接过,毫不吝啬地笑:“多谢阿九,你真好。啊对了,皇兄明日便回来啦,到时候我也让他看看。另外……阿九,三皇嫂清晨又入宫见过我,废话说了一大堆,大概意思是,三皇兄想把你要回去。”
她把弄着手上精致如真的木鸟,语气轻飘飘的:“你若不想,本宫便拒了。”
阿九像是不想多谈:“殿下帮奴拒了吧。”
她低垂着头,像是株被狂风暴雨摧折的花,无端让人心疼。
就连叶竹,在阿九默默回了偏殿后,皱眉说道:“三殿下也太过分了吧???把人抢回府,还折磨成这个样子。殿下您让小厨房煮温补的药,老嬷嬷说是堕胎补身的,她还失了孩子???端王府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谢重姒挪动青鸾肚皮细铁,只听见鸾鸟啾鸣,振翅盘旋,她摇摇头,道:“三哥么,表面温雅,暗地里手段不少。不过,阿九堕胎,是她自己搞的。”
“啊?”
谢重姒:“三嫂说,‘这侍妾入了府,不安分,三天两头往殿下面前钻’,但也对天发毒誓,堕胎与她无关,她连阿九怀孕了都不知道。”
叶竹迷茫,谢重姒却没打算接着说。
只是接住又徐徐回落的青鸾。
若是有西梁天枢院的天机师在此,怕是诧异这分外精巧的工艺——
最优秀的弟子,也不可能做出比这更好的机关木。
谢重姒不懂机关术,但她点的那些木艺,并非随口乱提。
是女孩儿会喜欢的动物。
但木兔哄人杂耍使的,九灵蛇牢狱审讯用的,白雀屏装饰贴的。
唯有这青鸾木——是西梁将士来往传信必备之物。
阿九没道理弃了简单的木兔不做,来制青鸾。
宣珏说得是对的。
谢重姒将落入掌心的木鸾放在一旁,抬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颚,这几天快要被阿九盯出窟窿洞来了。
她对叶竹道:“小叶子,差人打听一下——西梁那边,程御寒、赵九州、卫旼、卫旭和卫昀天,这五人之中,有没有夫婿早丧者。”
叶竹:“……”
最后一位是女帝名讳吧?
您打听人家后宫干甚?
谢重姒见叶竹愣着不走,端起茶杯抿水道:“怎了?”
“……”叶竹道,“……您若是想收面首,大齐也是有这个先例的。倒也不用搞死驸马。”
谢重姒:“?”
她险些没被呛着,随口胡扯:“得,过几日就照你说的,央父皇赐个驸马,再赐一打面首。我日日与府君们欢好,气死驸马。”
叶竹:“。”
这些消息好查,不是秘辛。
叶竹令人查好,回到未央宫殿里,汇报给谢重姒的时候,刚过晚膳。
房里点了灯。
宣府南书房的灯火也明亮着,宣珏在看白棠呈递的密探。
齐岳接手了四房部分生意,南来北往,有四五支商队也通往西梁。
给他捎了封他要的信息来。
白棠怕信笺小字太密,光线不够,又点亮了盏灯过来,道:“主子,商队是去年春末,才前往的,只能探到近一年来,西梁几位将领的行踪轨迹。再往上……”
宣珏轻轻打断他:“够用了。”
他也只想要确定,那阿九到底是何人。
又不是要谋西梁的政权。
他飞快扫过程御寒等人的踪迹调令,最后落到卫旭头上,目光一顿。
转而眯了眯眸,像是不确定般道:“取西梁地形图来。”
白棠拿来,瞥见他手指快速点过四五处,声音寒了几分:“有问题——卫旭一年来,围着皇城转悠,布兵演练的月份,也和西梁神机节相悖。人不在军中。兹事重大,我入宫一趟,禀告陛下。”
同时,谢重姒靠坐垂眸,静静听着叶竹将西梁那些八卦风月事,念出声儿来:
“程御寒,沧城太守,因夫君偷养外室,休夫,和手下谋士成婚。据说程太守另婚当日,大闹婚堂,被乱棍打了出去。后来酗酒过度,死了,不算早亡,但也是亡故,奴婢给您说下。”
“赵侯爷和长定王,成婚都有了五六载,夫妻和睦,没甚大问题。”
“至于女帝,正准备大婚。听说很宠皇君。”
“只有昭阳大长公主……”
叶竹顿了顿,像是不可置信般道:“……亲手射死过未婚夫。”
谢重姒猛然抬眸,轻喝:“接着说!这事前后经过如何?!”
叶竹做事也仔细,既然要问,自然问了全套,便娓娓道来:“昭阳大长公主卫旭,神武帝长女,少聪慧,封储君。于八王叛乱时,力挽狂澜,守城不破,转攻敌营。后因病退位让贤,其妹长平王卫昀天登基,转封昭平王,仍居皇都天誉城。”
“卫旭养过近百面首,荒淫暴躁,强抢民男的事儿也干过,不过念其功绩,百姓有怨言,也不怎么批她,只流传些香艳事儿。反正……名声不好。也没有成婚,未有夫君。”
“但据说八王之乱里,在安顺一战时,其未婚夫周朗被虏,叛党挟持威胁——”
寥寥数语,叶竹也仿若察觉到那种烽火连绵的惨烈。
隔了会儿才道:“卫旭攻城,于城下,远隔数百米,亲手射杀周朗。”
谢重姒倒吸了口冷气,一个不留神打翻琉璃灯盏,火光四溢。
忽然,有宫娥急速奔进,礼都不行,飞快地道:“殿下!!太子殿下闯了进来,直接去偏殿把那位掳走了!”
