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姒愈发好奇,命人将担架上的女子挪入侧面药房,问道:“师兄,那人谁呀?”
“乔家老二。”金繁顺口说道,“也挺喜欢养花弄草的,我这边黑土黄泥,都是他帮忙寻来的……抬人的木架别走花房门前,换个边儿!”
谢重姒觉得“乔家”耳熟,但一时半会,没想起她是否打过交道。
毕竟望都里富贵者如云,每个姓氏都不止一家大户。
谢重姒没想出所以然,暂且抛之脑后,看金繁手指飞快地给女子解袍除衣、把脉插针。
金繁吩咐起谢重姒的人来不眨眼:“拿布袋在旁边接着。”
不过几瞬,就看到女子清醒过来,痉挛抽搐地“哇”一声,吐了个干净。
金繁救活人,斜靠在旁,由着仆人操持清扫,等污秽味道散尽,才道:“可以了,回去多调理调理,死不了。年纪轻轻的,少寻死觅活。命再不好,穷途末路未至,也不该轻贱其身。”
谢重姒央道:“师兄开个方子吧。”
“行。”金繁笑了笑,看在小师妹的面上,拿起纸笔,问那悠悠转醒的女子,“你叫什么?”
这位女子醒后,先是打量了下四周,见金繁问,虚弱地回道:“阿九。”
金繁:“多大?”
阿九:“二十一。”
金繁那招人眼的笑散了,冷声道:“二十一?行,多出的八年岁数,应该够你自医自救。我医术浅薄,不献丑了。”
金繁最厌恶的,就是自尽了断的病人——性命当做儿戏,还妄想别人救你?
多得是断臂苦痛、痼疾难医的病人,尚在挣扎求救,他何苦把精力放在一个寻死觅活的傻瓜身上?
要不是小阿姒带来的人,他早就把人丢出去了。
谢重姒却微微一愣,神情古怪,喃喃自语:“二十九了么?”
她见师兄疾步而出,连忙跟上去,在他身后喊道:“哎!师兄,方子,方子!你总得开个药方呀!”
金繁在花室门前猛地顿住脚步,谢重姒一个猝不及防,撞在他身上。
她摸了摸砸得生疼的鼻尖,就听到金繁咬牙切齿地转过身,带着药味和花香的指尖,掐了掐她脸,把脸颊掐得通红,才收回手,恨铁不成钢地道:“不是,小祖宗,就这么可劲宝贵着人家啊?”
他压低声,凑到谢重姒耳边:“方才在药室,那女子醒得快,我不好明说。她不仅仅瞒报年龄,还有身份也不似常人——正常人经脉错骨里,不会带这么多陈年旧疾,我充过小半年军医,问诊过的军兵不计其数,只有行兵作战至少二十年的将士,才可能有这么多暗伤!绝对不可能是京中娇俏小姐贵妇,你是哪里捡来这么个人吗?!”
谢重姒瞳孔微缩,顾不得报金繁这“掐脸之仇”,焦急地扯住他绯红的衣襟,问道:“还有什么吗?”
金繁这衣领束腰,都松松垮垮,差点没给谢重姒一拉扯下来,他无奈地弯腰,道:“没了。我只是把个脉插个针,没卜卦算命,其余瞧不出来。”
谢重姒惊恐不定。
这几月来,皇兄心神不宁,就连春闱这种大事,也险些闹出岔子。
她本就关注朝堂之事,去太子府逛几趟,找奴仆询问。
仆人如是说道:“年宴上,三皇子带了个侍妾过来,太子殿下瞧见后,就这样了。”
谢重姒对这个侍妾有隐约印象,生得极美,颇有斑斓花豹般的危险锋利。
但……总不至于让万花不入眼的皇兄失态成这样。
兄弟阋墙是大事,因为一个女子明争暗斗起来更为荒谬。
谢重姒找了个借口,趁她三哥不在,去皇子府邸,是三嫂接待她的,嘘寒问暖几个时辰,她才有机会偷偷溜进后院,想问个明白。
哪想到小室里一股燃散的幽香,侍妾阿九半昏迷地趴在床榻上。
谢重姒心里一个咯噔,也顾不上许多,带着人就来了同济堂,找金繁问诊。
她本以为就是个寻常侍妾,最多和皇兄有风月往事,哪里想到人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
大齐除了百年前出了个巾帼常将军,也没女子参军啊!
难不成……
谢重姒将金繁衣领攥得皱巴巴的,眼里泛着忧虑:“难不成是大梁那边的?”
