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姒像是很无奈地摊手,眨巴眨巴眼:“就一直留在我那里了。”
金繁:“……怎么还没看出,你有当活菩萨的潜质呢?”
他伸手到木几底,不知掰动什么机关,叽里咕噜的枢纽声里,本只有二座的方桌侧面,地板旋转,翻上一处软垫坐塌来。
金繁:“坐。”
师兄没有丝毫起身给她配药的打算,谢重姒面无表情威胁:“不给药我就走了啊。”
还有尊大佛在旁镇着,她恨不得即刻遁地,溜回天金阙。
自上次宣珏在同济堂说出那些话后,她翻来覆去,想着那句“弃他不顾”。
恍然察觉,这辈子,宣珏已不知是第几次,这般直接了——
长阳山庄失态的低语;
宣府雪中压制怒意的心仪;
还有这种大庭广众之下,自暴自弃的扪心。
她不敢想背后隐没更深的惊涛骇浪,只觉得明面上的情愫,都让她喘不过气来。
金繁只怕她揪衣服扯花草,这点威胁不放在心上,也挑眉:“不坐?那我撤塌椅了啊。”
谢重姒:“……”
要是宣珏不在,她肯定撒泼耍赖,好话说尽,耐着性子也能哄着金繁帮忙。
但旁边目光若有若无扫过——
不好意思,发挥不出来。
谢重姒帷帽都懒得拿,褥了金繁一株开得正盛的天香牡丹,疾步下楼。
“幂篱未带……”宣珏那声提醒还没说完,金繁就懒洋洋地打断他:“由她去。那女子不能救。”
金繁可惜地瞄了眼他光秃秃的花枝,也不收回软塌,抬了只脚踩在上面,然后敲了敲腿骨,对宣珏笑道:“离玉,我看你见多识广的,问你,知道什么是西梁铁玉骨吗?”
宣珏瞳孔微缩,点了点头。
金繁:“啊,那个阿九左腿小骨,安了这玩意儿。”
*
到底还是牵挂谢重姒,宣珏和金繁又聊了片刻,便告别离去。
他看了眼墙上的帷帽,有心想捎给她,却又不好开口。
白纱拂漫过藤蔓下方的紫红碎花,金繁送他出花室,也见到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啧,丢三落四的。不过无所谓了,她东西太多,也不差这一个,估计都会忘了找我讨回。”
宣珏没接话茬,心事重重地告辞。
距离阿九问诊,五日有余,毒瘾早该犯了,她急匆匆赶来,说明之前未寻过五石散,也意味着,阿九实在是撑不住了。
甚至挨不过今日。
以尔玉的性子,不至于甘心直接回宫,有几成可能去别处医馆或是暗坊,瞎猫碰死耗子——
于是,他一边留意街边,一边琢磨铁玉骨。
西梁机关术巧夺天工,由此衍生的医术,也和中原略有不同。
他们会借助诸多外来器材,制成人骨或是机械臂,替代坏死或是缺损的肢体。
其中,铁玉骨为千年温玉打磨,坚硬如铁,能嵌入肌肤里,修补断骨。
此法危险,但也有擅长的医师,多在天誉城为贵人提供救治问诊。
同时……铁玉骨极难寻得,恐怕阿九的身份,有几分来头。
医馆寻过,没看到熟悉的身影,宣珏心下一动,转去长乐街。
长乐街聚集望都最风流的红袖歌舞坊,名妓暗娼,齐聚一堂,贵人匹夫,各卖文章。
正儿八经的清乐奏鸣也好,似拒还邀的暗送秋波也罢,甚至玩得开的聚众淫乐,都能在长乐街找到归处。
因此,这里也藏着数不清的暗勾当。
富贵子弟来此寻欢作乐,吸食五石散、阿芙蓉当作下酒菜的,不在少数。
春雨听了,和风拂过长乐街的翠柳。
谢重姒在最大的风月场所前停步,许久未来,她才发现,“春莺啼晓”这块招牌,好像换了。
改为了金灿字迹、黑底烘托的匾额,乍一看,正气昂然。
全无旖旎风月味道。
谢重姒看了眼,就收回目光,对迎来送往的姑娘笑道:“找萍姐姐,她在吗?”
一天到晚,找店主的人多了去,姑娘敷衍地道:“不……”
“自天金阙中来,寻她办点事。”谢重姒说着,把她私印一撩,其中“尔玉”二字,在破云而出、探入楼内的光亮照耀下,金亮得刺眼。
姑娘一凛,立刻恭谨地俯身道:“您稍等。”
她快步上楼禀报去了,不出片刻,就回来道:“萍老板请您上去,在天字阁候着您。”
春莺啼晓什么生意都做。
清的荤的皮肉的,甚至还想沾手黑白的,近几年,也的确在浮萍手上蓬勃发展。
有这种雄心壮志的萍老板,眉眼却平凡得不似游荡于风月场所。
她奉了茶,温和地笑笑:“殿下怎么有空大驾,蓬荜生辉。”
谢重姒不喜欢喝茶,太淡,没味,还容易晚上睡不着,但春莺啼晓的茶,添了香果和蜂蜜,生津爽口,她啜了几口,道:“来讨点东西。有五石散吗?”
