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朝她诉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之事,又像是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用着低声呢喃告诉亲近之人。
他像是回到了之前抛光养晦的日子,他只是一个刘家的窝囊废,是一个父兄都看不起的家伙。
每次他受了伤,或是坚持不下去时,总是柳意来到他的身边,告诉他,很快就会不疼了,这些累迟早都会有结果的。
有柳意在身边,他越来越少去抱怨人世的不公,也将那些日子里受的疼藏在心底,不肯宣之于口。
他摸不清自己为何会不自觉地将疼痛压在心底,如今却有了答案。
他也想成为柳意的依靠,想在她觉得疼时,他能同之前的她一样,保护她,将她前面的那些苦都剃去,只留他予的那份甜。
可他忘记了,最了解他的人,还是柳意……
“嗯,我知道的。”
柳意的嗓音温柔,低低的,似春风拂岸般的轻柔。她一点点地摸上刘简的手背,与他慢慢地十指交覆。
她知道刘简一路走来究竟有多苦,他在刘家慢慢积攒着自己的势力,从一个看上去自在的纨绔子弟一步步握紧了刘家的实权,将一个个曾嘲笑他,辱他之人踩在脚底下。
柳意感受到耳边男子的呼吸声渐渐微弱,她捂着面,低低地哭泣。
战场上的厮杀声还在继续,可却无人再去打搅这两人。那向来从容不迫的男子被女子温柔地抱在怀里,即便两人身上都是血,却并没有让人觉着狼狈。
敌军首领本来想再补一刀,可却看到那个男子的夫人流着泪,抱着她的夫君。他也想到还在芜城的妻子,犹豫了片刻,终是没有再下手。
算了,反正剩下的这个女子又没有武力,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没了刘简,连城的士兵士气低糜。他们转头一看,四周都是自己兄弟的尸/体,剩下的人越来越少,而芜城的士兵像是源源不断一般。
希望也越来越渺茫,谢诗宛回头看去,剩下的士兵不足百人。
她的脚下是众多人的尸骨,有死不瞑目的,也有死状凄惨的。她从小到大还未见过如此多的尸体,血粘糊闷热,压着她快喘不过气来。
她脸色惨白,想要作呕。可如今连城只有她做指挥了,她不能露出胆怯害怕之状。如果她都害怕了,那些百姓就更是腿软欲逃,那连城连一刻都抵挡不住了。
“将士们,我们再坚持一会。”谢诗宛拼尽全力地大喊。
杨一也摇摆着军旗,说道:“援军很快就到了。”
援军要来了?连城士兵的眼里有了些光彩。他们拿起手中的刀剑,做最后一次努力,他们的家人都还在后面,决不能让他们受到伤害。
敌军首领看对方的士气起来了,面色有些不好。他扫了一眼,有一个女子穿着戎装站在军中,看这气质,也非一般人。
他微微眯眼,要是他料得不错,把这个女子抓住,那么前面这个娃娃脸士兵必会乱了阵脚,带兵去救这个女子。
他适才被刺了一剑,受了些伤,虽然不至于刺中要害,但也顿时提醒了他,不能再拉长战线。
他执起长剑,朝着谢诗宛袭去。
杨一与谢诗宛拉开了距离,根本无法前去支援,只能大声提醒:“郡主小心!”
谢诗宛兀地回头,正好看见粗壮的男子拿着长剑而来。她猛地一惊,往后退了几步。
那敌军首领的招式迅猛,几步上前冲来,直袭谢诗宛面门。
谢诗宛手臂一摆,亮出当时顾言送她的手/弩,也对准了敌军首领的面门。
感受到了威胁,敌军首领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两人陷入僵持。
谢诗宛的精神已崩到极致,脸上的苍白也愈发明显。不过刹那间的气息游走,敌军首领便一剑挑向谢诗宛手上的手/弩。
谢诗宛一惊,也瞬间扣动了机板,只可惜,上面的弩//箭只划破了敌军首领的脖颈。
他有些吃痛地捂着自己的脖子,血从指缝里渗出。这道暗器还真是威力巨大,可惜偏了位置。
若不是两人为敌,他还真有些佩服这个女子能在他这般下还能发动手/弩。
不过,胜负也在此已定了,他自信地笑了笑,说道:“对不起了姑娘。”
他也不想对女人下手的,只是再拖下去,他的弟兄会损失更多。
明晃晃的刀刃映出女子姣好的眉眼,也映出了满地的血尸。
谢诗宛脸上没有了血色,身上也因为透支了力气而没有能力抵挡这一击。什么招数在绝对的力量压迫下都是枉然的,更何况她的手/弩已经被夺了。
忽然,一道黑影挡在她面前,将所有的刀光血影掩盖。他手持弯刀与敌军首领的剑相抵,擦出的火星从刀刃相触中飞出。
顾言还剩有余力时,眉间满是担忧地看着他的小姑娘。
谢诗宛低垂着头,眼中无光,本以为必死无疑,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宛宛,别怕,我来了。”
第89章 醋意 我在
敌军首领也十分惊诧, 面前黑衣的男子竟在面对他时,还能有余力。
顾言回头瞧到小姑娘抬眸看着他,杏眼里蓄满了泪水, 张口无声说了几个字:“阿言,平安。”
说完, 身体已到了极限,晕倒在地。
女子倒在血泊中, 不知身上的血是谁的。脸色惨淡,缓缓阖上眼, 手腕上的血玉也落在地上,与地上的血融合, 更显得妖异。
乱世浮生, 苍生悲苦。小姑娘倒下的身影与顾言一直害怕的场景重合, 现在满地的血更是刺痛了顾言。
—阿言, 一定要平安。
—阿言,我在连城等你。
—阿言, 你可要早些回来呀。
那一句句话, 如今却一次次回荡在顾言脑海里。他成了将军,却护不住了小姑娘,那他做来何用,他宁愿一辈子做谢家的护卫。
他爆喝一声, 双眼泛红,杀气肆意。
衣诀翻飞,气息紊乱, 眼红得似要滴血,脑海里的那一点信念也崩塌了。
不好,敌军首领连连后退几步。这杀气, 是三千阁!