“……”金繁觉得今日这身外衣不保,咳了声,拍了拍谢重姒的手,示意她放开,好声好气地哄道,“此事稍后再查,你先放开,这边还有病人也要问诊呢。药方子么,我待会还是帮你开一副,行了吧?去花房里转转,有什么喜欢的花搬一两盆走,乖啊。”
金繁药方子绝没有开到半途顿住,再次提笔续上的道理。
谢重姒被金繁用这种拖延战术,唬过成千上万回,一撇嘴,坚决不肯上当,正准备说什么。
忽然,听得旁边温和的一声:“不急。金大夫先忙完手上的事罢。”
嗓音清润,却如雨后清泉,澈然里透出两分山涧冷意。
谢重姒一僵,余光扫过她未加注意的花室,只见一人逆光而立。
身后四季浓缩盎然浓艳,他却清淡得仿若素净修竹。
玉冠青衣,腰系环佩,恍然天人之姿。
眉眼较之一年多前,更沉稳成熟几分。
隐约可见上世那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凝。
谢重姒:“……”
夭寿!
她想起乔家二郎了——那不是宣珏长姐的夫家吗?!
他、他这是带宣珏过来,找师兄问诊的吗???
她指尖一颤,下意识放开金繁的领口,就见到那位乔家二郎也急忙探出个头,完全猜不到金繁心中真实想法,诚恳地建议:“是啊,金大夫,救急要紧,不碍事的。”
金繁:“……”
我可谢谢您嘞!
他只得硬着头皮,走向药房,才抬步就回头道:“离玉是吧?你也过来,我替你把把脉。”
金师兄唤的是宣珏,但谢重姒头皮一麻,分外想溜。
宣珏却只疏离冷淡地朝她一点头,也未当众点明她身份,随金繁入了药室。
仿佛方才声里似有似无的冷意是错觉。
谢重姒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药室不小,摆放宽阔,侍妾阿九已在仆人的搀扶下坐起,屈膝,手腕搭在膝盖上,出神地望着街外天空,见谢重姒进来,和善地冲她笑了笑,也冲金繁笑了笑。
金繁却嗤了声,走到案前,龙飞凤舞地写了张方子,就对谢重姒道:“喏,让你的人下去抓药吧。”
谢重姒刚把药方递给随从,一个憨厚老实的壮汉,挠了挠头道:“哎……我们是粗使下人,不识字的。这上头字,看不懂。”
谢重姒这才想起,她只带了叶竹一人去三皇子府,搬不动比她俩还高一截的阿九,就唤了王府仆从抬人。
卖力气的,大字不识,抓不来药方。
明明宣珏一语未发,静立一旁,同她起码隔了一丈,谢重姒也觉得浑身上下,都裹在他那似有似无的气息里。
她想逃离这窒息的氛围,看了看药方,道:“我陪你们一块下去拿吧。”
金繁翻了个白眼,随她折腾,对宣珏道:“坐过来。”
宣珏却是同样扫了眼药方,淡淡地道:“当归,一楼斗柜,由上往下数第四排,由左往右数第五位;菘蓝,第二排第三位;商路,第二排第十四位;沉香,第五排第二位……”
他报菜名似的脱口而出,谢重姒微微一愣,等那几个下人千恩万谢地下楼抓药,她才回过神来,看到宣珏从容落座,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否则他没必要把她留在这。
金繁倒是有几分兴趣了,乐呵呵地笑道:“以前来过同济堂没?”
宣珏垂眸,摊手露腕:“未曾。”
金繁搭指把脉:“记性不错……嗯?”
他话音一顿,皱眉:“你这脉象是挺不稳的,忧思过重,有烦心事啊?”
他本就随口一问,事关私事,很少有人会和盘托出。
没想到,宣珏却自然至极地道:“有。有个冤家,弃我不顾,我日夜烦思,寝食不安,心神俱乏。”
金繁:“……”
没想到他实诚成这样,就差没把相思病写在脸上了,斟酌道:“之前你姊姊来,也说你近年来难以入睡,求了副安眠的药方。若是仍旧梦魇的话,我再多给你开几剂清神温补的方子吧。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只能暂缓症状,解心结这种事,大夫管不着。”
宣珏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幽微的眸光,却扫过金繁胸前,被揉弄地发皱的衣襟,愈发觉得他衣带半散的风流劲碍眼烦人,心道:这您还真管得着。
乔斜跟着进来,本是观赏周遭花木,差点没给宣珏方才那几句话,给震成株呆愣的药草。
他心道这事不好办——到底要不要和夫人说啊!
小舅子好像被人抛弃了啊喂!
谢重姒也只是发愣,愣完,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等宣珏同乔斜离开后,才狠狠地呼吸吞吐缓了过来,问金繁:“……师兄,他这个严重吗?”