浮萍脸色一变,谨慎而担忧地道:“您要这玩意干什么?不是好东西,那群败家子败身体的,谁沾谁倒霉。”
谢重姒:“不是我。一个……唔,暂居未央宫的女子,有药瘾,已经犯了。熬了一两天,我见她实在熬不过去,才来讨的。再吸食不着,她就没命了。若是有的话,给我些许罢。”
浮萍这才缓了神色,放松下来,点头道:“有的,前些日子进来的,还剩一大堆,这就给您去拿。”
谢重姒点了点头,等拿到厚重一锦囊的五识散,想起风格迥异的招牌,问了嘴:“怎么招牌变成那副鬼样子了?以前轻柔曼舞的字迹多好看。”
浮萍也苦黄瓜般,耷拉了眉眼:“没办法啊,近几年礼部管的严,说是要清正门风,统一发了匾额,长乐街也不例外,每户都要挂上。奴一看那字,就心慌直跳的。”
谢重姒心道:清正门风表面文章也无用啊,勾当不都是在里面?
这话她不好直白在浮萍面前说,拿了东西,颔首一谢:“多亏你了。”
便将果茶喝完,起身离开了。
浮萍恭敬地道:“殿下哪里的话,奴荣幸至极。”
刚走出春莺啼晓没几步,谢重姒一边抛着锦囊又接住,一边抓紧回宫。
忽然,背后有人唤她:“殿下。”
谢重姒:“……”
侧首一望,十步之外,宣珏朝她走来。
“殿下。”宣珏唤住她,疾行几步,“阿九是西梁天誉城之人。您,自行斟酌。”
第66章 发簪 宣珏:“很衬殿下,您不要便扔了……
金繁心思多, 不愿参与皇室明争暗斗,更不想惹个随时会炸的火|药包。
打定了主意出手供药。
不过,他朝堂之事, 没宣珏门清, 再加上行走鬼谷,对将士的忌惮不高,提醒了谢重姒一次,就没再提。怕这祖宗刨根问底。
同样,他也没料到师妹转眼就去风月场所,顺了满满一袋五石散。
但宣珏料到了。
上一世, 她就甚喜来春莺啼晓,那位女老板得蒙恩惠, 和她关系不错。
哪怕是她被困玉锦宫时, 也三番五次, 暗中施以援手。
万开骏当年在揽月池旁遇见她——是她引过去的。
通过春莺啼晓的手笔。
谢重姒如若来长乐街,只会来此。
谢重姒接住落入掌心的锦囊,揣入怀中,转过身, 眉眼很是冷淡,问:“探花郎还查到了些什么?”
宣珏从不理会其余人的明朝暗讽,但她这夹枪带棒的话, 却让他呼吸一滞, 干脆和盘托出, 垂眸轻声道:“三殿下在姑苏偶遇阿九,临幸后带回望都。太子似因阿九,与三殿下有龌龊纷争。”
“还有呢?”谢重姒合袖看他。
她鬓边碎发随风轻起,浅紫轻纱裙罩也飘忽而落。
只是眉眼冷淡得有些陌生。
宣珏:“我让白棠去查——他说, 未找到阿九身世家族,似是孤女,随着一处杂耍摊摆艺。方才在同济堂,听金大夫又提,阿九左腿安了铁玉骨。那是西梁才会有的手艺机巧,且非泼天富贵者不可得。她身份不寻常,留她在身边,恐有祸患,殿下谨慎为好。”
谢重姒也令人去探查了,查到了江南那一步,只是没宣珏快。
她不辩意味地笑笑:“皇城重地,天子脚下,手别伸得太长。”
宣珏只当没听懂她双关之意,压低声道:“已知的大梁国,行兵打仗过的女将,身居高位者,有沧城太守程御寒,安平侯赵九州,后封长定王的卫旼,昭阳大长公主卫旭。阿九极有可能是其中某位。就算不是,那也危险至极——杀过人见过血的将士,殿下,您最好不要留在宫里。”
谢重姒对他点菜似得报名字,已经麻木了。
四大皆空地习惯他的过目不忘,然后轻笑了声,问道:“知道的这么清楚?那想必三哥去姑苏,和谁打过交道,谈了些什么事儿,你也知道个七七八八吧?说说?”