战场的中心,一个黑衣男子气势压人,他守在一个倒下的女子身边,方圆几里,无人敢近身。
后来有老兵回忆起那天,简直是恐怖如斯。那个黑衣男子就像炼狱爬上来的魔鬼,煞气逼人。他的脚下是万千尸骨,那些企图靠近中心的士兵不过三招便殒命。
敌军首领勉强被扶着站起来,此人不除,后患难消。他眼神示意,一连聚集三十人,齐齐攻向顾言。
那一柄弯刀上,已像从血海捞出来一般,到了如今,顾言轻轻一笑,似是已经弃自己的性命于不顾。
弯弓似的眉目上是一道道血迹,他掏出调令芜城守备军的令牌,随意地抛在地上,拇指擦过脸上的血,轻飘飘地说道:“翼王已死,你们还要再来吗。”
这样的顾言与平日都不同,他似在说着一个极为普通的事,即便他们不信,他也无所谓。
这样的他,就像已经失去了信念之人,对任何事都没了道德的束缚。可唯有他们敢靠近谢诗宛半步,他眼中的杀意骤然浓郁,不过瞬间,他们必会尸骨无存。
三千阁的功法本就霸道,可他之前顾及万一使用,小姑娘以后可能会遭人多说闲话,因而一直克制未用。现在小姑娘倒在血泊中,他心中唯一的牵挂也崩断了,他从不怕别人辱他,自是直接使出三千阁的功法。
敌军首领看着地上的令牌,后退几步,犹豫了一瞬,可很快又握紧了拳头,说道:“兄弟们,一起上。”
他又怎知这令牌真假,万一是这人诈他……
顾言极淡地扫了一眼,似是看破了什么:“那来吧。”
三十几人围攻而上,顾言也不是没有见过这般场景。前方四人和后方六人同时攻来,顾言手臂下压,手肘相扣,一道弯弓掠去,划出一道血刃,取人喉舌。
手段之迅速狠辣,直叫人害怕。一道道的血洒上他的黑衣,就连黑衣上的血都多得能滴落。
敌军首领手持两剑,借着两个士兵之力,腾空往下压,势必要以两剑刺中顾言。
集合三人之力,往下压,顾言架起弯刀相抵,只不过逼退了他一步罢了。
两剑与弯刀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弯刀上被撞出裂痕。敌军首领眼里有些笑意,刘简也是这般被他击败的。
骄阳似火,照在两人身上。可黑衣男子身上阴寒的杀气竟是无法被烈阳驱散,两把利剑的剑锋上倒映出男子如敷上冰霜般的眉目。
“啪—”弯刀即将断开,就在此时,顾言抽开弯刀,任由长剑刺来。而他的弯刀往一扬,也向敌军首领划去。
两方交袭,只看谁更快。
“噗。”顾言的眼里全是血红的杀意,先他一步,划开了敌军首领的脖颈。
而先前还面目狰狞的敌军首领不甘地低下头,看向划破自己脖颈的弯刀,而他的剑尖只差一点就能刺向顾言了。
“杨城的援军来了!”连城的士兵远远看到那边支援的士兵赶来,尽管已经疲惫到了极致,但还是兴奋地喊道。
芜城的士兵看到自己的首领被杀,而连城的援军却来了,大势已去,纷纷扔下手中的刀剑投降。
“杨城的援军来咯!”连城的士兵终于看到希望的曙光,一阵阵欢呼。
敌军首领眼眸微动,却在这欢天喜地的庆贺声中向后倒下。
顾言眼眸无波地看向远方来的援军,将弯刀丢下,俯身抱起了他的小姑娘。
女子没有醒来,血污沾上了她的发鬓。眉眼像弯月,从来都是一副爱笑的模样。
“宛宛,我们回家。”顾言声音温柔,他微微垂眸,眼中只有他的小姑娘,任由后面的欢声雀跃。
“将军。”杨一喜悦地笑着向顾言共庆胜利的到来,却看到将军孤寂的背影。黑色的身影上还有鲜血滴下,影子被阳光拖得老长,却是看着悲凉。
他抱着他的小姑娘,慢慢走出了吵闹,像是怕吵到怀中的女子一般,脚步稳而慢。
一滴清泪划过他清冷的面容,没入小姑娘的发髻中。谁都难以想象,适才杀气腾腾眉目冰冷的黑衣男子竟在此时眼尾泛红,温柔地看向怀中的女子。
他懂事起,从未落泪,竟在这时,泪珠滚落,砸进俗尘。
“阿言,阿言!”谢诗宛从梦中惊醒,从床上坐起身。
她像做了一场噩梦,梦里血尸遍野,顾言站在中间,被万仞穿过,而她在城墙处只能眼看着倒下。
“宛宛,我在。”
男子一把抱住她,将她牢牢护在怀中。多日未曾入眠的他声音有些沙哑,手掌一遍又一遍拍抚着谢诗宛的后背。
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洒在男子的身上,一向孤寂的背影多了些暖意。
谢诗宛被周遭的温暖懵了神,她呆呆地从怀抱中伸出手,摸着顾言的脸颊,喃喃道:“阿言,真的是你吗?”