金繁皱眉看阿九,像是在看一堆垃圾,心情略微不爽,症状随口往严重了说:“啊严重啊,搞不好会死人啊。”
谢重姒没再吭声,默默地挥了挥手,示意把人带回她的未央宫。
也没搬往日经常会从金繁这里顺走的花草,一言不发,离开了。
*
金繁妙手回春,开的方子,也的确算对症下药。
这日夜晚,宣珏安稳入睡。
但梦魇仍旧,他再次陷入久远曾经。
那是遥远而悠久的梦了。
何月何时,不甚清朗,只记得他步入玉锦宫时,踩过松软雪地。
或是被氏族起兵的紧急,闹得半宿未眠,他略微焦躁,步速也快了不止一分。
这是天金阙最温暖如春的寝殿,地龙厚毯,暖炉熏香。
宣珏外殿立了会儿,见靴上雪沫化去,才缓缓入内。
内殿更热,宫人们厚衣褪得只剩轻裘,她却仍裹在绒袄长裙里,跪坐榻前,独酌自弈,玲珑棋局不得其解,很久都没有落子。
“黑棋,八之六处,刺。”宣珏走至旁边,低头细看棋盘,开口提醒她。
榻前人眉眼艳丽,眼皮都未抬一下。
一旁兰灵也不知是热,还是紧张,额角冒冷汗,替谢重姒见了个礼:“陛下。”
谢重姒没搭理,殿内温暖得近炎热,她却细汗都无。
未施粉黛,连乌发都是简单束于脑后,和长襟裙摆一块逶迤于地。
像是铺陈流曳的碎墨。
唇色却极艳极浓,衬得脸颊眉眼的肌肤,白得透明。
宣珏摆了摆手,示意兰灵不用多礼。
他坐于榻上,垂眸看着身侧的人,不咸不淡地道:“没有其余的活路了,尔玉。”
谢重姒仍旧未理会,只视线不动声色逡巡过棋盘,发现如他所言后——
猛地挥袖,将所有棋子拂落于地。
兰灵连忙跪地膝行,胆颤心惊地收拾散落棋子。
娘娘失了孩子,冬初去寒山寺祈福抄佛经,也不知和老住持谈了些什么,回来后,愈发闷闷不乐。
她是陛下挑选的掌事宫女,一心向着陛下,可不知何时开始,也心疼起娘娘来。
便替娘娘寻了些西域和东燕新奇玩意儿,带回宫里,哄她开心。
兰灵一颗一颗,拾掇玉子,发觉头顶两人都一言不发,气氛愈发沉凝冷漠。
她心跳如擂鼓,心想,再这样下去,她也要疯了!
忽然,宣珏轻轻开口:“三日后,镇关大将军回京述职。寒月风雪重,大概大半月,年关时节,能抵达望都。”
谢重姒倏地一抬眸。
宣珏与她冷漠却担忧的眸光对视,眼中神色晦暗了不止一分,声音却依旧徐徐温和:“文澜斩了吐蕃枭贼首级,不远万里送至京城,忠心何极——该赏,对吧?”
第64章 挣扎 (前世)坠入疯狂的泥沼
谢重姒摁住棋盘尖角, 指尖发白,她第一次真情实感地觉得,高坐在侧的宣珏, 冷漠而陌生。
她不动声色地起身, 垂眸看他,层叠铺展的裙摆如收合的花,她问道:“……你要做什么?”
宣珏危险而沉默地注视她片刻,半晌,唇齿间溢出冷笑:“你是觉得,我会杀了他吗?”
他眼尾泛起一抹不详的血红, 复又道:“我的确想杀。三军来犯,在金岭一带势如破竹, 你说, 曾在西南剿匪的戚文澜, 有没有提供那张攻防地图?!还是说——”
“殿下,你就这么紧张他么?!”
谢重姒倒吸了口冷气,四肢百脉都有点泛寒起来。
宣珏眼中的阴冷戾气犹如狂风骤雨,谢重姒竟从未见过, 陡然一惊,下意识向后跌去,宣珏轻而易举揽住她的腰肢, 把她压在软塌之上。
眼角冷白的肌肤上, 像是凝了血泪, 疯狂绝望。
谢重姒呼吸一滞,不假思索地从宽袖里抽出匕首,横在宣珏胸前。
匕首带着西域风情,宝石镶嵌, 明亮微弯,刀面反射的光照在宣珏胸前衣襟暗纹上,竹影摇曳。
宣珏看着那把抵在胸前的刀,一字一句,森冷如冰,却不是对谢重姒,而是对旁边已经面色煞白的宫女:“兰灵,你是在找死!!”
兰灵登时瘫软,手中尚在收拾的棋子险些再次散落在地。
她慌忙将棋盒放到台面,匍匐叩首,不断求饶:“陛下赎罪,陛下饶命!奴婢不知带入的机巧木艺里藏有刀刃……”
磕头声大得震耳,兰灵额头生疼,顾不上许多,只是告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