谢重姒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甩袖起身:“把灯盏收拾下。”
就急速奔往偏殿,出回廊,转廊柱,隔着未央宫亭台楼榭,就看到一身绛紫长袍的谢治,正抱着阿九向外而去。
谢治除却一双丹凤眼,五官更似母几分,单论样貌,有种雌雄莫辩的阴柔。
无论男女,这样貌都是极美的。
绛紫色的太子蟒服,更是将他衬得身姿高挺。
可他此时,脸色阴沉,漂亮的脸上尽是狠戾。
太子爷的脾气起来,周围宫人都不敢拦,甚至不敢吭声,眼睁睁地看他抱走犯了毒瘾、虚弱无力的阿九。
谢重姒心急如焚,加快脚步跑了过去,第一次痛恨为何未央宫如此之大!
还有皇兄——他不是明日才能抵达望都吗?!!
这是快马加鞭连夜赶回来了不成?!
“皇兄!!!”谢重姒急了,“哥!”
谢治充耳不闻。
谢重姒心一横,假摔在地:“啊!”
宫人们惊了,慌忙要上前,搀的搀扶的扶,就连谢治都停住脚步,担忧皱眉,回头看了一眼。
谢重姒趁机赶紧跑完剩下的几十丈路,拦在谢治面前,道:“哥,不行,你不能带她走!”
“重重,乖,别闹。”谢治双目都是赤红的,“听话,这事回头哥再跟你说。”
说完,就对亲卫道:“拦着她。”
立刻有低眉顺眼的亲兵,抬臂挡住,对谢重姒好声好气地道:“殿下,莫让卑职们为难。”
谢重姒气得想骂他,喝道:“皇兄!!哥!!谢久安!!她很可能是卫旭啊!!!你不要命了?!就算她不是,也是三皇兄的侍妾,兄弟为嫔妾阋墙——你还想不想要储君之位了???这事被人知道,御史台参你的奏折得翻个四五倍!!”
可能谢治被御史台参多了,早就习惯唾面自干,当谢重姒在扯犊子,头也不回地带人离开。
太子府今夜不太平。
府上养的那只白毛花斑猫,娇惯得很,平素都是人来黏它,它不屑一顾。
只是已有半个多月未见主人,花猫嗅到味道,难得想凑上去卖个乖,刚懒散迈步,挨到脚步如飞的谢治旁边。
哪想到主屋前,黑灯瞎火的,谢治一不留神踩到它尾巴上。
登时猫小姐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嗓子,闹得整个太子府,瞬间醒了过来。
奴仆们这才发现,太子提早回府了,还抱回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这下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掌灯的掌灯,铺床的铺床,拿药的拿药。
太子贴身的随侍心惊胆颤地将五石散放下,又颤颤巍巍地掩门。
五石散多用竹竿烟斗吸食,随侍也不晓得大半夜,从哪个勾栏里讨要来的,那烟斗金灿,鼻壶处,还镶嵌了四五颗让人眼花缭乱的宝石——瞧着就是败家子弟的玩意儿。
谢治面目阴沉地装着五石散,点燃,凑到阿九嘴边。
阿九气若游丝地撇开脸,明显不想吸食。
谢治便狠狠吸了一口,然后捏住阿九下颚,渡气给她。
如此往复几次,阿九颤了颤,终是缓过劲来,第一句话是:“去院里吞吐下新鲜气。”
五石散不比阿芙蓉上瘾,吸食四五次才会难戒。
但她实在不对谢治这没心没肺的太子爷,抱太大期待。
要是成瘾就麻烦了。
谢治看她缓了过来,将烟斗一扔,抱臂冷道:“几年不见,你对这些散末的依赖,更甚以往啊——”
“昭阳殿下。”
第69章 试探 宣珏凑到她耳边,试探问道
阿九——卫旭睁眼瞧了他一眼, 复又缓缓阖上眼,像是困倦极了,道:“身子骨不如前, 自然要寻点外物依靠。”
谢治没说话, 阴柔的丹凤眼死盯着卫旭,过了会才道:“你怀了谢温的孩子。”
“我打掉了。”卫旭眼皮一掀,坐了起来,谆谆教导般道,“久安——你是得了这个字对吧?朝政之事不放心上,在你三弟府上安眼线倒是挺欢快。水患治完了吗?东齐, 哦你们叫大齐,齐国雨水比大梁丰沛得多, 不急治理, 春末夏初的水一淹, 整年都得没粮种了,你……”
谢治却明显不和她在一个调上,声音都带着绝望:“凭什么!谢温可以,我就不行吗?!”
他覆身而上, 压住卫旭,握住她细瘦手腕。
昔年她也有毒瘾,但还没这么虚弱。
披着机关铁甲, 轻啜一口水烟, 还能接着铁甲的助力, 把他拎起来,拎到对视的高度,挑眉道:“哟,小崽子, 又想逃啊?”
卫旭静静地看着他,神色冷了下来,又笑了,残忍地道:“不行。你眼睛,不像他。谢温更像。”
“是,他像你那心上人!像到你在江南,看到他,就魂不守舍,赶着上去,求人家睡你吗?!”
卫旭:“谢治。”
她一字一句地笑道:“搞清楚啊。是孤在嫖他,又不是他在上孤。他和我府上成百上千的面首,并无二样。孤都不觉羞耻难堪,你在这越俎代庖个什么劲儿?”
谢治缓缓放开她。
卫旭还嫌不够,“其实你妹妹最像,可惜她不是男儿郎。又或者,思来想去,你父皇没准更像?”
谢治咬牙切齿:“所以,只有我不行吗?!”
他有种想要扼死她的冲动。
这样,他唯一的那点绮念和期望,都能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