顾言自战场下来,几日未休,死死地守在谢诗宛身边,愣是谁都劝不走他。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眉目间的凶煞之气却消减了许多。
谢诗宛正想心疼地让他先睡会儿,顾言却像是一刻都分离不得一般,又将她锢在怀中。
不知怎的,谢诗宛觉着阿言朝她露出了些许脆弱,似乎她一走,他也会亦步亦趋地跟过去。
他埋首在谢诗宛颈侧,闻及淡淡的花香,整个人才像活过来一般,有了俗世间的情感波动。
他贪婪地抱紧着小姑娘,生怕一闭眼,一切又是他的幻觉。
顾言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谢诗宛脸上的红也慢慢蔓延到颈边。明明都成亲这么久了,阿言每次亲近时,她的心跳仍像止不住一般。
两人温存片刻,谢诗宛想起了什么,焦急地握着他的手臂,说道:“阿言,你有没有受伤?”
在谢诗宛昏迷时,顾言找了大夫来看,大夫为谢诗宛诊断完后,见男子这般身上还有些伤痕,不忍心,还是给他清理了一番伤口。
不过手臂上还是有着伤痕,长长一道,瞧着让人心慌。
顾言自是看到了小姑娘盯着他手臂上的伤口,他悄悄放下袖子,说道:“无事的,不过是小伤。”
为了转移小姑娘的视线,他扶着她的后背,让她坐起,问道:“宛宛,你现在感觉如何?”
果然,谢诗宛轻易地被转移了话题,她摇摇头,说道:“已经好多了。”
她没有受太重的伤,只是精神和身体上耗到了极致,才会晕倒在地。
听到小姑娘这么说,顾言心中的重担也松下了大半。自战场下来后,他整个人过得浑浑噩噩,脑中一片木然。若不在宛宛身边,他甚至难以进食。
谢诗宛低头看过去,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衣物已经换成新的,身体也爽利许多。
想及什么,突然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这身衣服是?”
顾言耳尖微红,转移了眼眸,轻咳几声,说道:“我们现在已在回京城的路上,我唤了几个丫鬟换上的。”
谢诗宛闭眼晕倒前还在连城,现在却在回京的路上。她扬头看了一圈,是客栈的模样,才不过几日,已经结束了?
顾言看出小姑娘心中所想,便说道:“翼王的人马都已投降,南阳王正带着兵马前去京城。”
“那可是逼宫?”谢诗宛微有惊诧。
顾言倒是没有那么大的意外,他揉了揉女子的头发,说道:“表面上应该还会维持一段时间的安稳,实际上确实是与逼宫无异了。”
谁做皇帝他一点都不感兴趣,但若要伤害到宛宛,他倒也不介意拿他手上握着的军权一拼。
不过他也完成了谢凌交代下来的任务,他相信谢凌既然选择了南阳王,自然就能保证南阳王不会对谢家产生威胁。
原来如此,这些倒也是她管不着的了。谢诗宛忽然记得她晕倒之前,那个敌军首领将剑刺向了刘简,而刘简倒在了柳意怀中,不知二人情况如何了,便着急地问道:“刘简和阿意如何了?”
听到刘简的名字,顾言眉头轻皱,心底莫名泛着酸意,语气淡了些:“他还没有醒来,不过大夫说再过几日就好了。”
“那太好了。”谢诗宛眼中有些欢欣,他们都从这场战役里活了下去。
顾言心底才刚压下的酸意又泛了上来,他轻轻捏了捏女子的手心,让她重新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说道:“宛宛,要不喝些粥?”