宣珏一愣,敛神,像是挣扎了片刻,还是实话实说:“去年风雨不调,三殿下南巡赈灾,安抚流民,去姑苏的时候,和齐家有接洽。齐家三房……”
见他还真打算透个底儿掉,谢重姒头皮一麻,抬手制止:“够了。我不想听了。”
她没心没肺地道:“朝堂的事我懒得管,反正谁当皇帝都一样。皇兄尚需打磨,和三哥公平竞争,若是你非得这么早站队,想要择贤主而侍,还不如找三哥呢。他慧眼识珠,求贤若渴,会给你更适合的途径——皇兄嘛,他成天逗猫写小曲儿,近来去治理水患,还是父皇踹他去的。”
谢重姒无奈。
上一世,皇兄去年就差不多振作起来了,好凶斗狠的冲劲全显。
否则也不至于雷霆速度,将齐家连根拔起。
这辈子也不知为何,还是浑浑噩噩。
她颇为好奇,曾经到底得是什么机缘巧合,才能让皇兄那般成长迅速。
但她不担心储位之争。
父皇偏袒,再加上万事还有她在这里严防死守,出不了太大岔子。
所以谢重姒才敢信口胡说。
但这句话,好巧不巧,踩了宣珏不止一处逆鳞。
他听着这不偏不倚至极的忠言建议,默然片刻,眸底像是有血色般,隐约竟像是看到前世重影——
她倒在血泊里,浑身是血地朝他扑来,颤抖着手抚上他的脸。
冰冷虚弱的气息吐在他指尖。
宣珏只感觉自己的呼吸也随之冰冷起来,他温和的神色退散了,语气不变地道:“谢殿下良议,惶恐。”
然后便冷着脸跟在谢重姒身后,七八步的距离,一语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就算宣珏造反,前世以来,谢重姒也觉得他性子温和闲散。
就算听到不堪入耳的折辱,他眼皮都不带眨的。
闲云野鹤般,入世似出世,功名利禄皆视过眼云烟。
直到这时,才发现他倔强至极。
根本说不动!!!
谢她良言,惶恐——
说得好听。
变个意思,不就是你说你的,我做我的。
照做不误吗?
谢重姒脚步快速地走回朱雀街,一回头,发现这人还在,仍旧是七八步距离,像是寸尺丈量出的那般严丝合缝。
她黛眉蹙紧:“你还跟着干甚?”
宣珏:“从长乐街回长安巷,只有这条大道。”
言下之意,他回家。
只是顺路。
谢重姒:“…………”
她也觉得自个儿有些一惊一乍,缓了口气,终于撑到繁华的巷口处,准备终于摆脱某个尾巴快点回宫。
天已清朗了起来,午阳斜洒,宽阔的朱雀大道上雨迹渐干。
有小贩撑摊贩卖,卖花的卖吃的,卖首饰的卖小玩意的,应有尽有,吆喝声偶尔也起,用望都官话,或者各地方言,一时间凡世的热闹,涌了上来。
春光明媚,万物正好。
有卖发簪的摊贩,见宣珏紧跟着谢重姒,前头姑娘面含怒意,后面郎君垂眸凝神,目光却咬着背影不放,还以为是闹了别扭的小夫妻,吆喝了声:“郎君来支簪子不,哄夫人开心。”
宣珏扫了眼摊铺。
其实谢重姒是不会缺这点首饰的。
她压箱底的金银珠宝,垒起来能塞满整个五进宽屋。
何况除却正式场合,她也不会戴太多,嫌累赘。
他正准备收回视线,却看到了枚紫玉盘花簪。
青紫的簪上,缠绕花枝,有点像金繁花室里头的藤蔓,但却要纤细小巧地多。
顶部,是数朵层叠绽放的牡丹,花瓣精致可数。
其实有些不伦不类,毕竟牡丹没有藤蔓。
但宣珏一眼瞧去,便觉得适合谢重姒——特别是她今儿本就是淡紫裙衫。
于是他也不问价,搁了枚碎银子在摊上,朝摊主一点头,就轻轻拿走那枚紫玉牡丹簪。
摊主没想到,还有不问价就当冤大头这种好事,捏起碎银子,笑得见牙不见嘴:“郎君眼光不错。”
雨停后,街上人多了起来,人流涌动。
谢重姒没注意这处不过瞬息的动静。
忽然,听到宣珏喊了声:“尔玉。”
谢重姒许久未从他口里听这个称呼,一震,下意识停住脚步。
身后,宣珏快步走来,在她面前停下。
一抬手,不知放了个什么在她头上,只觉得发髻一紧,她迟疑着抬手,抚摸过去,发现是触感温润细腻的发簪。
眼前人垂眸看她,眸光莫测,清浅的眼底印出她诧然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